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酒楼上》是鲁迅先生的一篇重要作品,被誉为“最富鲁迅气氛”,是辛亥革命后中国知识分子精神面貌的写照。本文通过发掘小说中的细节,探讨分析当时社会上新型知识分子的心态以及形象。
【关键词】《在酒楼上》;知识分子;废园意象
二十世纪前叶,中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这场运动极大地普及了民主和科学思想,动摇了封建思想的统治地位,使人们的思想,尤其是青年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运动的亲历者,不过他这时已经逐渐步入中年。作为一名中年作家,鲁迅缺乏其他新青年常有的狂飙式的激情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青年,我们称之为“新青年”。鲁迅也是新文化。他以自己特有的怀疑与冷静的态度审视了这场运动的前后全程,并用自己的笔墨为这一阶段的中国做了深刻的写照。
《彷徨》收录了鲁迅先生1924年至1925年间创作的小说11篇。这是“五?四”运动后新文化阵营分化的分水岭。原来参加过新文化运动的人,“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前进”,鲁迅在亲历了中国前所未有的巨大变革,清醒地意识到:之前中国所发生的改变仍然未能在根本上扭转中国固有的腐朽与落后,中国仍未找到一条理想的最终出路。“彷徨”作为小说集的名称,正好反映了他此时的心境。收录于其中的《在酒楼上》,写的正是受过新思潮洗礼的“新青年”在步入中年后的境遇。小说以第一人称为视角进行叙述。“我”作为一个归乡游子,在阔别多年的故乡终日感到无趣乏味,百无聊赖下,来到离乡前经常光顾的一家小酒楼--“一石居”,并偶遇青年时的好友吕纬甫的故事。文中两个主人公:“我”和吕纬甫,都曾脱胎于新思潮,步入中年后却都成了那个时代的“多余人”。
一. “我”的心境
文章的开始,主要写主人公在一个深冬回到故乡S城后,事事皆感索然。在一个天色昏沉的午后,他来到以前熟识的酒楼。文中讲到主人公之所以要去酒楼,是因为“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后面也直言道“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文中还有很多类似的笔调。这是一种十分节制笔调,文字后面的叙述者似乎浑身慵懒,仿佛万事于己皆无所谓。这份慵懒并非主人公独有,连酒楼里的堂倌、甚至是S城的天空都是如此。例如:
“‘客人,酒。……’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
鲁迅不吝笔墨,细腻地白描了上酒过程中堂倌与顾客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犹如电影的慢镜头的效果。形象地反映出当时人们心中普遍存在的无聊感。而贯穿全文的“铅色”的、“白皑皑的绝无精彩”的S城的天空,更加渲染了这种无聊、慵懒之感。
“我”的心境,除了“无聊”,还有“孤独。”这种孤独,其中一个原因是主人公的自身经历造成的。“我”从小在S城长大,而后又到了北方闯荡。如今重归故乡,故乡早已不再是回忆中那个故乡。来到曾经熟识的酒楼,却已经物似人非:“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失去了归属感的人,自然会觉得孤独。然而,这仅仅是“我”感到孤独的原因之一。造成“我”的孤独的,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我”年轻时接受过新思潮的启蒙,也曾从代表着愚昧、落后的故乡出走,去往象征着进步、光明的“北方”。然而,自己当年曾信奉的一切,如今都已幻灭殆尽。在精神上、信仰上,主人公同样“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因此,“我”倍感孤独。
二. 铁屋中的清醒者
吕纬甫与“我”一样,都是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所形容的“铁屋中的清醒者”。他们都有过“毁坏这铁屋的希望”。然而当希望破灭后,他们的清醒,便成了痛苦之源。
从前,吕纬甫是个“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进步青年。然而到了中年,他反而“行动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青年吕纬甫和“我”一起当教员时,教授的是“ABCD”,如今的吕纬甫,却是在教“子曰诗云”;中年吕纬甫,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满怀远大抱负,甚至认为自己指挥土工们掘墓的命令是“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以前的他,是个敢“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无神论者,现在的他,却会将人的死去归咎于“没有这一份好福气”……总之,如今的吕纬甫与年轻时的他相比,判若两人。
在短短一席交谈中,“无聊”一词吕纬甫共说了六次之多。另外吕纬甫的话中还有几个高频词:“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然而,他虽模模糊糊,却并非懵懵懂懂。这样的词语出自他的口,说明了他也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麻木。他甚至还亲口承认“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这正是铁屋中的清醒者的悲哀。他讨厌自己,说明了他虽然想世俗妥协,抛弃了理想与激情,却没有抛弃自己信奉的价值判断标准。他虽然成了“退步中年”,却又未完全堕落沉沦。
小说中吕纬甫向“我”讲述了三件他自己经历过的“无聊的事”:为弟弟迁葬时,找不到弟弟的骨殖,但仍坚持把旧坟里的泥土装进新棺材;为船户女儿阿顺买来剪绒花,阿顺却已死于诳言;自己不再教“ABCD”,转而去教“子曰诗云”。他之所以将这些事情称之为无聊,是由于他身为一名接受过新思潮的知识分子,面对诸多社会弊病却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只好将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日常琐事里;琐事也罢,有些事根本连琐事都称不上,比如迁葬和买剪绒花,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无用功。
