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九三年》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16-9-27 编辑:互联网 手机版

九三年

作者:雨果

第一章 索德雷树林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几天,一支军队来到位于阿斯蒂耶的那座令人生畏的索德雷树林。他们是在桑泰尔率领下由巴黎来到布列塔尼地区的几个营中的一个,在残酷的战争中伤亡惨重,现在剩下不到三百人。经过阿尔戈恩、雅马普、瓦尔米战役以后,巴黎志愿军的第一营由原有的六百人减至二十七人,第二营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营只剩下五十七人。这是惊心动魄的战斗时期。

  从巴黎派来旺代地区的军队共九百一十二人。每个营配备有三门大炮。人员是紧急招募的。四月二十五日,在戈耶任司法部长,布肖特任陆军部长的情况下,忠告区①提议向旺代地区派志愿军。公社②委员吕班提出报告,五月一日,桑泰尔就准备就绪;派出一万两千人,三十门野战炮以及一个炮兵营。这支迅速组成的军队在士兵与下级军官的比例上作了改变,人员配备比较合理,因此至今仍被视作典范。在今天,正规部队的组建也是按照这种模式进行的。      ①法国大革命时,巴黎分为四十八个行政区。

  ②一七八九-一七九五年的巴黎公社是革命的市政府。另一个巴黎公社(一八七一年)是无产阶级专政政权。

  四月二十八日,巴黎公社对桑泰尔的志愿军下了这道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

到了五月底,从巴黎来的一万两千人中,已死亡八千人。

  走进索德雷树林的这一营人十分警惕地观察前后左右,慢慢搜索。克莱贝将军说过:“士兵后背也长眼睛。”他们已经走了很久。现在大概几点钟了?是上午还是下午?难以判断,因为在这些盘根错节的荆棘丛里,永远是黄昏,从来就是阴暗的。

  索德雷树林是个悲惨的地方。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内战就是在这片树丛中开始它的罪恶的。凶残的瘸子穆斯克东正是从这致命的丛林中出来的。林中发生过大量的谋杀,更令人毛骨惊然。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地方了。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前进。处处是花。周围是颤动的枝条组成的厚墙,从那里飘下绿叶迷人的清香,幽暗的绿色中有着斑驳的阳光。

地上长着菖兰花、鸢尾花、水仙花、报春的小黄花、春天的藏红花,它们是这层厚厚的植物地毯的点缀和花边,地毯上凑集着形形色色的苔藓,从毛虫形直到星形。士兵们轻轻拨开树枝,蹑手蹑脚地一步步走。小鸟在刺刀立方脉鸣。

  从前,在和平时期,人们在索德雷树林里玩“乌伊什巴”,就是在黑夜里追逐小鸟,现在人们玩的是追逐人。

  丛林里长满了桦树、山毛榉和橡树。地面平坦,人走在苦葬和厚草上悄然无声。没有小道,或者说有几条小道,但很快便消失了。还有些拘骨叶冬春、野黑刺李树、藏草、芒柄花丛、高高的荆棘。十步之外的人是根本看不见的。

  枝条中有时掠过一只苍鹭或黑水鸡,表明附近有沼泽。

  士兵在行进,盲目地往前走,忐忑不安,又害怕撞上寻找的对象。

  时不时地出视野营的痕迹:地面被火烧过,草被踩平了,还有用木棍搭成的十字架和血迹斑斑的树枝。有人在这里煮过汤,在那里做过弥撒,在另一处包扎过伤员。但是,从这里经过的人已无影无踪。他们现在在哪里?可能很远,也可能近在咫尺,正握着短铣枪藏在树林里。树林似乎荒寂无人。士兵们更加警惕。荒僻引起怀疑。看不见人,就更有理由害怕。这是一片歹徒出没的森林。

  这里很可能有陷阱。

  三十位精兵在一位中士的率领下远远地走在大部队前面去执行侦察任务。随军的女食贩与他们同行。女贩们乐于随先遣队同行,当然这要冒险,但能开开眼。好奇心是女人勇气的一种表现形式。

  这支小小的先遣队突然战栗起来,这是猎人们常有的战栗,它表明快到兽穴了。矮树丛中央仿佛有人在呼吸,树叶仿佛还晃动了几下。士兵们相互示意。

  当侦察兵执行警戒和搜索任务时,军官们不需要介入。该做的事自然而然地就做了。

  不到一分钟,有动静的地方就被包围了。士兵们举枪对准它,从四面八方瞄准荆棘丛中央那个阴暗的地方,手指扣住扳机,眼睛盯着,只等中士下令就开枪射击了。

  这时那位女贩壮着胆子往荆棘里看。中士正要喊“开火”时,女贩却喊道:“停下!”

  她转身对士兵说:“别开枪,同志们。”

  于是她奔向丛林深处。人们跟着她。

  那里确实有人。

  在茂林深处有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它呈圆形,是烧树根的木炭窑留下的。在它边上,有一个由树枝形成的房间式洞穴,它半开着,像一个放床的凹室。那里有一个女人,她坐在苔藓上,正给一个婴儿喂奶,膝头上是另外两个满头金发的孩子,他们在熟睡。

  这就是陷阱。

  “你在这里干什么?”女贩喊道。

  女人抬起头。

  女贩又愤怒地说:

  “你疯了,呆在这里!”

  接着又说:

  “你差一点就没命了!”

  她又对士兵们说:

  “这是个女人。”

  “当然,我们看见了!”一位士兵说。

  女贩继续说:

  “来林子里送死!怎么干这种蠢事!”

  女人吓坏了,惊惶失措,呆若水鸡,像是在做梦。她看看四周,看着那些长枪、马刀、刺刀和凶狠的面孔。

  两个孩子醒了,哭叫起来。

  “我饿了。”一个孩子说。

  “我害怕。”另一个孩子说。

  最小的孩子继续吃奶。

  女贩对她说:

  “你最乖。”

  母亲吓得说不出话来。

  中士朝她喊道:

  “你别怕,我们是红色无檐帽营。”

  女人全身颤抖不已。她瞧着中士,那是一张粗糙的脸,只看得见眉毛、髭须和火炭般的两只眼睛。

  “就是从前的红十字营。”女贩说。

  中士接着问道:

  “你是谁,太太?”

  女人惊恐万状地打量他。她瘦削、年轻、苍白,衣衫褴褛,戴着布列塔尼农妇粗大的披肩风帽,脖子上系着一床毛毯,像雌性动物一样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乳房。她既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鞋,两只脚在流血。

  “这是个穷人。”中士说。

  女贩用粗声粗气、但仍不失女性温柔的口吻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喃喃说了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米歇尔弗莱夏。”

  这时,女贩用粗大的手抚摸婴儿的小脑袋,问道:

  “小家伙多大了?”

  母亲没有听懂。女贩又说:

  “我问你她多大了?”

  “呵!”母亲说,“一岁半。”

  “够大了,”女贩说,“她不该再吃奶,应该断奶了。我们给她喝汤。”

  母亲开始放心了。睡醒的那两个孩子好奇甚于恐惧,正在欣赏羽饰。

  “呵!”母亲说,“他们真饿坏了。”

  接着又说:

  “我没有奶了。”

  “我们会给他们东西哈,”中士大声说,“也给你。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是什么政治观点?”

  女人瞧着中士,没有回答。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女人结结巴巴地说:

  “我很年轻就被送进修道院,但我给了婚,我不是修女。修女们教我说法语。村子被人放火烧了,我们急急忙忙逃了出来,我连鞋也来不及穿。”

  “我是问你的政治观点。”

  “我不知道。”

  中士又说:

  “现在常有女奸细。女奸细是要枪毙的。来,你说吧,你不是波希米亚人吧。你的祖国在哪里?”

  她仍旧瞧着他,仿佛听不懂。中土重复说:

  “你的祖国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说。

  “怎么,你不知道哪里是你的老家?”

  “呵,老家,我知道。”

  “那好,哪里是你的老家?”

  女人回答说:

  “西斯夸尼亚庄园,在阿泽教区。”

  这回中士吃惊了。他沉思片刻,问道:

  “你是说……”

  “西斯夸尼亚。”

  “那可不是祖国。”

  “那是我老家。”

  女人想了一下又说:

  “我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国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那又怎样呢?”

  “这不是同一个地方。”

  “可这是同一个祖国呀!”中士喊叫了起来。

  女人又说:

  “我从西斯夸尼亚来。”

  “西斯夸尼亚就西斯夸尼亚吧。你家里人是在那里吗?”

  “是的。

  “他们做什么?”

  “他们全死了。我没有亲人了。”

  中士是个爱说话的人,又继续审问:

  “见鬼,你总有亲戚吧,至少从前有。你是谁?说话呀。”

  女人听着,目瞪口呆,这句“至少从前有”不像是人的语言,而像是动物的吼叫。

  女贩感到自己应该介入了。她又抚摸吃奶的孩子的头,用手拍拍另外两个孩子的脸颊。

  “吃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问道,“这是个女孩吧。”

  母亲回答说:“若尔热特。”

  “老大呢?这淘气鬼是男孩吧?”

  “勒内-让。”

  “小的呢,他也是男孩吧,脸颊鼓鼓的。”

  “胖阿兰。”母亲说。

  “这些孩子多好哇,”女贩说,“都已经像大人了。”

  中士继续问:

  “你说吧,太太,你有家吗?”

  “有过。”

  “在哪里?”

  “在阿泽。”

  “你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家被烧掉了。”

  “谁干的?”

  “不知道。是战争。”

  “你从哪里来?”

  “从那里。”

  “你去哪里?”

  “不知道。”

  “说正题吧,你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谁?”

  “我们是逃难的人。”

  “你是哪一派?”

  “不知道。”

  “是蓝党还是白党①?你和谁站在一起?”    ①蓝党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白党是保皇派。

  “和我的孩子们。”

  沉默。女贩说:

  “我没有生过孩子,没有时间生孩子。”

  中土又问道:

  “那你的父母呢?听我说,太太,告诉我们你父母是什么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从谢尔什米迪街来的,我父母原先在那里,我可以谈我的父母。你谈谈你的父母吧。

他们原先是什么人?”

