钱梦龙
一个在小学读书时因常常逃学而多次留级、被老师和同学一致判为“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孩子,进入初中以后竟然会爱上高雅的古典诗词,居然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诗词格律,并开始以“盲聋诗人”的笔名在自己创办的壁报上发表诗作;到初中毕业时各科成绩都达到了优等,国文成绩尤其拔尖;这个孩子长大后,又仅凭初中毕业的学历跻身中学语文教师之列,1980年甚至获得了上海市首批特级教师的殊荣,而诗词写作成了他终生保持的业余爱好,近期还出版了诗集《两负轩吟稿》……和小学阶段那个常常逃学、多次留级的孩子相比,令人难以置信前后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我。
人们也许会感到好奇: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说来话长,但耐人寻味。
我从小生活、读书都在嘉定县(今嘉定区),那时,现今的法华塔院旧址是一家名为“塔厅书场”的茶馆,白天经营茶馆,晚上开设书场。我父母是书场的常客,每晚必去。我家就三口人,我年幼,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得不随同前往,何况在书场里还有零食可吃。可到后来,竟也听上了瘾,宁可把功课撂下,也不能不去了(这可能也是我多次留级的原因之一)。就这样,我成了书场里年纪最小的“老听客”。我尤喜听“小书”,即评弹,那是一种由说书先生弹着弦子、琵琶有表有唱的表演形式。我最爱听唱,觉得评弹的唱腔有一种特别亲切的韵味。尤其是一些编得好的唱词,很有书卷气,如果再加上说书先生唱得好,听起来十分过瘾。记得有一阵,书场请到了一位叫钱雁秋的先生说《西厢记》,不少唱词直接来自原著,更是书卷气十足,尽管有的听客说“听不大懂”,我却听得如痴如醉,迷在其中。渐渐地,我还养成了“猜韵脚”的习惯。评弹唱词中凡韵脚的前一个字,唱的时候必定要把声调拖得很长,然后再唱出那个韵脚字,这自然引起了我猜测这个尚未唱出的字的兴趣。猜得久了,渐渐懂得押韵是怎么回事,因此几乎百猜百中,弹无虚发。这可能就是我在初中一年级时就无师自通弄懂诗词平仄并爱上古典诗词的重要因由。
评弹故事里那些风流才子吟诗作赋的才华虽然不断刺激着我“仿而效之”的冲动,但真正促使我立即采取行动的是一次偶然机缘的触发:有一位说书先生用读古诗的调子吟唱了杜牧的《清明》,美丽如画的诗句,“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意境,用悠远摇曳的声调“吟”出来,与听评弹的唱词相比,更有一种无以言说的雅趣。我不禁深深沉醉了。想不到诗竟是这样美,想不到吟诗竟是这样有滋有味!第二天我便立即行动了。听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于是就去买了本《唐诗三百首》开始读起来。后来又买到了一部《辞源》,一部《诗韵全璧》,两部工具书配合着用,居然弄懂了平仄。我的办法很简单:先从《辞源》查出某字在什么韵部,再到《诗韵全璧》去查这个韵部是什么声调。比如“诗”字,《辞源》标明属“支”韵,于是又查《诗韵全璧》,得知“支”韵在上平声,这样就知道这个“诗”是平声字。