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汕头市潮师高级中校 杨剑钊
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自流传开来就受到读者和学者的青睐,尤其清代桐城派大师姚鼐一言九鼎,说是“太仆最胜之文”。其“胜”处,人们一致认为是外述家常琐事而内抒悲情愁绪。但论起写家常琐事,文坛好多大家也是以述家常琐事来抒情明理,也各有所长。所以这个观点总觉得太空泛,不能使人心服口服。后来又有学者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论之,但专业性太强,一般非古代散文研究者,还是如在雾里,不得而解。
最近笔者读到顾农先生的文章《〈项脊轩志〉的奥妙》(见《古典文学知识》2001年第6期)才怦然心动。顾先生的研究是从文本入手,提出文章的奥妙处就在于补文部分:“一旦加上补文以后,情形就变了,情绪曲线既一低到底,文章的命意也就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接着他又指出这种奇迹般的变化是“由青年时代进入中年,由大喜大悲充满信心到渐趋平淡而骨里远非平静”。关于后者我的看法刚刚相反,我认为归有光在《项脊轩志》(未删节)中表现的由青年时代进入中年时期的奇迹般的变化是由旧文中青年时代肤浅的“小喜、小悲、小志和缺乏信心”的人生经验升华为补文中中年时期独到的“大喜、大悲、大志和充满信心”的人生领悟。试论述以下,请教于顾农先生。
第一、“喜”:“小喜”与“大喜”
文章第一段直接破题,写了在修补一新的项脊轩里读书的喜悦心情。这种喜悦由项脊轩的破旧、阴暗,到修补后,“使不上漏”的无尘无雨,可以“借书满架”;“前辟四窗,垣墙周庭”后,“室始洞然”,可以“偃仰啸歌”;“杂植兰桂竹木于庭”后,“万籁有声”、“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可以在这方“胜”境中“冥然兀坐”。像这种因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感受到的喜悦,仅仅属于“小喜”而已,并非顾农先生所说的“大喜”。
而真正的“大喜”在补文中,即“后五年,吾妻来归”之后在项脊轩里弥漫着夫妻之间和谐欢爱的读书生活。如作者在读书时妻子“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像这种小俩口举案齐眉的读书生活才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喜悦。又如妻子回娘家后向诸小妹介绍丈夫的读书小轩一事,亦足见作者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也有力的说明了与妻子共轩读书才是归有光人生的“大喜”所在。这种“喜”乃是充满着纯真感情的人性之喜、人情之喜,相比于旧文中由书房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感受到的喜悦来说,不是顾先生所说的“渐趋平淡”,而是由“小喜”升华为“大喜”。
第二、“悲”:“小悲”与“大悲”
本文第二段以承上启下的过渡句进入“悲”的描述。旧文中的“悲”作者写了三个方面:
一是家族之悲。原来一个“庭中通南北为一”的和谐兴旺的偌大家族现在却是“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等一派零乱离析的局面,的确是归家家族在走向衰败。但对于“九岁能属文,弱冠尽通五经、三史诸书”(《归有光传》)的归有光来说,面对家族的变故,他不会不明白世情常理的变化莫测而坠落其中哀叹一生,必会无奈地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再说,此时他为下辈,家族中的一切,上有“诸父”在,他尚无说话的权力,更多何况亦未发生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情。所以,我认为归有光此时此刻的“悲”,只能算是人生经历中的“小悲”。
二是丧母之悲。母亲去世时,归有光还年幼无知,他在《先妣事略》中写到“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懂事以后,有关母亲的事还是得知于“先太母婢”。即使有“悲”,也只是“妪每谓余”时“余泣”。事实上也是,由于对母亲印象的模糊,真正的切腑之悲,恐怕也无以生出。可见,此时之“悲”亦为“小悲”。
三是辜负祖母之悲。归有光自十五岁束发起就在项脊轩中默默地“有志于学”,祖母拿出其先祖曾经上朝用过的象牙笏板送给他说:“他日汝当用之”。祖母把振兴归家家族的一切希望寄托在归有光的身上,但是几年过去了,归有光连一个官学都没考上(注:明代学制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学生在私立公助的社学读书,十五岁以上的学生可以考取公立的官学读书,即取得秀才资格,再参加乡试、会试、殿试的考试),直到写作本文时还是被官学破格录取为“补学官弟子”(见《先妣事略》)。现在,面对祖母的遗物,他觉得对不起祖母,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殷切期望。这时他愧疚得“长号”大哭。不过,虽然现在科场不顺利,但他也才十八九岁,来日还方长;更何况刚被官学破格录取为“补学官弟子”,更鼓足了他了却祖母心愿的干劲。因此,他此时的辜负祖母之“悲”,乃一时之悲,亦属“小悲”类。这一点从课文中删去的“项脊生曰”一段就可以了解到他当时的心理。
而真正的“大悲”在补文中,即“其后六年,吾妻死”,与归有光恩爱六年的妻子的去世,才是他一生中最悲伤的事。他一下子被闪落到生命的低谷,“泣”无泪,“长号”无声,只是那粘稠的苦水一滴一滴地流往那寸肠欲断的心底。其表现为:
