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雪妮:
来信收到。你说你读了《伊利亚随笔》,觉得很有兴味,这很好。我说过,兰姆是在时空上离我们比较遥远的异邦作家,和我们毕竟有点生疏和隔膜,所以你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读了比较痛快的中国作家。我理解,青年人愿意读那些使人豁达开朗,有时代气息的作品。正巧我手头有一本龙应台的随笔,顺便把它介绍给你。就是说,我建议你能体验一下"龙卷风"。
龙应台,湖南衡山人。一九五二年生于台湾省高雄县大寮乡。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曾在纽约市立大学、梅西大学及淡江jL学美国研究所任教。现旅居德国法兰克福,专事写作,并在海德堡大学任教。
这个简历告诉我们,龙应台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有中国文化的根,更具中西文化交会的开放眼光。她的视角是女性的,中国的,更是世界的。因此,在她的笔下,我们会读到地球村里各个民族和国度的居民斑斓多彩的生活;读到她对人类历史和现实苦难的关切;读到在各民族政治、经济、文化的冲撞中对华夏文化的反思和再认识......在她的笔下,抽象的意识形态概念化为具体的形象的人生,由此,引发我们对人类命运的思索。龙应台的写作始于一九八四年,先是从小说批评开始。这年十一月,由于不能忍受台湾的一个女"立法委员"在电视上自私自满的谈话,愤而援笔,写了一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在台湾《中国时报》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一九八四年之前,海峡两岸未闻龙应台之名,一年之后,龙应台如龙卷风一样,陡起于青萍之末,激荡于天地之间,在台湾省,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往往文章一出现,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上去张贴;就有读者剪下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老师复印几十份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邮箱里一把一把的读者来信......在内地,读书界也认识了这位"龙卷风"。出版界出版了她的一些作品。多年前,我在图书馆借读过《龙应台评小说》,我刚刚读过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几年前出版的两本龙应台自选集,一是随笔集《看世纪向你走来》,一是小说《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如果你想读她的书,到图书馆不难找到。
"大风起兮云飞扬",龙应台的文章何以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呢?有人说,是她的笔锋犀利,毫无女性的柔弱和脂粉气。从文风上说,这也言之成理。但是,很多大男人写的文章为什么就没有如此恢弘的气势呢?还有人说,她的文章思路开阔,信息量大,读来解渴,引人入胜,这和她游历世界,见多识广有关。这也有道理。但如果我们有意了解异国风物人情,电视和互联网等媒体足可满足,何必要费心捧读龙氏的大作呢?我觉得在龙应台的血管中,流淌着中原文化血液,胸膛里跳荡着炎黄儿女的心,面对光怪陆离的大干世界,能够以冷静的客观的目光反思我们中华民族以至整个人类的处境,而这,恰恰是引起读者共鸣的地方。
还是举个例子吧。
在瑞士,她和一个来自以色列的移民老妇闲谈,由番薯的吃法谈到中国。老妇仅从媒体和书籍中了解中国,她认为中国要比瑞士好,中国人"与大自然和谐地共存","讲究精神性灵的追求","讲感情"等等,龙应台写道--
"是的。"我很肯定地回答,她开心地笑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对她解释中国人与瑞士人一个重要的不同。中国人对"自己人"讲感情,重道义,对陌生人却可以轻易践踏。挤车时用肘把别人推开,停车时堵住别人的车子,垃圾倒在别人的墙角下,害的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旦是"自己人",他却会热情地给你各种优待,让你不排队可以买到票,使你不挂号可以看医生,不交钱可以成会员等等。瑞士人或许对"自己人"非常冷漠,但他们对"陌生人"却显得相当温情:我牵着幼儿的手出去,一副"妇孺状",一路上不断有人帮我开门、关门、提菜篮、推婴儿车;连公共汽车都会在开动之后又特别为我停下来。
这不但是两个国家民风的对比,也涉及到我们国民性的深层问题。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使"仁者爱人"的儒家伦理成为一句空话,封建极权统治认的是权力,没有权力,安全和利益就得不到保障,因此,要形成"自己人"的圈子,防范和敌视异己。所以,就形成了极端个人主义的利益集团。面对别的国度、别的民族的博爱传统,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呢?龙应台最后写道--
我已经在想念中国了,她包装精美的东方幻想国,命力强韧的地方。
可是我想念的中国不是而是一个一身病痛但生