查得多了,渐渐懂得字有平、上、去、入四声(跟普通话的四声不完全相同)。读诗的时候,“音节点”上的字(如七言句中的第二、四、六字和韵脚)如果是平声,就要把声调拖得长一些,而上、去、入为仄声,就要读得短促些,这样就形成了长声、短声两两间隔的节奏,如“仄仄-平平--仄仄-平--”(句中的“-”表示一般的停顿,“--”表示声调拖长),长短相间,读起来就很有节奏感。也许是从小听书受到了音韵的启蒙,我很快就学会了按平仄规律来“吟”诗,这大大提高了我读诗的兴趣。记得我当时寄宿在上海市区的一所中学,我常常在早晚自修课上吟诗,不少男同学听了觉得好玩,也跟着我吟起来,以致激发了全班男生吟诗的兴趣。“三分诗靠七分吟”,吟诗比一般的读诗不但更容易进入诗境,也更有利于记忆,不到一年,就把一本《唐诗三百首》差不多全背出来了,连《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长诗,我也都能一背到底。同时我也爱读诗话、词话,如袁枚的《随园诗话》,曾是我最爱读的“枕边书”之一。当然也杂七杂八地读了不少其他书籍。不间断的阅读,增加了我的语言积累,也为我输送了丰富的精神养料,更重要的是使我养成了读书自学的兴趣和习惯。
我读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写诗。因此,肚子里有了三百首唐诗打底,就跃跃欲试开始按平仄规律写诗了。初中二年级这一年是我的“创作高峰年”,而我的发表欲又特别强烈,于是独自创办了一份壁报,正好从《庄子》上读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句子,就将壁报取名为《爝火》,当时还很为这个刊名得意。我自己买稿笺、自己誊写、自己画报头、自己装饰美化,发表自己的“作品”,几乎占去了除上课以外的所有时间,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连上课都还在琢磨我的“平平仄仄”。办了两期壁报以后,引起了高中部两位同样爱写诗的同学的兴趣,一位戴经世,一位唐宗滋,于是《爝火》又成了三个人“诗词唱和”的园地。戴偏瘦,唐嗜酒,因此分别取了“瘦诗人”和“糊涂诗人”的笔名;我读过鲁迅的《鸭的喜剧》,知道俄国有位盲诗人爱罗先珂,于是按照“梦龙”二字的谐音,自称“盲聋诗人”。我的吟稿中还保存着当年写的三首七绝:
赠瘦诗人
苦吟日日损腰围,但得佳篇眉欲飞。
自古诗人皆憔悴,满城裘马斗轻肥。
赠糊涂诗人
猖狂岂效泣穷途,几斗浇胸便大呼。
有此浮生有此酒,诗人那得不糊涂!
盲聋诗人自赠
堪笑诗人盲且聋,不分南北与西东。
胸中一盏心灯亮,目自清明耳自聪。
从这三首诗作来看,一年多读书埋下的种子,终于萌生了稚嫩的幼苗。这三首小诗虽然还有些稚气,但居然写得平仄无误,立意还不错,用字也比较符合旧体诗词的规范,甚至懂得了用典,如“猖狂岂效泣穷途”一句,出于《滕王阁序》中的“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用来赠给嗜酒的糊涂诗人,倒也得体。
然而,一个中学生课余的时间毕竟有限,诗写得有些像样了,作为学生本分的功课却完全被我抛到脑后了,初中二年级时终因严重“偏科”而尝到了“留级”的苦果。这一次留级,再加上小学阶段的三次留级,我这名仅有初中学历的孩子竟然创下了留级四次的“辉煌纪录”!