一是“室坏不修”。心爱的书房坏了,却再也提不起原先修补的兴趣。即使“借书满架”,再也没有什么心情“偃仰啸歌”了;“万籁”再怎么“有声”他也无法“冥然兀坐”了;“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的月下景色还是那么“珊珊可爱”,可他灰色的心里一点也视而不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妻子死了。
二是“其后两年,余久卧病无聊”。妻子死后连续两年,他卧病不起,生活中没有人间亲情的温慰,思想上没有人间亲情的润泽,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枯燥乏味,那么的百无聊赖。虽然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悲伤的情绪有所缓解,还使人修补了书房,“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他再也无法在里面生活下去,只得躲走他乡,离开这个撕碎他肝肠的伤心地。
可见,妻子的死对他的打击是如何之大。由此我认为妻子的死才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伤悲和最大的痛苦,即“大悲”。所以并非顾农先生所说的外面“平淡而骨里远非平静”,而是外面和骨里皆不平淡不平静。
第三、“志”:“小志”与“大志”或“信心”:“缺乏信心”与“充满信心”
归有光在旧文的结尾以蜀清和诸葛亮为例,说明当一个人未被世人赏识,在没有名气之前,也是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和他现在的处境一样,于是他在文中自比道“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是说自己现在虽然默默无闻,但有朝一日也会像蜀清和诸葛亮一样扬名于天下,一洗归氏家族的衰败,恢复归氏家族的名望,告慰于祖母的在天之灵。但是这种志向“还未能摆脱封建世家子弟追逐功名、重振家业的那种俗套”(顾农语),科举还是他整个生命中唯一的目的和动力,五彩缤纷的生活也被他简陋为“科举”两个字(由他能以非凡的毅力违背婚俗,直到二十三岁时才步入洞房花烛夜,也可见他对科举仕途的追求简直达到了某种痴迷的程度)。所以面对广阔的生活,他的单一的“科举”上--“扬眉瞬目”的志向,也仅仅是“小志”罢了。
或者就算在科场上金榜齐名是他年青时的“大志”吧,可立下了“大志”后在文章落尾时又自我动摇了:“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他以“坎井之蛙”自嘲自己,说明他对自己刚刚立下的“大志”,还是缺乏一种坚定的信心。试想这种动摇了的“大志”能叫“大志”吗?能像顾农先生所说的是对未来“充满信心”吗?所以我认为旧文中的归有光对他的未来不是“充满信心”,而是“缺乏信心”。自然,这种“缺乏信心“的“大志”实际上也只能算是“小志”。
而真正的“大志”和对未来“充满信心”或像顾农先生说的“趋向平淡而骨里远非平静”就在补文的最后一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有光自躲开既令他“大喜”又令他“大悲”的项脊轩之后,常年游学在外。但在外面他始终思念的还是他的妻子,对妻子的那份感情,已成刻骨铭心的记忆。于是他游学几年后又回到了这个充满人生五味的精神家园--项脊轩。
虽然家园里,人去楼空,但院里的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在惊喜中掠去了他脸上的酸楚,他久涸的心田飘来了春风细雨。这棵树是他妻子死的那年亲手栽植的。没想到,才几年时间就已经长得如此清秀迷人了。此时此刻,当他看到“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就仿佛又看到了他那美丽、清纯、可爱的妻子一样,在他的眼前又映现出一个清新、和谐、欢快、温馨的人生境界。
这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成了归有光精神家园里最靓丽的象征,在这里他终于追寻到了那份久违的温情。同样,这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又何尝不是归有光未来人生前景的预示呢?
他离家几年,外面五彩的世界拓宽了他的视野和心境,丰富了他人生的阅历,也使他能从命运的坎坷、考场的落第、妻子的去世等一系列遭际中挣脱出来,尤其在这次回家中,这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启悟了迷惘的他,使他才真正地明白了人生的意义,那就是除了不懈地追求科场金榜齐名之外,还要眷恋和珍惜那纯真的人性和无私的亲情。这样,他的人生追求相比较于青年时代单一的“科举”追求,那才是真正的“大志”。从此,他的人生意识才貌似“平淡”而内心的志向却更远大更坚定,这时候的他,才真正是对未来“充满信心”,才是“骨里远非平静”。
总之,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的奥妙之处离不了补文,补文的出现使文章的境界大变。当旧文和补文连缀一片,我们发觉青年时代的归有光与时过十几年饱经世故的归有光简直是判若两人。不过,也恰好展示了归有光成长的心理轨迹:由小喜到大喜、由小悲到大悲、由小志到大志、由缺乏信心到充满信心。在这之中,作者的感情在升华,追求在升华,思想在升华,人生的境界也在升华,他最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乐有悲,有志有信心的一代刊于史传的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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