  “他们姓弗莱夏,就这些。”

  “是呀,弗莱复是弗莱夏,拉杜是拉杜,可总有个职业吧。你父母的职业是什么?原先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你的这些弗莱夏,他们弗莱夏些什么呢?”

  “他们种地。我父亲是残废,不能做工。他挨过老爷--他的老爷,我们的老爷--的棍子,这还算老爷开思,因为父亲偷了一只兔子,这够死罪,老爷发善心,让手下人只打了我父亲一百根,从那时就落下了残疾。”

  “还有呢?”

  “我爷爷是胡格诺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时我很小。”    ①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称呼。

  “还有呢?”

  “我公公是私盐贩子,被国王送上了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为谁打仗?”

  “为国王。”

  “还有呢?”

  “为领主老爷。”

  “还有呢?”

  “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妈的该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声说。

  女人一惊,显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女贩和蔼地说。

  女人双手合十高声说:

  “呵天主耶稣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说。

  女贩在那女人身边坐下,将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两膝之间,孩子乖乖地听从了。儿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顺从或认生害怕,大概内心里有一种暗示吧。

  “我可怜的好心大嫂老乡,你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们的年龄,老大四岁,弟弟三岁吧。你瞧瞧,吃奶的这小家伙可真贪嘴。呵,小鬼!别这样啃妈妈,好不好?我说,太太,你别怕,你应该加入我们这个营,和我一样干活。我叫乌扎尔德,这是绰号。我喜欢叫乌扎尔德,不喜欢像我母亲一样叫比科尔诺小姐。我是伙食贩。军队相互开火,相互残杀时,给他们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贩,干这行的人可不少。我们两人的脚差不多大,我把鞋给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给过韦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顺利。

我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就是人们称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听听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还烧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闹闹哩。后来他也不得不在我们称作的摇板上躺下,没穿礼服上装,没穿鞋,只穿着衬衫、凸纹布外衣、灰呢短裤和灰色丝袜。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运地来的马车涂的是绿漆。我看你就来我们这里吧,这个营里都是好小伙子。你来当第二号伙食贩,我教你怎么干,呵,简单得很。你带上桶和铃铛,走到闹哄哄的、枪弹炮弹飞来飞去的地方,你大声喊:‘孩子们,谁要喝一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呀,无论是谁,我都给酒喝,给白军,也给蓝军,我是蓝军,是忠诚的蓝军,但我的酒是给所有人的。伤员们总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观点的。人们死时应该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来我们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起义公社袭击议会,国王被“停职”。

  ③参加八月十日革命行动的法国将军。

  ③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处死。

  女酒贩停住了,那女人哺响说:

  “我们原先的邻居叫玛丽-让娜,仆人叫玛丽-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训斥那个士兵:

  “闭嘴,你吓坏了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该说粗话。”

  “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屠杀呀。”士兵反驳说,“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领主打残废了,爷爷被神甫发配服苦役,父亲被国王吊死了,可他们还打仗,真他妈的,还不造反,还为领主、神甫、国王卖命!”

  中士喝道:

  “在队伍里不许说话!”

  “不说话,中土。”士兵又说,“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了教士去送死,这总说不过去吧。”

  “士兵,”中上说,“我们这里可不是梭枪俱乐部。别耍嘴皮子。”

  接着他转身问那个女人: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没了。被杀死了。”

  “在哪里?”

  “在树篱那边。”

  “什么时候?”

  “三天以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蓝军?是白军?”

  “是一颗子弹。”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个方向?”

  “靠埃尔内。我丈夫倒下了,就是这样。”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广

  “领着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呗。”

  “在哪里过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东西。”

  中士以军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须碰到了鼻子。

  “不吃东西?”

  “在荆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还有越桔种子、颇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最大的孩子仿佛听懂了,说:“我饿。”

  中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配给面包,递给母亲。母亲将它掰成两半给了孩子们。两个小家伙贪婪地啃起来。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中士咕哝说。

  “因为她不饿。”一位士兵说。

  “因为她是母亲。”中士说。

  孩子们停了下来。

  “我渴。”一个孩子说。

  “我渴。”另一个孩子也说。

  “这个鬼树林里没有小溪吗?”中土问。

  女酒贩从腰带上摘下那只和小铃销挂在一起的钢杯,旋开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开关,往林里倒了几滴酒,将杯子凑近孩子们的嘴唇。

  第一个孩子喝了,做了个鬼睑。

  第二个孩子喝了,吐了出来。

  “这可是好喝的东西。”女贩说。

  “是烈烧酒?”中土问道。

  “对,上等酒,可他们是农民。”

  接着,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问:

  “你就这样逃命吗,太太?”

  “只能这样呗。”

  “穿过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来。”

  “可怜的教民!”女贩说。

  “人们在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周围都是枪弹。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这一点。”

  中士用枪托敲着地,大声说:

  “愚蠢的战争!真他妈的!”

  女人接着说:

  “昨天夜里,我们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觉。”

  “四个人?”

  “四个人。”

  “睡觉?”

  “睡觉。”

  “那是站着睡觉了。”中士说,接着又转身对土兵们说,“同志们,这里有一种枯死的空心树,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这些野人们管这树叫埃穆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树洞里睡觉!”女贩说,“还带着三个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来,过路的人只听见树在喊:‘爸爸,妈妈’,可什么也看不见,那可真古怪。”中士说。

  “幸好现在是夏天。”女人叹息说。

  她看着地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目光中流露出对灾难的困惑。

  士兵们默默无语,在苦难的女人四周围成一圈。

  一个寡妇,三个孤儿,逃亡,遗弃,孤独,四面八万轰响的战火,饥饿,干渴,以草根为食,以天空为屋顶。

  中士走近女人,瞧着吃奶的婴儿。婴儿放开了奶头,轻轻转过头,用漂亮的蓝眼睛瞧着向她俯身的那张野兽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脸,微笑了起来。

  中士直起身来,一颗大泪珠在脸颊上滚下,停在髭须尽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声音说:

  “同志们怕于这一切,我决定咱们营收养这些孩子。同意吗?咱们收养这三个孩子。”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高呼。

  “好,一言为定。”中士说。

  于是他将两手伸到母亲和孩子的头部上方:

  “这就是红色无檐帽营的孩子们。”

  女贩兴奋得跳了起来,喊着说:

  “一顶帽子下的三个脑袋①。”    ①富有寓意的文字游戏,表示三个人共一个观点。这是大革命时期人们的梦想。--原编者注

  接着她又大哭起来,狂热地亲吻那可怜的寡妇,说道:

  “这小家伙看上去已经很淘气了。”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再次喊道。

  中士对那位母亲说:

“来吧,女公民。”

九三年第二章 巨剑①号轻巡航舰

  一 交混在一起的英国和法国

  一七九三年春,当法兰西的国土四面受敌,吉伦特派的失势成为感人的趣闻时,在芒什海峡的群岛上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①苏格兰人所特有的战剑。

  六月一日傍晚,太阳落山前大约一小时,在泽西岛上一个名叫晚安的荒凉小海湾里,一艘巡航舰正扬帆出航。此刻雾气弥漫,出海航行十分危险,因此对逃跑是最有利不过了。船上的人员是法国人,但船属于仿佛为了警戒而驻守泽西岛东端的英国小舰队。指挥舰队的是布伊翁家族的图尔多韦尼亲王,巡航舰正是奉他之命去执行一项紧急而特殊的使命。

  这艘巡航舰在领港协会注册为巨剑号。它外貌是货船,其实是战舰。它像商船一样笨重、平和,但你千万可别上当。它是为了双重目的而建造的:诡计和武力。能骗就骗,骗不了就打。为了执行今夜的任务,二层舱里装的是三十门大口径短炮。也许考虑到风暴,也许更为了使船显得温厚可亲,大炮都隐蔽了起来,被三条铁链固定位,前身靠在堵住的舱口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舷窗堵住了,舱门盖上了,仿佛给这艘巡航舰戴上了面具。正规巡航舰只是在甲板上设置大炮,而这艘为了奇袭和陷阱而设计的巡航舰,甲板上没有大炮,我们刚才看到,它的大炮设置在二层舱里。巨剑号的外形粗大而矮壮,但速度极快。它的船体在英国海军中最为坚固,战斗力几乎不亚于驱逐舰。它没有后桅,只有一个带简单小桅帆的小桅。舵的形状相当讲究,十分罕见,只有一个几乎独一无二的弯曲肋骨,南安普敦造船厂为它花去了五百英镑。

  船上的人员全部是法国人,有流亡国外的军官和开小差的水手。他们都是精选出来的:好水手、好士兵、好保皇派。他们崇拜三件东西:船、剑、国王。

  除了船员以外,船上还有半个海军步兵营,必要时他们可以登陆。

  巨剑号的船长是布瓦贝尔特洛伯爵,他曾获圣路易骑士勋章,是旧日皇家海军中一名优秀军官。大副是拉维厄维尔骑士,曾在王室卫队中指挥奥什①任中士的那个连队。

驾驶员是泽西岛最精明的舵手菲利普格拉夸尔。    ①法国将军(一七六八-一七九七),曾击败登陆法国的流亡贵族(一七九五)。

  人们猜到这艘船要去执行不同寻常的任务。的确,刚才有一个人上了船,神情仿佛是去做一件特殊的事。他是一位高大健壮的老人,身体挺得直直的,面孔严肃,显得既年老又年轻,很难猜出他的年龄。这种人虽然老迈却精力充沛,白发苍苍却目光炯炯,论精力有四十岁,论威望有八十岁。他跨上船时,身上那件出海穿的大衣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那条名叫布拉古-布拉的宽大长裤,带腿套的长靴以及山羊皮上衣,这种上衣的面子是镶有丝花边的皮革,里子是横七竖八的粗毛。这是布列塔尼农民的装束。这种老式的布列塔尼上衣有两种用途:节庆和劳动。它可以两面穿,或是毛面朝外,或是绣面朝外;平时是兽皮,星期天是盛装。这位老人身上的农民服装似乎已经穿了很久,两膝和两肘都磨损了,仿佛更增加了这种故意制造的真实性。出海穿的大衣是用粗料子做的,很像是渔夫的破衣。老人戴一顶时新的圆帽,帽顶很大,帽檐很宽,将帽子拉低就像乡下人,在帽子一侧插上标志绦子,就像军人。老人像农民一样将帽子拉低,既无绦子也无标志。