我本来在嘉定的中学里读书,这次留级后无颜继续在家乡读书,便转学到上海市区的一所中学,仍读初二。转学后终于稍稍接受了一点留级的教训,除仍保留写诗和办壁报的兴趣外,也比较注意其他功课的学习了。正巧有一位同样爱好写作的同窗,于是两人“合伙”,一起编辑《爝火》,也稍稍减轻了我的负担。
在这所中学里,我遇到了一位十分欣赏我“诗才”的国文老师张聿声先生,他一直很关心我的壁报,时常给我一些鼓励。记得初二时学校组织学生去杭州旅游,我回来后用文言(当时学生作文大多用文言)写了一篇《西湖泛舟记》,经张先生推荐,收进《战后中学生模范作文选》,可见张先生对我的厚爱。不过张先生说,他更愿意推荐我在杭州写的一首五律《登杭州南高峰北高峰》,他认为这首诗写出了一个年轻人的志趣和抱负,是他在《爝火》上读到的我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可惜那本“作文选”只要求推荐文章,不要诗词。张先生为此感到很惋惜。诗如下:
登杭州南高峰北高峰
不见摩天岭,双峰自足奇。
未穷最高处,已觉众山低。
俗境随尘远,飞鸿与眼齐。
还须凌绝顶,莫待夕阳西。
后来又有一首诗得到了张先生同样的赞赏。那时我已升入初三,有一次作文,我写了一篇《记嘉定二黄先生祠》,张先生竟在作文评讲课上给了我从未有过的热情赞扬,尤其对文章中附的一首七律,每一句都加了密圈,颈联两句还加了双密圈,并在诗后总批曰:“有唐人风。”这更使我大受鼓舞。
“二黄先生”指嘉定学者黄淳耀、黄渊耀兄弟,清兵攻嘉定时率民众抵抗,城陷后在嘉定西林庵双双自缢于槐树上,口喷鲜血,溅于断壁,血色久久不褪。今上海大学嘉定校区内有“陶庵留碧”遗迹(“陶庵”是黄淳耀字)。二黄先生祠原在嘉定东门,我于40年代去时已荒废,今已难觅踪影。我的这首被张先生评为“有唐人风”的七律是这样的:
访二黄先生祠
疁城何处访先贤?人指荒祠丛树边。
纪事有碑苔啮字,招魂无地草连阡。
血凝断壁千秋恨,槐锁空庭万古烟。
日暮寒蝉声似咽,临风一听一潸然!
从这首诗看,我在初三时已经初步掌握了古典诗写作的基本知识和技法,词汇量也丰富了,驾驭七律这种有较大难度的体裁似乎也多了一分把握。从立意上看,全诗从“荒”字着墨,发出了对英雄身后寂寞的深深感慨。得到张先生双密圈鼓励的“血凝断壁千秋恨,槐锁空庭万古烟”一联,言事剀切,对仗工整,很符合七律的规范。
现在回顾少年时代这一段学诗的经历,发现其意义已远远超出诗词写作的范围,乃至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诗词写作毕竟只是个人的业余兴趣,写好写坏都无关宏旨,而人生目标的定位就不仅仅是个人兴趣的问题了。可以这样说,我是以读诗、写诗为起点而逐渐扩展到爱文学、爱读书、爱写作的,更重要的是养成了自学的意识和习惯,提高了自学的能力,最后才能仅凭初中学历胜任了中学语文的教学任务。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我在初中阶段后两年的自学,逐渐形成了一种颇为有效的“学习策略”,使我走出了各科成绩“萎靡不振”的低谷;在我当了教师以后,这种“学习策略”又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了一种“教学策略”,使我的语文教学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乃至后来提出的“三主”理念(学生为主体,教师为主导,训练为主线)都可以从当时的“学习策略”找到源头。
这个所谓的“学习策略”,简而言之,其实不过是四个字:立足自学。我不仅在课外读书自学,而且在课内也立足于自学,那就是每当老师开讲新课(当时的国文老师都以“讲文章”见长)之前,我总要自己先把课文读懂读透,形成自己的理解,到听课时就把自己的理解和老师的讲解互相参照、比较、印证,最后获得自己的认知。大多数学生上课都忙于听和记,我则把听和记的过程变成了思的过程,一个自学的过程,这就把文章读活了,印象更深刻,记忆也更牢固,同时还锻炼、发展了自主意识和自学能力。因此每次国文考试,我即使考前不复习,也能稳拿全班第一。后来我又把这一学习“秘诀”扩展到了其他几门主要学科,同样也取得了不俗的成效,到初中毕业时各科成绩都达到了优秀,并获得了免考直升本校高中的资格,只可惜我因家庭的原因而失学了。
