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由诗到九言诗(节选)
林 庚
诗歌是一种艺术的语言,或者说属于语言的艺术。总之诗歌比起小说、戏剧来,它除了语言之外是别无手段的。而这个语言也就是它所凭借的生活语言。然而艺术语言又并不等同于生活语言。如果说艺术乃是一种人生的自我超越,那么诗歌语言也可以说乃是一种语言的自我超越。生活语言作为一种手段是为生活中实用而有的,如写通知、传消息、买东西、定契约、做生意、讲道理、打官司等等,都需要语言愈明确愈逻辑愈好。这是由它的目的所决定的。而艺术语言则正如音乐、雕刻等,是一种生命的呼唤、永恒的默契,是为提高人类生活情操而有的。它需要通过语言上的突破以获得精神上的超越,但又是植根于生活语言之上的,正如艺术之乃是植根于生活一样。它既不能脱离生活语言而存在,又必须超越生活语言;换句话说:它所要求突破的正是它所必须凭借的。这个矛盾的解决也就是诗歌语言获得艺术性能上的更为充分发挥的时候。这里首先就表现在诗歌语言的要求飞跃性上,也就是需要有节奏。节是制约,奏是进行,这乃是意味着一种起跳的动作,我们每当想要跳得更有力些就自然地会先行停顿一下;这也就正是诗歌语言与散文语言的区别之处。散文语言好比走路,一步一个脚印地不停地走着;诗歌语言好比舞蹈,是跳着走的;歌舞正原本就是孪生的。新诗之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分行,就因为这每一个分行实际上也是一次停顿,如果连这个也没有,那就与散文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是仅仅分行所起的这点节奏作用又是远远微不足道的。为了加强语言的飞跃性能,于是自由诗往往采用了拉大语言跨度的方式,迫使思维必须主动地凝聚力量去跳。既是迫使,当然就难免会有些不自然,这也就是自由诗的特色。然而它却可能唤起我们埋藏在平日习惯之下的一些分散的潜在的意识和印象;这些被淹埋的感受在一步一个脚印的语言方式之下是很难自由出现的,这时在忽然出现的大跨度空间面前,不免猛吃一惊,仿佛如梦初醒,于是展开了想像的翅膀,凝聚组合、自在地翱翔,这乃正是一种思维上天真的解放。
(选自《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
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节选)
朱光潜
这问题实在就是:散文之外何以要有诗?依我想,理由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性。七律、商籁之类模型的功用在节奏的规律化,或者说,语言的音乐化。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现是声音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文字意义所不能表现的情调常可以用声音节奏表现出来。诗和散文如果有分别,那分别就基于这个事实。散文叙述事理,大体上借助于文字意义已经很够;它自然也有它的声音节奏,但是无须规律化或音乐化,散文到现出规律化或音乐化时,它的情趣的成分就逐渐超出理智的成分,这就是说,它逐渐侵入诗的领域。诗咏叹情趣,大体上单靠文字意义不够,必须从声音节奏上表现出来。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是发挥文字音乐性的一种工具。这话怎样讲呢?拿诗和散文来比,我们就会见出这个道理。散文没有固定模型做基础,音节变来变去还只是“散”;诗有固定模型做基础,从整齐中求变化,从束缚中求自由,变化的方式于是层出不穷。这话乍听起来似牵强,但是细心比较过诗和散文的音乐性者都会明白这道理是真确的,诗的音乐性实在比散文的丰富繁复,正犹如乐音比自然中的杂音较丰富繁复是一个道理。乐音的固定模型非常简单──八个音阶。但这八个音阶高低起伏与纵横错综所生的变化是多么繁复?诗人利用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来传出情趣所有的声音节奏,正犹如一个音乐家利用八音阶来谱成交响曲。
附录新诗比旧诗难作,原因就在旧诗有“七律”“五古”“浪淘沙”之类固定模型可利用,一首不甚高明的旧诗纵然没有它所应有的个性,却仍有凡诗的共同性,仍有一个音节的架子,读起来还是很顺口;新诗的固定模型还未成立,而一般新诗作者在技巧上缺乏训练,又不能使每一首诗现出很显著的音节上的个性,结果是散漫芜杂,毫无形式可言。把形式作模型加个性来解释,形式可以说就是诗的灵魂,做一首诗实在就是赋予一人形式与情趣,“没有形式的诗”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许多新诗人的失败都在不能创造形式,换句话说,不能把握住他所想表现的情趣所应有的声音节奏,这就不啻说他不能做诗。
你的诗不算成功──恕我直率──如同一般新诗人的失败一样,你没有创出形式,我们读者无法在文字意义以外寻出一点更值得玩味的东西。你自以为是在做诗,实在还是在写散文,而且写不很好的散文,你把它分行写,假如像散文一样一直写到底,你会觉得有很大的损失么?我欢喜读英文诗,我鉴别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时候还不很多。读你的诗,我也不知不觉在应用这个标准,老实说,读来读去,我就找不出一种音节来,因此,我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从文字意义上分析了一番,果不其然!你对明月思念你的旧友,对秋风叶落感怀你的身世,你装上一些貌似漂亮而实俗恶不堪的词句,再“啊”地“呀”地几声,加上几个大惊叹号,点了一行半行的连点,笔停了,你欣喜你做成了一首新诗。朋友,恕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是精力的浪费!
(选自《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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