  泽西岛总督巴尔卡拉斯勋爵和图尔多韦尼亲王亲自将老人送到船上安顿下来。“王公们的密探,曾为国王的大弟弟阿尔图瓦伯爵当保缥的热朗布尔亲自安排老人的舱室,甚至周到而恭敬地提着箱子跟在老人后面,虽然他本人也是地道的贵族。离船上岸时,他对那位农民深深一鞠躬,巴尔卡拉斯勋爵对老人说:“祝您成功,将军。”图尔多韦尼亲王也说:“再见了,表兄。”

  “农民”,船员们立刻在短促的交谈中用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位乘客。他们并不知道更多的事,但他们明白这位农民并不是农民,就像他们的战舰不是货船一样。

  风不大。巨剑号离开晚安湾,驶过布莱湾,抢风航行,过了一会儿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渐渐缩小,最后完全消失。

    一小时以后,热朗布尔回到圣埃利埃家中,通过南安普敦的信使,向约克公爵总部的阿尔图瓦伯爵发出一封快信:

  阁下:已经出发。成功在望。一周内,格朗维尔至圣马洛的整个海岸将燃烧起来。

  四天前,来格朗维尔视察瑟堡海防军的马思省代表①普里厄尔曾从密使手中收到信件,字迹与前一封快信相同,内容如下:    ①即国民公会派驻各地及军中的特派员。

  代表公民:设有隐蔽炮台的巨封号战舰将于六月一日涨潮时分出发,将一个人送到法国海岸。此人的特征如下:高大、年老、白发、农民装束、贵族的手。明日我再详告。

他将于二日清晨登陆。通知巡航队截获战舰,将此人斩首。

二 被黑夜笼罩的船和乘客

  巨剑号没有向南朝圣卡特琳驶去,而是船头朝北然后又向西绕行,果断地驶进瑟克岛和泽西岛之间称作迷航通道的海峡。当时两岸都没有灯塔。

  太阳完全下山了。夜很黑,比一般的夏夜更黑。这是月夜,但是厚厚的,不像夏季而像秋季的云层将天空遮住了,看来只有当月亮在天边沉落时,它才露面。几片乌云悬吊在雾气迷茫的海面上。

  这深沉的黑暗是天赐良机。

  驾驶员格拉夸尔的意图是从泽西岛右边,盖尔内西岛左边绕过去,大胆地航行在哈诺艾和多佛尔的礁石之间,驶问圣马洛海岸的某个港湾。这条航线比走曼吉埃礁的航线要长,但是更安全,因为法国巡逻队的警戒重点通常是圣埃利埃和格朗维尔之间。

  如果顺风,不出意外,升起全部船帆的话,格拉夸尔估计在天亮以前可以抵达法国海岸。

  一切顺利;巨剑号驶过了大鼻角。将近九点钟时,用海员的话说,天气开始赌气了。

起了风浪,好在这是顺风,海浪虽大,但不凶猛。然而,有时海浪打上船头。

  被巴尔卡拉斯勋爵称作将军、被图尔多韦尼亲王称作表兄的那位“农民”安详而严肃地在甲板上踱步,行走自如,仿佛没有感觉到船的颠簸。有时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一小块吃。他虽然满头白发,但牙齿仍然完好。

  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只和船长说几个字,船长毕恭毕敬地听着,似乎认为这位乘客比自己更有权指挥。

  在浓雾的掩护下,巨剑号巧妙地顺着泽西岛北坡长长的峭壁行驶,有时贴近岸边,因为在泽西岛和瑟克岛之间是可怕的皮埃尔德里克礁石。格拉夸尔站在船舵前,-一指出拉格雷夫德里克礁、大鼻角。普莱蒙礁;船穿行在这些礁石之间,可以说是摸索前进,但十分稳妥,舵手仿佛在自己家中,对大洋了如指掌。巨剑号船头没有灯光,惟恐在这受监视的海域被人发觉。大雾是值得庆幸的机会。船抵大埃塔克时,浓雾弥漫,连高高的石柱都难以看清,只听见圣乌昂钟楼敲十点钟,这表明一直是顺风。一切顺利。由于贴近拉科尔比埃尔,海浪变得汹涌起来。

  十点钟以后不久,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和拉维厄维尔骑士将那位农民装束的老人送回舱室,也就是船长本人的舱室。老人进去时,低声对他们说:

  “你们是知道的,先生们,必须保密。在爆发以前保持沉默。这里只有你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会守口如瓶。”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说。

  “而我,即使面对死亡,我也不会说的。”老人说。

  然后他走进舱室。

三 交混在一起的贵族和平民

  船长和大副又回到甲板上,肩并肩走着,一面在交谈。他们显然在谈论那位乘客。

下面就是被海风吹到黑暗中的谈话的大致内容。

  布瓦贝尔特洛凑到拉维厄维尔耳边低声说:

  “我们看看他能不能当军事领袖。”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目前他是王公。”

  “算是吧。”

  “在法国是贵族,但在布列塔尼是亲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罗昂家族一样。”

  “他是他们的盟友。”

  布瓦贝尔特洛又说:

  “在法国,在国王的华丽马车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骑上一样。”

  “华丽马车时代早已过去了。”拉维厄维尔大声说,“现在我们是在坟墓里。”

  沉默。

  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找不到法国亲王,只好找布列塔尼亲王了。”

  “没有斑鸫……不,没有雄鹰,只好找乌鸦了。”

  “我宁可要秃骛。”布瓦贝尔特洛说。

  “那当然!有尖利的嘴和爪子。”

  “我们看看吧。”

  “对,”拉维厄维尔又说,“我们应该有军事领袖了。我同意丹代尼阿克的看法:军事领袖和火药!是的,船长,我几乎认识所有的军事领袖,有才干的和没有才干的,昨天的、今天的和明天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具有我们所需要的战争才干。在那个见鬼的旺代地区,我们需要的是将军兼检察官。必须骚扰敌人,与他们争夺磨坊、灌木丛、沟渠和五子,与他们捣乱,利用一切,抓住一切,多杀人以做效尤,不能打瞌睡,也不能手软。在农民军队里,现在只有英雄,没有首领。德埃尔贝一文不值,勒斯居尔有病,邦尚心慈手软,他是好心人,但这很愚蠢。拉罗什雅克兰是很好的少尉,西尔兹善于平原作战,不善于游击战,卡特利诺是幼稚的大车夫,斯多弗莱是狡猾的猎场看守,贝拉尔无能,布兰维利埃可笑,夏雷特可恶,还有剃须匠加斯东,真他妈的莫名其妙,如果让理发匠来指挥贵族,那我们和共和派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又何必和革命派争吵不休呢?”

  “这是因为可恶的革命也传染到我们身上了。”

  “法国染上了疥疮。”

  “第三等级这块疥疮。”布瓦贝尔特洛说,“只有英国能使我们摆脱困境。”

  “毫无疑问,英国会成功的,船长。”

  “在这以前情形可不太妙。”

  “是呀,处处都是乡巴佬。在君主制下,德莫勒弗里埃先生从前的猎场看守人斯多弗莱当上了统率全军的将军,在共和制下,德卡斯特里公爵的看门人的儿子帕什当上了部长,真是旗鼓相当!旺代的交战双方也真古怪,一方是啤酒商桑泰尔,一方是理发师加斯东!”

  “亲爱的拉维厄维尔,这个加斯东,我看还不错。他在打盖梅内那一仗时,指挥有方。他让三百名蓝军自己给自己挖坑,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他们都枪毙了。”

  “妙,不过我于得不会比他差。”

  “那是当然。我也一样。”

  “伟大的战争行为需要贵族来完成。”拉维厄维尔又说,“战争是骑士的事,不是理发师的事。”

  “不过,在第三等级里也有能人,例如钟表匠若利。他在佛朗德勒军团当过中士,现在是旺代的首领。他指挥沿海的一帮人。他有个儿子是共和派。父亲在白军,儿子在蓝军,面对面打了一仗。父亲俘虏了儿子,而且朝他脑袋开了一枪、”

  “此人倒不错。”拉维厄维尔说。

  “保皇派的布鲁多①。”    ①古罗马政治家,曾为恺撒亲信,后参与阴谋刺杀恺撒。

  “但是让那些叫科克罗,叫让-让,叫穆兰-穆兰,叫福卡尔,叫布米,叫好普的人来指挥,毕竟是无法容忍的。”

  “亲爱的骑士,敌人那边不也同样气恼吗?我们这边尽是平民,他们那边尽是贵族。

无套裤汉党居然由德康克洛伯爵、德米朗达子爵、德博阿尔南子爵、德瓦朗斯伯爵、德居斯蒂候爵、德比龙公爵来指挥,你想他们会高兴吗?”

  “真是乱成一团!”

  “还有德夏尔特公爵!”

  “平等之子②。呵,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当上国王?”    ③菲利浦平等,即路易一菲利浦一约瑟夫德奥尔良公爵,其子德夏尔特公爵即一八三0-一一八四八年任法国国王的路易菲利浦。

  “永远也当不上。”

  “他正朝王位走哩,靠的是罪恶。”

  “但是恶习使他难以如愿以偿。”

  又是沉默。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他想和国王言归于好,他来看望国王。我当时在场,在凡尔赛宫,有人朝他的后背吐唾沫。”

  “从大楼梯顶上?”

  “是的。”

  “干得好。”

  “我们管他叫心怀叵测的波旁。”

  “他是秃脑袋,长着脓疮。他是新君者,呸。”

  拉维厄维尔又接着说:

  “我在乌桑时和他在一起。”

  “在圣灵号上?”

