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橐驼,不知始何名。 病偻, 隆然伏行, 有类橐驼者,
郭橐驼,不知道原来(叫)什么名字。患了脊背弯曲的病,(脊背)高高突起,弯着腰走路,有点像骆驼的样子,
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 “甚善, 名我固当。” 因舍
所以乡里的人称呼他为“橐驼”。驼听说起外号的事,说:“很好。给我起这个名字本来就很恰当。” 于是舍弃
其名, 亦自谓“橐驼”云。
他(原来)的名字,也自称起“橐驼”来了。
残疾者多忌讳他人言及其残疾,此老竟坦然纳受“驼”名,还自谓“橐驼”,可见其坦荡明达,不因病偻而自卑,其言行中亦隐约可见“顺天致性”之意。
此段,由奇处入笔,名、貌之奇是宾,性格之奇是主,为写其不凡业绩、不凡言论张本。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 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西边。驼以种树为业,凡是长安有钱有势的把(种树)作为观赏游玩的人以及
卖果者, 皆争迎取养(之)。 视驼所种树,或移徙, 无不活, 且硕茂,
以卖果为业的人,都争着迎接和雇用(他)。观察他所种的树,即或是移植的,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长得硕大茂盛,
早实以蕃。 他植者虽窥伺效慕, 莫能如(之)也。
结果早并且多。其他种植的人即使暗中观察、效仿,(也)没有能赶得上他的。 (实:本义为充满。)
此段采用了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手法,作者从买树者(侧)、种树者(正)、他植者(侧)三个角度,极写郭橐驼种树之业绩非凡,令读者悬念陡生:此老有养树仙方乎?为橐驼言论张本。】
有问之, 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 能顺木
有(人)问他(种树的方法),回答说:“我郭橐驼并没有本领使树木长寿而且茂盛,(而是)能够顺应树木
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 其培欲平, 其土欲故,
的天性来使它的本性发展罢了。大凡种树的方法,它的根要舒展,它的培土要平均,它的土要用原来的土,
其筑欲密。 既然已, 勿动勿虑, 去不复顾。 其莳
它的土要捣结实。已经这样做完,(就)不要动(它),不要担心(它),离开它不要再去看。种植的时候,
也若子, 其置也若弃, 则其天者全而(顺接)其性
要像对待孩子那样,生下来后放置在一边像抛弃了它们,那么他的天性才得以全面发展,而他的本性(就)
得矣。 故吾不害其长而已, 非有能硕茂之也; 不抑耗其
得到满足了。所以我(只是)不妨害它生长而已,不是有使它长得硕大而茂盛的本领;只是不抑制损耗它的
实而已, 非有能早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 根拳而土易,
果实而已,不是有本领使它的果实结得早并且多啊。其他种植的人就不是这样了。树根卷曲并且经常换土,
其培之也, 若不过焉则不及。 苟有能反是者, 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
他给树培土的时候,如果不是过多,就是不够。假使有能与这做法相反的人,则又爱它太深,担心它太多。
旦视而暮抚, 已去而复顾。 甚者, 爪其肤以验其生枯, 摇其本以观其
早晨察看,晚上抚摸,刚离开又马上回来看。严重的,用指甲划破树皮来检验它的生死,摇晃树干来看它的
疏密, 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 其实
土培得疏松还是紧密,而树木的本性一天天地远去了。虽说是爱它,那确实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 其实是
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仇恨它:所以不如我啊。我又有什么能耐做什么呢?”
此段,将生自上段的疑云疏通廓清。真水无香,真理朴素。原来,橐驼的不凡业绩,源自平凡的真理。
不过,若细细琢磨,又会从平凡中品味到不凡:其一,橐驼不可能天生懂得“顺天致性”之道,若无非凡的恒心、意志和敬业精神,若不是历经艰难,作出非凡努力,安能悟得此道?其二,对“顺天致性”之道,橐驼非特能说,更能恰当自如地行,他已然成为种树行业的“庖丁”,绝非等闲之辈。其三,相比之下,他植者是种树,而橐驼是养树,爱树。他植者或将种树与种其它植物不加区别,或从人的喜好、心情、习惯、需要、愿望等出发来种树,只有橐驼从树的角度出发,能充分注意到树本身的天性,能完全着眼于树本身健康自如地成长的需要,能把树当作一种鲜活的、富于个性的生命并加以完全的尊重。橐驼不仅是一个种树者,而且真正体恤树,关怀树,尊重树,是一个真正的爱树者。
当然,若本文仅限于传橐驼之奇,宣养树之理,也算不得奇文,更不能充分表现作者的思想情怀。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 驼曰: “我知种树而已,
问的人说:“把你(种树)道理,移到当官治民上,可以吗?”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的道理)而已,
理, 非吾业也。 然吾居乡, 见长人者好烦其令, 若甚怜(之)焉,
当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但我居住在乡里,见做官的人喜欢多发那些政令,好像是很怜爱(百姓)啊,
而卒以祸。 旦暮吏来呼曰:‘官命促尔耕, 勖尔植, 督尔获;
却最终给老百姓带来灾祸。早晚官吏来而喊道:‘官府命令催促你们耕种,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获,
早缫而绪, 早织而缕, 字而幼孩,遂(使之成)而鸡豚。’鸣(使动)鼓
早早地让你们煮蚕茧抽取蚕丝,早早地把你们的丝线织成布,养育你们的小孩,喂大你们的鸡和猪。’敲鼓
而聚(使动)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缀飧饔以劳吏者, 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
来使他们聚集,敲梆子来召唤他们。我们这些小民停止吃饭来伺候官吏,尚且不得空闲,又凭什么使我们
生而安吾性耶? 故病且怠。 若是, 则与吾业者,
繁衍生息,使我们的身家性命平安呢?所以穷困并且懈怠。像这种(治民的方法),就与我那些同行(种树的方法),
其亦有类乎?”
大概也有些类似吗?”
此段,借橐驼之口,以“顺天致性”之道为镜,生动而深刻地揭露俗吏好烦其令、生事扰民、使百姓不胜其苦之流弊。
俗吏好烦其令,看似勤政,实则怠政;看似爱民,实则害民;看似为民担忧,实则与民结仇。当官行政,应以民为本,从老百姓的愿望和需要出发,为老百姓发展生产、提高生活水平。勖民耕种收获,督民缫绪织缕,促民养猪喂鸡,忙倒是挺忙,但那是做表面文章,形式主义,那是越位,是失职。更可恶的是,这种瞎忙乎搅扰了老百姓正常的生产生活。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 得养人术。” 传其事
问的人说:“咦,不也很好吗!我请教养树(的方法),(却)得到了治理百姓的方法。”我记载这件事,
以(之)为官戒也。
把它作为对官吏的警戒。
【末段收束全文,点明写作目的,直言本文不是给种树人看,而是给为官者看的。建议当局将本文作为官员们的学习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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