可以这样说,当时如果没有在诗的启蒙和引领下养成自学的意识和习惯,我这名初中毕业生绝对不可能成为教师,即使侥幸“混入”教师队伍,也不可能成为现在这样的语文教师。
即使从小的方面说,学诗对我教好语文也很有帮助。比如,律诗讲究对仗,“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属对时既要注意平仄、词性,还要注意词语的组合方式、所属门类等,牵涉词汇、语法、修辞、逻辑等诸多知识,如“大陆”对“长空”,声调是“仄仄”对“平平”,结构都是“形容词+名词”;“大陆”属“地理门”,“长空”属“天文门”,正好相对;“大”和“长”又都是表示体积和长度的形容词。这样构成对仗,就显得“门当户对”,十分工整,谓之“工对”。如果以“大陆”与“高楼”相对,虽然都是“形+名”结构,平仄也相对,但两者不属相同或相对的门类,只能算“宽对”了。再如“桃红”对“柳绿”较工,“花红”则宜对“叶绿”,这里有个概念是否同级的问题。对这类细微的差别揣摩得多了,对语言的感觉就会敏锐起来,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也会随之提高。尽管我在担任语文教师之前并没有学过语法、语用、逻辑等知识,但一旦接触后就很容易入门。再说,办壁报时培养的一点读写能力,尤其是自读能力,也使我在指导学生读写时并不感到困难。
人生中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因为有了诗,往往也能平添许多情趣和乐趣,变得“诗化”和浪漫起来。
记得有一年我和上海师大的何以聪教授同游云南大理的蝴蝶泉,一起去的还有两位分别在云南和四川两所师范大学任职的副教授。蝴蝶泉是当地白族青年男女寻偶定情之处,据说每年初夏,大量蝴蝶聚集于此,从泉边的合欢树伸出的枝丫上首尾相衔垂挂而下,达于水面,堪称奇观。可惜我们去得较晚,只偶或可见一二蝴蝶在草丛中飞舞而已。两位同行的副教授,一位男士,一位女士,均已人到中年而皆不幸丧偶。两人年龄相当,事业上也志同道合,彼此都已属意对方,但尚未挑明;我和何教授也都心知肚明,却又不便明说。于是,我趁游兴方浓,诌成了“七绝”一首,并特意说明是赠送给他们二位的:
泉声处处惹相思,
莫恨寻春去较迟。
贪看一双蝴蝶舞,
合欢树下立多时。
何教授是解人,立即主动配合,笑问:“一双蝴蝶在哪里呀?”我笑看着二位副教授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家都已会意,不觉相视大笑。在回城的路上,两人已形影相随,俨然伉俪,还说,日后结婚,定要请我这位“诗媒”去喝喜酒。
我还发现,人到老年,如果仍能保持一点诗趣,就可以避免三化:情感不会老化,思维不会钝化,身体机能不会退化。我已86岁,但至今仍然手轻脚健,耳聪目明,丝毫没有龙钟之态。有人问我养生之道,其实我从不刻意养生,只是心态好而已,而我的心态之所以好,与日常生活中仍能保持一点诗趣有很大关系。比如前些日子参加了社区庆祝第31届教师节的活动,想想自己从1949年以初中学历进入教师队伍,迄今已有六十多年,尽管教师薪酬不高,任职期间又经历了种种挫折磨难,但想到毕竟为社会培养了不少人才,自己的人生理想也得到了实现,因此不仅没有为当初选择教师的职业而后悔,相反还庆幸自己这一辈子选对了职业;现在虽早已退休,但仍然不断写些文章来参与教育改革的讨论,于是情动于中,哦成小诗一首:
三十一届教师节抒怀
一入黉宫六十秋,菁莪培育复何求?
门墙已列摩云树,襟抱犹期孺子牛。
苜蓿盘飧堪养志,诗书药石好医愁。
安能更续园丁梦,桃李春风伴白头。
“桃李春风伴白头”,想象一下:艳丽的桃花丛中,一位满头白发的园丁俯仰其间,红花映白发,这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梦里留着这一道风景,心就不会衰老,正如我的两句诗所吟唱的:“诗翁也共春难老,彩笔风流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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