  “对”

  “要是他听从海军司令奥尔维利埃的信心顺风稳住,那英国人就过不来了。”

  “是呀。”

  “他是不是躲在底舱?”

  “不是,但是可以这么说。”

  于是拉维厄维尔大笑起来。

  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有些人是傻瓜,拉维厄维尔,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布兰维利埃,我认识他,在近处见过他。最初,农民的武器是矛枪,他大概想把农民培养成矛兵,让他们操练斜刺和直刺,梦想使这些野人成为正规军,教他们怎样击破方阵的角,怎样组成空心方阵。他用那套老军事术语叽哩抓啦地说,他不说班长,而是用路易十四时代的称呼说伍长。他固执地要把这些偷猎者组成团队。他手下有些正规连队,连队的士官们每晚排成圆圈,第一连的中士低声将口令与逆口令传给任副职的主官,后者又传给下一个人,这样-一传过去,直传到最后一位上官。有位士官没有起立脱帽接受口令,就被地免了职。你可以想像这种办法行不行得通。这个傻瓜不明白应该用农民的方式对付农民,把粗野的村大变成军人是不可能的事。是的,我认识这位布兰维利埃。”

  他们又走了几步,各想各的心事。

  谈话又继续进行。

  “对了,当彼埃尔真被打死了吗?”

  “是的,船长。”

  “在孔代城下?”

  “在帕马尔营地,中了一颗炮弹。”

  布瓦贝尔特洛叹了口气:

  “德当彼埃尔伯爵。这也是我们的人,但是站在他们那边。”

  “祝他一路顺风!”拉维厄维尔说。

  “女人们呢?她们在哪里?”

  “在特里雅斯特。”

  “还在那里?”

  “是的。”

  拉维厄维尔叫了起来:

  “呵!共和国!一点小事引起多大的破坏!这场革命无非是由于几百万法郎的赤字罢了。”

  “小事不可不提防。”

  “真是糟透了。”拉维厄维尔说。

  “是的,拉鲁阿里死了,迪德雷斯内是傻瓜。那些主教们都是可怜的鼓动者,比如拉罗舍尔的库西主教,普瓦提埃的博普瓦圣奥莱尔主教,吕松的梅尔西主教,他是德埃夏塞里夫人的情人……”

  “您知道,她叫塞尔旺托,埃夏塞里是那片地的名字。”

  “还有阿格拉那个假主教,他是不知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甫。”

  “是多尔的。他叫吉老德福尔维尔。他很勇敢,他在战斗。”

  “需要土兵时却只有教土!主教不成主教,将军不成将军!”

  拉维厄维尔打断了布瓦贝尔特洛说:

  “船长,您舱室里有《箴言报》吗?”

  “有的。”

  “此刻巴黎在上演什么?”

  “《阿代尔和博兰》,还有《洞穴》。”

  “我真想去看看。”

  “您会看到的。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在巴黎了。”

  布瓦贝尔特洛沉思片刻,又说:

  “至迟不出一个月。这是温德哈姆先生对胡德大人说的。”

  “这么说,船长,并不是一团糟了。”

  “会好起来的,当然,如果布列塔尼这场战争打得好的话。”

  拉维厄维尔点点头,又说:

  “我们的海军步兵要登陆吗,船长?”

  “如果海岸是在我们手里,就登陆,否则就不登陆。打仗嘛,有时必须破门而人,有时又必须悄悄溜进去。打内战应该口袋里揣一把假钥匙。随机应变。重要的是军事首领。”

  布瓦贝尔特洛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拉维厄维尔,您认为迪厄齐骑士如何?”

  “年轻的?”

  “对”

  “当指挥官?”

  “对”

  “他善于在平原上打阵地战。至于丛林嘛,只有农民熟悉。”

  “那么您只能接受斯多弗莱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厄维尔想了一下说:

  “必须有一位亲王,法兰西的亲王,王族的亲王,真正的亲王。”

  “为什么?亲王们都是……”

  “胆小鬼。这我知道,船长。但他能使傻小伙子们瞪大眼睛。”

  “可是,亲爱的骑士,亲王们不肯来。”

  “那就不要他们吧。”

  布瓦贝尔特洛作了一个机械性动作,用手紧紧捂住头,仿佛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主意来。他又说:

  “总之,我们试试这位将军吧。”

  “他是大贵族。”

  “您想他能行吗?”

  “只要他是好样的。”拉维厄维尔说。

  “也就是说冷酷无情。”布瓦贝尔特洛说。

  伯爵和骑上相互看了一眼。

  “布瓦贝尔特洛先生,您这话说对了。冷酷无情,对,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到了血腥厮杀的关头了。弑君者将路易十六斩了首,我们要将弑君者五马分尸。是的,我们需要的将军应该是毫不留情的人。在昂儒和上普瓦图,首领们都宽宏大量,大方得没有边,所以一切都不顺。而在马雷和雷兹,首领们残忍凶暴,所以一切都顺顺当当,因为夏雷特对帕兰绝不手软,一报还一报。”

  布瓦贝尔特洛还没来得及回答,拉维厄维尔的话就突然被一个绝望的尖叫声打断,同时传来一种闻所未闻的嘈杂声,它们都来自船的内部。

  船长和大副朝中舱急忙奔过去,但是进不去。炮手们都惊惶失措地跑上了甲板。

  刚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四 TORMENTUM BELLI①

  炮组中,一门二十四斤重弹的大炮脱开了。    ①拉丁文,意为战争机器。--原编者注

  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战舰最怕的就是这个。

  一门大炮,挣断了缆绳后,就突然变成一头奇怪的、超自然的野兽。机器变成了妖魔。这个庞然大物在轮子上跑动,像台球一样冲来撞去,随着船的纵横颠簸而起伏摇摆,来来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着又跑起来,像利剑一样从船的这一头冲到那一头,快速旋转、避开、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杀、消灭。它仿佛是击墙的撞锤,而这个撞锤是铁的,墙是木头的。物质完全自由了,这个永恒的奴隶似乎在报复。我们所称作的没有生气的物体仿佛突然将内部的邪恶全部发泄了出来,它失去了耐心,暗暗进行古怪的报复。无生物的愤怒是最不留情的。这个狂暴的庞然大物像豹一样跳跃,像大象一样沉重,像老鼠一样灵巧,像斧子一样坚决,像涌浪一样出其不意,像闪电一样骤然,像坟墓一样充耳不闻。它沉甸甸的,却像玩具球一样弹来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么办?怎样控制它?风暴会停止,飓风会过去,海风会停息,折断的桅杆可以更换,进水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但怎样对付这个庞大而凶狠的铜家伙?拿它怎么办?你可以叫狗听话,叫牛惊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狮子心软,但你没有任何办法来对付这个恶魔,这个挣开索链的大炮。你没法杀死它,因为它是死的,但它又是活的,它那险恶的生命是无限的。它下面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颠簸,大海使船上下颠簸,风又使大海上下颠簸。这个灭绝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风的操纵,因此它的生命极为可怕。你拿这个机器怎么办?怎样才能预防它来去、回旋、停顿和撞击?对船壳板的每一次撞击都可能将它撞破。怎样才能判断它可怕的迂回跑动?它很像是很有主见,但又时时改变主意,改变方向的炮弹。怎样才能避免必须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动,向前,向后,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碍,将人像苍蝇一样压碎。底板的摇摆不定使形势十分危急。怎样制服任性、倾斜的底板呢?船腹里仿佛关着霹雳,它时时想逃出来,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滚动着雷霆。

  刹那间,全体船员都站了起来。事故的责任在于那门炮的炮长,他没有拧紧固定铁链的螺母,也没有系牢大炮的四个轮子,因此在底垫板与烟架中间有空隙,两个底台互不一致,最后炮索脱开,钢绳断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当时还没有。一阵海浪打在舷门上,没有系牢的大炮便往后一退,粉碎了铁链,开始在中舱里可怕地游荡起来。

  要知道这种奇异的滑动是什么样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滚动。

  当铁链断裂时,炮手们都在他队里,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两两,都忙于筑工事作战前准备。大地前后滑动,在这群人中打了一个洞,一下子压死了四个人,接着又左右滑动,将第五个可怜的人劈成两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将另一门炮撞坏。刚才听到的求救呼声就是这时发出的。人们都涌向楼梯,刹那间烟室里空无一人。

  大炮现在独自一人,无所顾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即使在战斗中也谈笑自若的船员们都在发抖。恐怖的气氛是难以描述的。

  布瓦贝尔特洛部长和拉维厄维尔大副是两个勇敢无畏的人,但他们也在楼梯口站住了,面色苍白、沉默无语、迟疑不决地朝中舱看。这时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了他们,走下楼梯。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位农民,他们刚才议论的那个人。

  他走下楼梯,站住了。

五 VIS ET VIR①

  大炮在中舱里来回游荡,好像是世界末日里有生命的战车。风灯在炮室的艏柱下摇晃,使景象更显得光怪陆离、令人眩晕。在剧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状淡化了,有时在光亮中显得幽黑,有时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胧的白色。    ①拉丁文,可译为:暴力与人。--原编者注

  它继续在处决这条船。它已经击碎了另外四门大地,在船壳板上撞出了两条大缝,幸好它们在吃水线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风,海水就会灌进来。大炮疯狂地撞击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坚固,承受得住,因为弯木具有特殊的坚固性。然而在这个大棒的捶击下它发出撕裂声。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术,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将一粒铅弹放在瓶中摇晃,其撞击也不会如此疯狂、如此迅速。四个轮子在被压死的人身上滚来滚去,将尸体压断,压成碎块,压得支离破碎,五具尸体变成了二十截肢体,在炮室里滚动。死者的头颅似乎在呼喊,鲜血在地面上随着船的左右摆动而弯弯曲曲地流淌。护极多处损坏,开始有裂缝。整条船上充满了这可怕的噪音。

  船长很快就镇静下来,命令大家从方形舱口往中舱扔下一切可以减轻和阻止狂暴撞击的东西:床垫、吊床、备用的船帆、成卷的缆绳、海员行李袋,还有装着伪指券①的包裹。这种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为英国人把这种无耻勾当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①一七八九-一七九七年流行于法国的证券,后当作通货使用。

  然而这些破东西能起什么作用呢?谁也不敢下去将它们放在该放的地方。几分钟后,它们就被压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恶果。要是来一场风暴就好了,它也许会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轮朝天时,人们就可以制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坏愈来愈严重。

嵌在龙骨构架上,从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圆形支柱,但它却被擦伤,甚至有裂痕。在大烟抽搐式的撞击下,前桅出现了裂缝,主桅也受到损伤。炮群分崩离析,在三十门大炮中,十门大炮已无法使用。船壳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船开始进水了。

  老人下到中舱后像石头人一样站在楼梯下面,目光严峻地瞧着这片废墟。他一动不动,似乎无法在炮室里迈步。

  挣脱羁绊的大炮每一个动作都使船遭到破坏。海难迫在眉睫。

  必须立即阻止这场灾难,否则就是灭亡。必须当机立断,但谈何容易?