龙应台熟悉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西方世界,在冷战即将结束的世纪末,对东西方政治、文化和经济以至人们的日常生活有着切身的感受和精微的体察。当时东德来西德探亲的贫苦的老妇,从极权统治下逃亡的捷克移民,来自波兰的受过高等教育的清洁工,东西德统一后迷惘的老共产党员,还有曾经在极权政治下走红而后作品无人问津的落魄作家,莫斯科阿尔巴特街头用深沉的朗诵唤醒人们的年轻诗人,在火车站强行乞讨的乞丐......这些人都生动地出现在她的笔下,不是虚构杜撰,而是现真写实,这些,都引起我们深沉的思考。身为炎黄子孙,她更多关切的是我们古老的故国文明和进步的脚步。她在自选集的序言中写道--
我生来不是一张白纸,在我心智的版图上早就浮印着中国的轮廓。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却总是以这心中的轮廓去面对世界,正确地说,应该是西方世界。怎么叫"面对"呢?面对不言而喻隐含着对抗的意思。一个欧洲人,绝对不会说,他一生下来就"面对"东方文化,因为他的文化两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世界的主流,他生下来只有自我意识,没有对抗意识。而我的中国轮廓上却无时无刻不浮现着西方文化的深深投影,有些地方参差不齐,有些地方格格不入。
正是龙应台这颗中国心令我们感动,她的思考引起我们的震撼和共鸣--只要你是中国人,你就不会对她的文-7-无动于衷。
龙应台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她就不能不有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对人类的苦难她就不能无动于衷。路旁一株秋天的苹果树,到处是熟透的滚落的果子,草丛中有熟透的黄梨,羊群在吃草,羊蹄踩破了很多苹果,酸酸的果香飘在暮晚的空气里,孩子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呐喊欢呼......在这样童话般安宁的气氛里,龙应台想到人类的苦难,幸福和痛苦,文明和罪恶这两种时序并存于人间,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惆怅--
我在万千翻起的白桦叶上看见秋色一日浓似一日,行走在漠漠苍穹与莽莽草原之间,感觉到凋零肃杀之气一日寒似一日,阳光渐渐淡薄下来,拉长了苹果树的影子。一切酝酿,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丰●
润,都向虚无与幻灭滑落。在极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隐藏着巨大的黑色忧伤。
这种忧伤的情绪已经升华到哲理的层次,物质的享受,感官的快乐都无可抵挡。它使我们想到《红楼梦》,贾府贵人夜宴中空旷的花园中那声悠长而神秘的叹息。尽管龙应台的文风不事铺张,追求简洁明快,但女性作者的细腻和优美还是处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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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老兵有一个典型: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色的西裤。衬衫是半透明的化学质料,看得见里头穿的汗衫背心;西裤,也是什么廉价"龙"的,穿久了,有一点皱。脸上,刻着风霜岁月的皱纹,但绝不是一张庄稼人的脸。庄稼人的脸像黄牛犁过的黑土,虽有日晒风吹的粗糙艰苦,但总透着一种单纯,实在的力感。老兵的脸,肤色不那么深,皱纹不那么粗,但是透着一股郁闷,与眉宇间无依、认命的苦感,像和面一样,揉出一张脸来。
九月的风浸着凉意,簌簌吹过满树累累的红艳,迟迟阳光穿过叶隙,浅浅地照着一地滚落的苹果,风吹落,鸟啄落,还有那熟透了的,忍不住坠落的苹果。枝丫饱满得撑不住了,沉沉地垂下来。
在一粒粒苹果间找寻踩脚的空隙,跨过去,就是凸凹的泥土路了,两旁带刺的蔓藤野蛮地蹿向路心,蔓藤上挤着圆鼓鼓的莓果,一球一球地肿胀油亮,好像汁液随时要炸溅出来。裙角拂到藤蔓,马上被固执地钩住,布裙上已经晕染开一片嫣红。
低头解开刺的时候,听见噗的一声,一个熟得发胀的黄梨正滚进草丛深处。
弥弥漫漫的玉米田,宽阔的叶子在风中摩擦;驻足倾听,听得见每一刀叶缘轻轻刮过另一刀叶缘的声响。行过玉米田,是一片牧场,抽长着油青青的草。两匹马,是情侣吧,正以长颈厮磨,身上的毛毛灿灿发光。
这种细腻传情的描写,大约正是女性作者的特长吧?读她的书,我们享受,我们思考,我们微笑,我们感奋,我们低徊,我们愤怒,我们沉重,我们轻扬......种种感受,无以言说。让我们用她自己的话来结束这封信吧--
我对世界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因为好奇,我得以用近乎童稚的原始眼光关照世界的种种,这种眼光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穿透力。我对人和事又怀着极大的热情,热情使我对人事的山浓谷艳爱恋流连。别人的流连也许以华丽辞藻托出,我却喜欢简单,总想让自己的文字如连根拔起的草,草根上黏粘湿润的泥土。作为我自己,我什么也不想面对,除了那一碧如洗的天空。
纯净的孩子般的目光,热爱生活并寻求简单的直率的表达,神游于那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下,这,就是我们应该结识的龙卷风。
好了,雪妮,我们下次再谈吧!祝你学习进步
叔叔
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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