鲁迅故意采用了“对话体”的形式,把两个有着相似经历的知识分子安排在一起,其实是让第一人称的“我”通过眼前的吕纬甫折射出自己的形象。这样布局,加强了文章的冲突性。例如,在小说里吕纬甫的自述中,多次出现了吕纬甫的辩白。(如“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这样的安排等于是鲁迅先生皆主人公“我”来对新文化运动退潮后逐渐沉沦的知识分子提出不解和指责,然后又借吕纬甫之口为知识分子提出辩解。鲁迅身为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他了解新型知识分子。他对新型知识分子的态度是暧昧的。通过《在酒楼上》中的知识分子的自我剖析与审判,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于当时的新型知识分子持有既批判,又体谅的态度。
三. 废园意象
《在酒楼上》有一个隐性的时间线索,以午后“我”前往一石居为始,以黄昏我从一石居返回旅馆为终。贯穿这条线索的,是作者景色描写。而该篇小说全篇的景色描写,虽然非常克制,仍然显得十分压抑、凄冷。然而,每每写到酒楼后面的废园时,却一改萧疏的笔触,而变得浓墨重彩: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这样艳丽的画面,跟“绝无精采”的“铅色”天空、“渍痕斑驳”的“帖着枯死的莓苔”的建筑相提并论,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那样令人“惊异”。鲁迅用吕纬甫“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暗示了这片废园实质上是新型知识分子的心境的喻体。吕纬甫之所以“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是因为他的心也许已经是“绝无精采”的“铅色”,然而仍留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地。这进一步说明了鲁迅先生对新型知识分子的看法:虽然观念上向严酷的现实妥协了,但在他们的心底,仍保留有一份不灭的独立与崇高。
《在酒楼上》的确可以说是最富“鲁迅气氛”的一篇小说。鲁迅小说的创作基调“忧愤深广”,在这里得到了艺术的诠释。这篇小说无论是对知识分子道路和命运探讨的独特构思,还是对人物灵魂揭示的深刻,对写景状物的精当与细腻,均极富鲁迅的才情和风骨。
所谓“鲁迅气氛”中“气氛”,周作人有一种说法,叫做“气味”。在《杂拌儿之二》序里,他这样写道,写文章要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字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别出来的”。因此,所谓“鲁迅气氛”,主要指鲁迅的精神气质在小说里的投射。
《在酒楼上》的叙事特点是将鲁迅自己的内心体验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物,一部分以单纯独白的主观的方式呈现,另一部分则以客观的、非“我”的形式呈现。这种独特的方式,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作者自身经验过的许多矛盾以及绝望、悲苦的心态,是鲁迅富有独创性的艺术尝试。
读《在酒楼上》,我们会再一次体会到鲁迅和魏晋文人的相通,表面的放达,掩饰不住对逝去的生命和已在的生命深情的眷恋。于是,我们也终于明白,吕纬甫其实是鲁迅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正是在吕纬甫身上,隐藏了鲁迅身上某些我们不大注意的方面,甚至是鲁迅的自我叙述中也常常有意无意遮蔽的方面,这就是他那种浓浓的人情味,他对生命的眷恋之情。这正是我们在鲁迅大部分著作中不大看得到的,吕纬甫这个形象,就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但我们还要注意,吕纬甫的自我陈述是在同“我”的对话中进行的,而“我”正是另外一个鲁迅自我。这就是说,看起来是吕纬甫一个人在讲故事,其实他的叙述,有一个“我”在场,时时刻刻有“我”在看着他,所以在“我”的审视的眼光的压迫下,吕纬甫是用一种有罪心理来讲这个故事的。因此,在他讲完了给小弟弟埋葬的故事后,接着又说了这样一番话--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情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朋友。……”
鲁迅在《孤独者》这篇小说里,始终突出的是两个感受,而且都是趋于极端的,一个是极端的异类感,一个是极端的绝望感。可以说,鲁迅是把历史上的魏晋时代的文人和现实生活中他自己的异类感和绝望感在《孤独者》这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孤独者》的主人公魏连殳正是一个异类。小说一开始就说他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常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所以大家把他像外国人一样看待。而最让人感到异样的是他喜欢发表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这是典型的魏晋风度,也是典型的鲁迅风度。这样一个异类,与整个的社会是绝对地不相容,开始有种种流言蜚语,结果校长把他解聘,没有饭吃了。于是有一天,“我”在马路边的书摊上发现一本魏连殳的书,魏连殳嗜书如命,把书拿来卖,就说明他生活陷于绝境了。于是魏连殳有一天来到了“我”家里,吞吞吐吐,有话又不说,最后临走的时候,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工作,因为我还要活下去。魏连殳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他最后这样乞讨工作,是真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了。所以小说情节的发展带有很大的残酷性,写整个社会怎样对待一个异端,怎样一步一步地剥夺他的一切,到最后,他生存的可能性都失去了。这是社会、多数对一个异端者的驱逐,一种非常残酷的驱逐。
文中“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一句为全文的主题句,细想起来,似乎芸芸众生的命运大都不过如此。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文中的这一句话,足可见鲁迅先生文笔的功力。用这样一种象征性的手法,通过景物描写直抒胸臆,暗含“愤世嫉俗”、“曲中求直”、“怒其不争”的复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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