  这门大地是名副其实的战士!

  必须制止这可怕的疯子。

  必须揪住这个闪电。

  必须击倒这个霹雳。

  布瓦贝尔特洛对拉维厄维尔说:

  “您相信天主吗,骑士?”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相信。不信。有时候信。”

  “起风暴时?”

  “是的,还有现在这种时刻。”

  “的确,只有天主能解救我们。”

  人们都沉默着,任凭大抱劈里啪拉地横冲直闯。

  拍击船身的汹涌波浪与大炮的撞击里应外合,像是两个大锤在轮流敲打。

  突然,在这个被大炮任意冲撞的、无法接近的场地上,出现了一个手执铁棒的人。

他就是这场灾祸的肇事者,是这门大炮的炮长和主人。他的玩忽职守酿成了这场事故。

既然闯了祸,他便想弥补,于是一手握着撬棒,一手拿着打活结的操舵索,从方形舱口跳了下去。

  于是出现了一件残酷的事,一个不寻常的场面。大炮向它的炮手进行攻击砌质与智力搏击,物与人决斗。

  那人握着铁棒和绳索站在角落里,背靠着船的肋骨,两腿稳稳地像两根钢柱。他面色惨白,冷静而悲壮,站着一动不动,等待时机。

  他等待大炮从身边滚过。

  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应该熟悉他。他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无数次地将手伸进它口中。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对它说话,像对自家的狗一样。

  “来呀。”他说,也许他真爱它。

  他似乎希望它滚过来。

  然而,滚过来就是扑过来。那他就完了。怎样才能不被压死,这就是难题。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着。

  人们都屏住呼吸,也许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舱里,与那两位斗士在一起,是这场拼杀的见证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纹丝不动。

  在他们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挥战斗。

  炮手接受这场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战,然而,海水的无常波动此刻恰恰使大炮处于静止状态,,仿佛受到了惊吓。“你来呀!”炮手说。大炮似乎听见了。

  它猛然向他扑去。他闪开了。

  战斗开始了。奇异的战斗。不堪一击的人与无坚不摧的炮进行较量。血肉之躯与钢铁野兽决斗。一边是强力,一边是心灵。

  这一切都在昏暗中进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迹。

  心灵。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灵,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心灵。这个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窥视人,它诡计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窥测良机。这是一只巨型铁也,但居心叵测,或者似乎居心叵测。有时这只庞大的蝗虫撞着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后又跌落下来,四轮着地,就像老虎四爪着地一样,接着又继续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样灵活、敏捷,在这霹雳般的攻击下巧妙地扭动,避免打击。他避免了打击,但船身却在撞击下不断损坏。

  大炮身上还留着一小截断了的铁链。它不知怎么回事缠绕在炮闩纽的螺钉上。链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悬空,它在大炮四周疯狂地旋转,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钉像一只手,紧紧挨着这条铁链,于是撞击加抽打,铁拳加铁鞭。大炮周围是一阵令人恐惧的旋风。这条铁链使战斗更为复杂。

  然而,那人还在战斗。有时甚至是他在进攻。他拿着撬棒和绳子沿着船壳板爬过去。

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诡计,于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过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该结束了!”于是停下来。结局临近了。大炮处于暂停状态,似乎在酝酿--因为在众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凶残的念头。猛然间,它朝他手扑过去,炮手朝旁边闪身,让它过去,而且笑着喊道:“再来一次!”大炮愤怒了,撞坏了左舷的一门炮,接着又像从看不见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弹,朝右般冲过去,他手闪开了,但有三门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背朝着炮手,从后向前冲,撞坏了艄柱,在船首墙上撞出了一条裂缝。炮手躲在楼梯下面,与目睹这一切的老人只隔几步远。他举着橇棍。大炮似乎看见了他,不掉头就向后急退,直扑向他,像斧子一样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无疑。全船的人都惊呼起来。

  一直站立不动的老人此时扑了过去,比凶残的撞击更为迅速。他抓住一包伪指券,冒着被压死的危险,将纸包扔到了大炮的轮子中间。这是个关键性的危险动作,但他做得利索而精确,即使熟悉这罗瑟尔的《海炮操作规程》全部内容的人也很难做到。

  那个小包起到了缓冲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个大东西,一根树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门大炮踉跄了一下。炮手抓住这可怕的东西,将铁律伸进后轮的辐条之间。大炮停住了。

  大炮倾斜着。他手用铁棒一撬,将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轮朝天,像大钟倒坍一样丁零当啷直响,满身大汗的炮手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舵索的活结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铜颈上。

  结束了。人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庞然大物。保儒俘获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带着缆绳和铁链涌了上来,不一会儿,大炮就被系得结结实实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谢。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说。

  老人恢复了无动于衷的表情,没有回答。

六 天平的两端

  人胜利了,但是也可以说大炮胜利了。全船覆没的危险虽然被消除,但舰艇却不能起死回生。破坏之严重难以弥补。船壳板上有五条裂缝,其中一条大裂缝位于船头。三十门大炮中有二十门躺倒在那里。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门大炮已无法使用,炮闩纽的螺钉损坏了,无法瞄准。炮队只剩下九门炮。底舱进水。必须立即修补破损的地方,立即排水。

  现在人们去看中舱了,它令人触目惊心。关着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笼子也不会如此残破不堪。

  决不能让敌人发现这艘巡航舰,然而,另一项工作刻不容缓,即拯救这条船。于是人们不得不放上几盏风灯来照亮甲板。

  船员们全心投入悲惨的工作,想的是生死问题,无心顾及其他,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没有注意船外的情况。雾越来越浓,天气变了。船被风任意吹着,已经偏离了从泽西岛到盖尔内西岛的平坦航道,过于偏南。海涛汹涌。巨浪亲吻着舰艇张开的伤口,这是可怕的亲吻。海的摇晃充满了威胁。微风已转为北风。狂风,也许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四个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员们急急忙忙地对中舱进行简单的修补,堵住水洞,将劫后余生的大炮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杆上。

  他没有注意船上的动静。拉维厄维尔骑士已命令海军步兵在主桅两侧排成散兵线。

水手长一声哨子,忙于操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朝乘客走过去。

  走在船长后面的是一个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却似乎满意。

  这就是刚才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制服恶魔的胆量,并且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农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个军礼,说道;

  “将军,这就是那个人。”

  炮手按照规定的姿势,两眼低垂,站在那里。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又说:

  “将军,鉴于这个人的行为,长官们是否应该做点什么?”

  “我想是的。”老人说。

  “那请您下命令吧。”惊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该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长。”

  “可您是将军。”

  老人瞧着炮手说:

  “走过来。”

  炮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转身,从他身上摘下圣路易十字勋章,将它戴在炮手的宽大上衣上。

  “乌拉!”水手们喊道。

  海军士兵们举枪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着那位兴高采烈的炮手说:

  “现在该枪毙他了。”

  惊愕替代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寂静中,老人提高声音说:

  “疏忽大意断送了这条船,它大概无法补救了。航海就是与敌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军队在作战。风暴是隐蔽的,它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陷讲。大敌当前,任何错误都应该处以死刑,错误是无法弥补的。勇敢应该受到褒奖,而疏忽应该受到惩罚。”

  这番话一字一句,缓慢地,庄严地,以冷酷无情的节奏响着,仿佛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树。

  老人瞧着士兵们说:

  “执行吧。”

  那个戴着闪闪发光的圣路易十字勋章的人低下了头。

  在布瓦贝尔特洛伯爵的示意下,两位水手下到中舱取来吊床当裹尸布。出发以来就一直呆在军官舱中祈祷的随船神甫也来了。一位中土从散兵线中调出十二名士兵,将他们排成两行,每行六人。那位炮手一言不发,站到了这两排人中间。神甫手举十字架走过来,来到炮手身边。中士说:“开步走。”行刑队慢慢朝前走,抬着裹尸布的水手跟在后面。

  船上一片阴森的寂静。远处的风暴在呼啸。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枪声,闪过一道光,接着一切重归于寂静,传来身体落水的声音。

  老人仍旧靠在主桅上,抱着双臂在沉思。

  布瓦贝尔特洛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厄维尔说:

  “旺代有首领了。”七 航海就是下赌注

  这艘巡航舰的前途又当如何呢?

  云层整夜与海浪为伍,现在终于低低垂下,遮盖了地平线,像大衣一样罩在大海上。

四处是浓雾。即使对完好无损的航船而言,形势也十分险峻。

  除了大雾还有涌浪。

  人们利用时间减轻船的重量,清理大炮造成的破坏,将拆散的大炮、断裂的他身、扭曲或脱钉的肋骨、破碎的木片或铁片,统统扔进海里。人们打开了舷门,让尸体和用盖舱帆布包裹的破碎肢体从木板上滑进海里。

  大海开始咆哮。风暴并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风的声音似乎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弱,狂风在朝北移动,但是海浪滔天,这说明海底情况不妙。如此破损的船无力抵御震撼,大浪会致它于死地。

  格拉夸尔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面对逆境泰然自若,这是海上指挥员的习惯。

  拉维尼维尔在险境中仍然是乐天派,他走近格拉夸尔说:

  “怎么样,舵手,风暴这下失算了。想打喷嚏也没有成功。我们会摆脱困境的。会有顺风的,肯定。”

  格拉夸尔严肃地回答:

  “有风就有浪。”

  既无笑容,也无愁容,水手就是这样。格拉夸尔的回答有一层端端不安的含意。一条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会很快沉没。格拉夸尔说这句预言时稍稍皱起眉头。在大炮和炮手那场灾难以后,拉维厄维尔的轻松快活的话也许说的太早了。海上总有什么东西会带来噩运。大海是诡秘的,你永远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千万要警惕。

  拉维厄维尔感到应该严肃起来,问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里。”

  舵手是主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应该由着他。

  何况舵手们向来寡言少语。拉维厄维尔走开了。

  他向舵手提的问题,视野给了他回答。

  突然间,大海出现了。

  滞留在海浪上的雾幕裂开了,在黄昏般的朦胧中,暗中起伏的波涛一望无际,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天空仿佛顶着一个云层的盖子,但是云和海不再相连。东方发白,那是太阳在升起,西方也发白,那是月亮在沉落。这两个白色相互对视,在天边形成两条窄窄的淡色光带,中间是阴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这两条光带前有黑影,笔直的、一动不动的黑影。

  在西边,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着三块高耸的岩石,像是克尔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东边,在清晨苍白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八艘帆船,它们排列整齐,可怕地相互隔开。

  那三块岩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舰队。

  身后是十分险恶的曼吉埃礁,前面是法国巡航队。西边是深渊,东边是屠杀。人们处于海难与战争之间。

  面对礁石,这条船的船体已经被穿破,帆线索具已经脱散,桅杆的根基已经松动;面对战斗,船上的三十门大地中二十一门已经损坏,最好的炮手也已死去。

  拂晓的光线很弱,还残留着一点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维持很久,因为它来自云层,云层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顶一样结实。

  风终于吹散了下面的雾气,使船偏离航道,朝曼吉埃礁驶去。

  船疲惫已极,破败不堪,几乎不再听从舵手指挥。与其说它在行驶,不如说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听任海浪为所欲为。

  险恶的曼吉埃礁,当时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为这个深渊上的好几个堡垒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冲击削平了,礁石的形状也在改变。海浪被称作lanes①是有道理的,因为每一个潮汐都像在拉锯。就当时而言,触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①法文la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锯条。

  至于法国巡航队,这是康卡尔舰队,在杜歇船长的指挥下后来赫赫有名,莱吉尼奥称这位船长为“杜歇老爹”②。    ②《杜歇老爹报》是一七九*-一七九四年间十分激进的革命报纸。

  形势危急。在大炮肆虐的时候,船已不知不觉地偏离了航道,不是驶向圣马格,而是驶向格朗维尔。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挡住了去泽西岛的归路,法国舰队又使它无法到达法国海岸。

  但是,没有风暴,而是像舵手所说,起了波浪。在狂风的抽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滚动,汹涌无比。

  大海从来不立刻说它要什么。深渊中无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钻。几乎可以说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进又后退,肯定又否定,酝酿风暴又取消.允诺深渊又海约食言,威胁北方又打击南方。整整一夜,巨剑号处于浓雾之中,以为风暴将至。大海却背弃前言,但是却是以一种残暴的方式。它策划的是风暴,实现的却是礁石。这仍然是海难,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罢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战斗中被消灭。这两个敌人相互补充。

  拉维厄维尔豪迈地笑着说:

  “这边是触礁,那边是打仗。我们两边都中了彩。”八 九等于三百八十

  巡航舰几乎成了残骸。

  在灰白色的闪光中,乌云密布,朦胧的天际在不断变化,浪涛神秘地涌散,这一切具有坟墓般的庄严。除了凶猛的风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灾难威严地从深渊中升起。

它不像是袭击,而像是显圣。礁石中没有一丝动静,敌船上也无一丝动静,这是一种巨大的寂静。这是真的吗?更像是掠过海面的梦。传奇中就有这种景象。巡航舰被夹在礁石魔鬼和舰队幽灵之间。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低声向拉维厄维尔下命令,后者便下到炮队,接着船长抓起望远镜,走过去站在舵手的侧后方。

  格拉夸尔正在尽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涛之上,因为如果它的侧面受到风浪,它肯定会翻倒。

  “舵手,”船长说,“我们在哪里?”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面?”

  “不好的一面。”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锚吗?”

  “反正终是一死。”舵手说。

  船长用望远镜往西看,观察曼吉埃礁,接着又转向东方,观察可以见到的帆船。

  舵手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是曼吉埃礁。从荷兰飞来的笑鸥,还有黑鸥,都以它为中途站。”

  此时船长已经数清了帆船的数目。

  的确是八条船,它们整齐地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姿势。中间是一艘有三层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长向舵手提问:

  “你认识这些船吗?”

  “那当然。”

  “是什么?”

  “是舰队。”

  “法国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长又问:

  “全部巡航队都在这里?”

  “不是全部。”

  的确,四月二日,瓦拉泽曾向国民公会宣布有十艘三桅战舰和六艘战列舰在芒什海峡游弋,船长想起了这件事。

  “不错,那支舰队有十六艘船,这里只有八艘。”船长说。

  “其余的分散在整个海岸上,它们在窥伺。”

  船长一面用望远镜观察,一面喃喃说:

  “一艘三层甲板的战舰,两艘一级战舰,五艘二级战舰。”

  “可我也在窥伺它们哩。”格拉夸尔喃喃说。

  “真是好船,”船长说,“我也稍稍指挥过。”

  “我可是从近处看过。它们的特点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决不会弄错。”

  船长把望远镜递给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吗?”

  “是的,船长,那是黄金海岸号。”

  “这是他们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员第等组号。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门大炮。”

  船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在小本上写下128这个数目。

  他又接着问: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么船?”

  “是老练号。”

  “一级战舰。五十二门炮,它是两个月前在布雷斯特装配的。”

  船长在小本上写下数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号。”

  “一级战舰。四十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它去过印度,战功卓著。”

  他在数字52下面写上40,然后抬起头:

  “现在看看右舷。”

  “船长,都是一级战舰,一共五艘。”

  “从旗舰数起,第一艘是什么?”

  “果断号。”

  “三十二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第二艘呢?”

  “里什蒙号。”

  “同样的火力。还有呢?”

  “无神论者号。”

  “对航海来说,这可是个怪名字。还有呢?”

  “卡利普索号。”

  “还有呢?”

  “攻占者号①。”    ①军舰名称是根树海军档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舰队介绍。--原编者注

  “五艘战舰,每艘三十二门大炮。”

  船长在前几个数字下写上160。

  “舵手,你认清了吧?”

  “而您呢,船长,您了解它们。识别当然要紧,了解可更重要。”

  船长眼睛盯着小本,嘴里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这时拉维厄维尔回到了甲板上。

  “骑士,”船长说,“我们面对的是三百八十门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观察回来,拉维厄维尔,精确地说,我们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门炮。”

  “好的。”布瓦贝尔特洛说。

  他从舵手那里拿回望远镜,观看地平线。

  八艘沉默的黑色战舰似乎一动不动,但是越来越大。

  它们在缓慢地接近。

  拉维厄维尔敬了一个军礼:

  “船长,这是我的报告。我原先对这艘巨剑号存有戒心。突如其来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爱你的船,这是叫人头疼的事。英国船会背叛法国人。那门该死的大炮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检查了一下,船锚很好,不是熟铁块,而是作锤焊成的锻铁。锚环十分坚固。缆绳是上等的,便于操作,长度合乎标准,一百二十法寻。还有大量的火药。死了六位炮手。每门炮可发射一百七十一枚炮弹。”

  “因为只剩下九门炮了。”船长喃喃说。

  布瓦贝尔特洛将望远镜对准地平线。舰队仍在缓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个优点:三个人便能操作,但也有一个缺点:与普通大炮相比,射程不远,落点不准,因此必须让敌舰进入射程以内。

  船长低声下达命令。全船一片寂静。没有响起战斗准备的铃声,但人们都在作战斗准备。无论是对付海浪还是对付敌人,这艘船都失去了战斗力。人们尽量利用这艘战舰的残骸,将大缆和备用缆绳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操舷索,以便在必要时加固桅杆。

人们整理好伤员的岗位,而且按照当时的航海习俗,在甲板上拉上防护网,这样可以避枪弹,但避不了炮弹。人们取来口径检查器,虽然这样做稍稍晚了一点,谁会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呢。每个水手都领到一个弹盒,腰间插上两把枪和一把匕首。人们叠起吊床,校正地口,准备好枪,放好斧子和铁钩,整理好弹药筒舶和炮弹舱,将火药船打开。每个人都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在做这一切时没有任何人说话,仿佛身在临终病人的卧室里。

迅速而阴森。

  接着,船停住了。它像三枪战舰一样有六个铺,这六个锚都抛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锚,船尾是小锚,靠大海的侧面是防波钱,靠礁石的侧面是退潮锚,右舷是八字锚,左般是主锚。

  那九门完好的大炮都对准同一个方向,敌人的方向。

  敌人的舰队也在悄悄地完成战斗准备。八艘舰艇现在排成半圆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剑号被封锁在这个半圆圈内,又被自己的锚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着海难。

  这好比是一群猎犬围着一头野猪,猎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狞牙。

  双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剑号的炮手们已经就位。

  布瓦贝尔特格对拉维厄维尔说:

  “我一定要先开火。”

  “挑逗一下开开心。”拉维厄维尔说。

九 有人脱险

  老人没有离开甲板,他在观察一切,脸上毫无表情。

  布瓦贝尔特洛走近他说:

  “先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现在紧紧抓住我们的坟墓,决不松手。我们或者当敌舰的俘虏,或者当礁石的俘虏,或者向敌人投降,或者触礁沉没,没有别的选择,只剩下一条出路,死亡。战斗总比海难好,宁可被打死不愿被淹死。说到死亡,我喜欢火而不喜欢水。然而,死亡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与您无关。您是被王公们选派的人,负有重要使命:指挥旺代战争。没有了您,君主制可能就完了,因此您必须活着。我们的荣誉要求我们留在这里,而您的荣誉却在于离开这里。您要离开这条船,将军。我给您一个人和一条小艇。绕道去法国海岸并非不可能,因为天还没有亮,海浪很高,海面阴暗。您会脱险的。有时候,逃跑就是胜利。”

  老人严肃地点点头,沉着地表示同意。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提高声音喊道:

  “士兵们,水手们。”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所有的人,从船的各处,朝船长转过头来。

  船长继续说:

  “我们中间的这个人代表国王。他被托付给我们,我们应该保护他。他是法国王室需要的人。他将代替王公成为旺代的首领,至少我们希望如此。他是一位重要的军官,原本要和我们一同登陆法国,而现在他必须离开我们独自去登陆。拯救头脑,就是拯救一切。”

  “对!对!对!”全体人员喊道。

  船长继续说:

  “他将冒极大的危险。登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艇不能太小,否则抵御不了巨浪,也不能太大,否则躲不过敌人的舰队。必须找一个安全地点登陆,最好是在富热尔,而不要在库唐斯附近。我需要一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划船和游泳的好手。他必须是本地人,熟悉航道。现在天还是黑的,小艇可以离开大船而不被敌人察觉。再说,很快会升起硝烟,把小艇完全掩盖起来。小艇很轻,不会搁浅。豹被逮住,可触却溜走了。我们没有出路,可是他有。小艇用荣划开,敌舰看不见。而且,在这段时间,我们这里会和敌人逗着玩的,是吧?”

  “对!对!对厂全体人员喊道。

  “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了。”船长说,“有谁自告奋勇?”

  黑暗中一位水手走出队列说:

  “我”十 他能脱险吗?

  几分钟后,一艘专供船长使用的、名叫交通艇的小船驶离了大船。小船上有两个人,船尾是那位老年乘客,船头是那位“自告奋勇”的水手。夜还很黑。水手遵照船长的指示,奋力划桨,朝曼吉埃礁驶去。没有别的出路。

  在这以前,人们往小船上扔了一些食物,一袋硬饼干,一大块熏牛舌,还有一大桶淡水。

  交通艇离开大船时,那位面对深渊仍嘻笑自如的拉维厄维尔从舵舱的艉柱上俯身向小艇告别,冷笑着说:

  “逃得快,淹死得更快。”

  “先生,”舵手说,“别再开玩笑了。”

  距离迅速技开,小船离大船已经相当远了。舵手顺着风浪使小船急速驶远,它在黑暗中起伏颠簸,被汹涌的浪尖遮盖。

  海面上有一种难以说明的阴沉等待。

  突然,在大洋广阔而嘈乱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被传声筒放大,好像被古代悲剧的青铜面具放大一样,几乎是超人的声音。

  那是布瓦贝尔特洛船长在说话。

  “国王的水手们,”他喊道,“现在将白旗钉在主桅杆上。我们将最后一次看到太阳升起。”

  巡航舰上一声炮响。

  “国王万岁!”全体人员喊道。

  于是从地平线上传来另一个巨大的呼声,它显得遥远而模糊,但还听得出是:

  “共和国万岁!”

  接着是三百个霹雳般的巨响在深深的海洋上轰鸣。

  战斗开始了。

  海面上硝烟弥漫,火光闪烁。

  炮弹落在水中溅起水柱,激起四面八方的波浪。

  巨剑号开始向那八艘敌舰喷射火焰。在它周围排成半圆形的敌舰也炮弹齐发。地平线燃烧了,很像是海中喷发的火山。战争的巨大血影在风中摇动,舰只像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没。在这个红色的底幕前可以看见巨剑号的黑色轮廓。

  主桅杆的顶上是百合花图案的旗帜。

  小船上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曼吉埃礁的三角形浅滩是由海底的三角形贝礁组成,面积比整个泽西岛还大。它被海水淹没,它的最高点是大潮时露出水面的高台,与它相连的是东北方向的六块巨五,巨石排成直线,仿佛是残破的巨墙。高台与六块礁石之间有一个峡口,只有吃水很浅的船才能通过。过了峡口便是大海。

  划船的水手将船驶进峡口,于是曼吉埃礁便将战争与小船隔开了。小船在窄狭的水道中灵巧地滑行,在左右两侧的礁石中迂回。现在礁石遮住了战争,天边的亮光和猛烈的枪声开始减弱,这是因为小船越来越远。然而,炮声仍在继续,巨剑号仍在奋力坚持,它要放完它一百九十一枚舷侧炮弹,直到最后。

  小船很快便驶进了自由水域,驶离了礁石,驶离了战争,驶出了炮弹的射程。

  渐渐地,起伏不平的大海开始明亮起来,曾被黑暗突然遮住的光带越来越宽,形状各异的水花溅散成一根根光束,点点白光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波动。天亮了。

  小艇逃脱了敌人,但最困难的还在前面。它逃过了炮击,但是还没有逃过海难。它只是大海上一条小小的船,没有甲板,没有帆,没有桅杆,没有罗盘,只有一双桨;在大洋和风暴面前,它犹如任凭巨人摆布的微粒。

  这时,在这片广表和寂静中,坐在船头的水手抬起那张在晨光中泛白的脸,死死盯着船尾的人,说道:

  “被您枪杀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九三年第三章 阿尔马洛

  一 话就是道①

  老人慢慢抬起头。

  对他说话的人约模三十岁。前额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神奇特,在农民天真的瞳孔中闪着水手的精明目光。他两手紧握着桨,态度温和。    ①此处借用《圣经约翰福音》中的语式:“道就是神”。--原编者著

  他的皮带上有一把匕首、两支枪和一串念珠。

  “你是谁?”老人问道。

  “我刚才对您说过。”

  “你想对我怎么样?”

  那人放开桨,抱着双臂回答说:

  “杀您。”

  “随你便。”老人说。

  那人提高声音:

  “您作准备吧。”

  “准备什么?”

  “准备死。”

  “为什么?”

  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似乎使那人发愣,他又说:

  “我说我要杀您。”

  “可我问你为什么?”

  水手眼中闪过一道光:

  “因为您杀了我兄弟。”

  老人平静地说:

  “我最初救了他的命。”

  “不错。您先是救了他,后来又杀了他。”

  “不是我杀了他。”

  “那是谁?”

  “他的过失。”

  水手张开嘴瞧着老人,接着又愤愤地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

  “阿尔马洛,不过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您就要被我杀死。”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一缕阳光正照着水手的脸,使这张充满野性的脸变得十分明亮。

老人仔细地端详地。

  大地还在轰响,但时断时续,像临死前的抽搐一样。大片硝烟沉落在地平线上。舵手不再划桨了,小艇随波逐流。

  水手右手握着腰间的枪,左手拿着念珠。

  老人站了起来:

  “你信天主?”

  “我们在天上的父。”水手回答说。

  他还划了一个十字。

  “你母亲还在世吗?”

  “在”

  他又划了一个十字,说道:

  “好了,我给您一分钟,老爷。”

  于是他上子弹。

  “你为什么叫我老爷?”

  “您本来就是领主老爷,这看得出来。”

  “你有领主老爷吗?”

  “有的,是位大老爷。没有领主老爷怎么活呢?”

  “他在哪里?”

  “不知道。他离开了家乡。他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的亲王。他是七森林的主人。我没有见过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你要是见到他,会服从他吗?”

  “那是当然。不服从不就成了异教徒。应该服从天主,然后服从国王,国王好比是天主,还要服从领主老爷,他好比是国王。不过这没有关系。您杀了我兄弟,我应该杀您。”

  老人回答说:

  “首先,我杀了你兄弟是有道理的。”

  水手紧握住手枪说:

  “快点。”

  “好吧。”老人说,接着又平静地问:

  “神甫在哪里?”

  水手瞧着他:

  “神甫?”

  “是的,神甫。我给了你兄弟一位神甫,你也该给我一位神甫。”

  “我没有。”水手说,接着又说,“大海上哪里找神甫呢?”

  战斗的炮声在一紧一松地抽搐,越来越远。

  “此刻他们正在那边死去,他们可有神甫。”老人说。

  “是的,”水手前南说,“他们有神甫先生。”

  老人又说:

  “你使我的灵魂沉沦,这可是严重的事。”

  水手低下头,若有所思。

  “你使我的灵魂沉沦,”老人说,“你也使你自己的灵魂沉沦。听我说,我可怜你。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而我呢,我刚才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先是救了你兄弟的命,后来又夺去他的生命。现在我也在做我该做的事:拯救你的灵魂。想一想吧。这是你的事。你听见炮声了吗?那边的人们正在丧失生命,在绝望中死去。丈夫再也见不到妻子,父亲再也见不到儿女,兄弟再也见不到兄弟,像你一样。而这是谁的错?是你兄弟的错。

你信天主,对吧?那么,你知道,此刻天主也在受难,通过他虔诚的儿子法兰西国王--像童年耶稣一样的儿子--在唐普勒塔里受难。天主在布列塔尼教会里受难。天主在受难,因为教堂被越污,福音书被撕碎,祈祷屋被践踏,神甫被谋杀。我们乘坐这只正在沉没的小艇是为了什么?为了救援天主。如果你兄弟格尽职守,如果他尽到忠实审慎的仆人的职责,那么大炮的灾难就不会发生,巨剑号就不会失去控制,不会偏离航道,不会撞上敌舰而沉没。那么,此刻我们这许多人都会在法国登陆,我们仍然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和海员,我们会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展开白旗,挥举军刀去拯救勇敢的旺代农民,拯救法兰西,拯救国王,拯救无主。这就是我们原先想做也能做到的,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完成了。但是你却反对。这是一场亵读宗教者反对宗教,武君者反对国王,撒旦反对天主的斗争,而你站在撒旦一边。你兄弟是魔鬼的第一助手,你是魔鬼的第二助手。

他开的头,由你来完成。你帮助找君者反对国王,帮助亵读宗教者反对教会。你夺去天主的最后希望,因为当我这个国王的代表不再存在时,村庄将继续燃烧,家庭将继续哭泣,教土将继续流血,布列塔尼将继续受苦,国王将继续当囚犯,耶稣基督将继续蒙难。

而这一切将是谁造成的?是你。也罢,这是你的事。我把你看错了,我看错了人。是的,不错,你说得对,我杀了你兄弟。他很勇敢,我奖励了他,他犯了大错,我惩罚了他。

他没有尽责,但我尽了资。我还会这样做。奥雷的圣安娜①正看着我们,我对她发誓,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也会枪毙我的儿子,就像枪毙你兄弟一样。现在,由你决定吧,不过我可怜你。你欺骗了你的船长。你,作为基督徒,没有信仰。你,作为布列塔尼人,没有荣誉感。人们将我托付给你,是以为你忠诚,而你却报之以叛变。你答应他们要保护我的生命,而你给他们的却是我的死亡。你知道你此刻葬送的是谁吗?是你自己。你从国王那里夺去我的生命,你把你自己的来生交给魔鬼。来吧,干你的罪行吧。很好,你丢掉进天堂的机会。由于你,魔鬼将取得胜利,由于你,教堂将倒坍,由于你,异教徒们将继续将教堂的钟铸成大炮,用原该拯救人的东西去屠杀人。就在此刻,曾为你受圣洗而鸣响的钟可能正在杀害你母亲。去吧,去帮助魔鬼。别停下。是的,我处决了你兄弟,但是你要明白,我是天主的工具。呵!你要审判天主的工具!你要审判空中的霹雳?卑鄙的人,你将受到霹雳的审判!当心你要干什么。你知道我能得到赦罪吗?不知道吧。你干吧,干你想干的事。你可以把我投进地狱,你也一同下地狱。你手里掌握着我们两人的地狱。该向天主作出交待的是你。只有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呆在地狱里。继续你的事吧,结束它,完成它。我是老人,而你年轻,我手无寸铁,而你有武器。动手吧。”    ①奥雷附近有圣安娜的朝圣处。

  老人说这番话时,站在船上,声音盖过了海的喧嚣。在海浪的颠簸中,他时而在阴影中时而在光亮处。水手面色苍白,大滴的汗珠从前额落下,全身像树叶一样颤抖,并且不时地亲吻念珠。当老人说完时,他扔下枪跪了下来。

  “宽恕我,老爷!宽恕我。”他喊道,“您说话像是仁慈的天主。我错了,我兄弟也错了。我要竭尽全力弥补他的罪行。您指挥我吧。您下命令吧。我一定服从。”

  “我宽恕你。”老人说。

二 农民的记忆与统帅的才干

  小艇上的食品并非毫无用处。

  这两位逃亡者不得不迂回航行了漫长的三十六个小时才抵达海岸。他们在大海上过了一夜,夜色美好,但是对于逃亡者来说月光太亮了。

  他们先是远离法国,驶到泽西岛方向的大海上。

  他们听见从被摧毁的巨剑号传来最后几声炮响,好比是狮子被林中猎手击毙时的最后吼声,接着,海面上沉寂下来。

  巨剑号像复仇号一样沉没,但巨剑号得不到光荣。反对自己国家的人不能算英雄。

  阿尔马洛是一位非凡的水手。他凭着灵巧和智慧做出了奇迹。随机应变地在礁石、浪涛和敌人之间迂回航行,真是杰作。风减弱了,大海又变得温和了。

  阿尔马洛避开曼吉埃礁中的岩柱区,绕过牛堤,在那里躲避了几个小时。退潮时在北面露出一小片圆形水域,使他们得到了休息。接着小艇又朝南行驶,居然在格朗维尔和肖赞群岛之间溜过,而没有被这两处的警戒队发觉。船驶进圣米歇尔海湾,这是很大胆的事,因为敌舰的锚地康卡尔就在附近。

  第二天黄昏,太阳落山前大约一小时,小艇驶过圣米歇尔山,在按滩上靠岸,这片沙滩一向荒寂无人,因为它很危险,人容易陷下去。

  幸好此刻正涨潮。

  阿尔马格尽可能地将小艇朝前划,试试沙地,感到地面很结实,便将船搁浅,自己跳到岸上。

  老人随后也迈过部沿,观察四周。

  “老爷,”阿尔马洛说,“这里是库万农河的入海口,右边是博瓦尔,左边是于伊内,正前方的钟楼是阿尔德冯。”

  老人向小船弯下腰,拿起一块饼子放进衣袋里,对阿尔马洛说:

  “别的你都拿走。”

  阿尔马治将剩下的肉和饼子装进袋子,将袋子背在肩上,问道:

  “老爷,我该在前面带路还是跟在后面?”

  “既不带路也不跟着。”

  阿尔马洛吃惊地看着老人。

  老人又说:

  “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无济于事,要不就是上千人,要不就是一个人”

  他停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绿丝花结,它有点像饰结,中央绣着金色的百合花。

老人接着问:

  “你识字吗?”

  “不识字。”

  “很好。识字的人很麻烦。你记性好吗?”

  “好”

  “很好。听我说,阿尔马格。你向右,我向左。你去富热尔方向,我去巴祖热方向。

你背着口袋,那样更像农民。把武器藏起来,从篱笆上砍一根木棍,爬过高高的黑麦庄稼地,从围墙后面溜过去,跨过栅栏,越过田野,避开行人,避开路和桥。别进蓬托尔松。哦,你得过库万农河。你怎么过去?”

  “游过去。”

  “很好,那里还有一个浅滩。你知道在哪里吗?”

  “在昂塞和老维埃尔之间。”

  “很好。你的确是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老爷去哪里过夜呢?”

  “我自有办法。你呢,你去哪里过夜?”

  “有的是空心老树。当水手以前我是农民。”

  “扔掉你的水手帽,它会暴露你身份的。你可以去弄一顶风帽。”

  “呵!哪里都能找到雨帽。哪位渔夫都肯把雨帽卖给我的。”

  “那好,现在你听我说。你熟悉树林吗?”

  “全都熟悉。”

  “整个地区的?”

  “从努瓦尔蒙蒂埃直到拉瓦尔。”

  “你也熟悉名字吗?”

  “我熟悉树林,我熟悉名字,我熟悉一切。”

  “你什么也不会忘记?”

  “不会的。”

  “那好。现在你注意听,你一天能走多少路?”

  “十法里①,必要的话,十五、十八、二十法里。”    ①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会有必要的。我对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忘。你去圣托班树林。”

  “朗巴尔附近?”

  “对。在圣里厄尔和普莱代利阿克之间的沟壑边上有一株大栗树,你到了那里就站住,你看不见任何人。”

  “其实那里有人,我知道。”

  “你就呼叫。你会呼叫吗?”

  阿尔马洛鼓起脸颊,身体转向大海,发出猫头鹰的呜呜声。

  声音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它逼真而阴森。

  “好,”老人说,“你行。”

  他将那个绿丝花结递给阿尔马洛:

  “这花结代表我的指挥权。你拿着。目前谁也不能知道我的姓名。有这个花结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王后在唐普勒监狱里绣的。”

  阿尔马洛一条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接过有百合花的花结,将嘴唇凑上去,但又突然停住,仿佛害怕似的。

  “我能亲吻吗?”他问道。

  “能,你不是也亲吻十字架吗?”

  阿尔马洛亲吻了百合花。

  “站起来。”老人说。

  阿尔马洛站起身,将花结藏在胸前。

  老人继续说:

  “你好好听着。命令是:起来反抗,毫不留情。你去到圣托班树林边上呼叫。你呼叫三次。到了第三次,就会有人从地下钻出来。”

  “从树下的洞里,我知道。”

  “这个人是普朗什诺,人称国王之心。你把花结给他看,他会明白的。然后你就找一条没人走的路去阿斯蒂耶树林。你见到一个两膝朝外翻的男人,他的绰号是短枪,因为他毫不留情,你对他说我爱他,叫他把他的教区发动起来。然后你去库万邦树林,它离普洛埃尔梅一法里。你也像猫头鹰一样叫,也会有人从洞里出来,他是蒂奥先生,普洛埃尔梅的司法官,曾经是所谓制宪议会的成员,是代表正确一方的。你叫他将库万邦城堡武装起来。城堡的主人是流亡国外的德居埃候爵。沟壑、小树林、崎岖不平的地区都是作战的好地方。蒂奥先生是位正直、聪明的人。接着你去圣乌安图瓦,找让朱安,他在我眼中是真正的首领。接着你去维尔昂格洛兹,去找吉泰尔,人们叫他圣马丹,你叫他当心一个名叫库尔梅斯尼尔的人,他是老古皮尔德普雷费尔的女婿,是阿尔让唐的雅各宾党的头目。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我什么也不写,也不能写。拉鲁阿里写了一个名单,结果把一切都断送了。然后你去鲁热费树林,那里有米埃莱特,他能靠一根长竿跳越沟壑。”

  “这种长杆叫作费尔特。”

  “你会用吗?”

  “不会用就不能算是布列塔尼人,不能算是农民了。长杆是我们的朋友,它使我们的手臂和腿更长。”

  “也就是说使敌人缩小,使路程缩短。好东西。”

  “有一次我靠它对付了三个盐税局的人,他们还挂着马刀呢。”

  “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以前。”

  “国王在位时?”

  “那当然。”

  “这么说,你那时就开始斗了?”

  “是的。”

  “和谁斗?”

  “我也不知道,真的。当时我贩私盐。”

  “很好。”

  “那时叫作抗盐税。盐税和国王是一回事吗?”

  “也是也不是。不过你不必弄明白。”

  “请老爷原谅我向老爷提问题。”

  “咱们继续吧。你熟悉图尔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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