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一、先秦
曹刿论战(《左传》)
【作者小传】《左传》传说是春秋末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但对这书作者,历来有争议。一般认为这部著作是战国初期的一位历史学家、散文家的作品。书名原为《左氏春秋》,后人把它配合《春秋》,作为解经之作,称为《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作者写这部书的目的,并不全是为解经而作,而是从历史家的角度,采取《春秋》的大纲,再参考当时的许多史籍而写成的。因此,《左传》大大丰富了《春秋》的内容。有些内容与《春秋》的记载是一致的,有些则与《春秋》不一致,并比《春秋》多写了十三年。
《左传》是一部编年体史书,保存了我国自公元前722年以下二百多年的许多史料,比较详细而完整地反映了春秋时期列国之闻政治、军事、外交以及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一些情况。《左传》是研究我国古代社会很有价值的历史文献。它的文学价值很高,极善于用简洁的语言写出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特别善于描写战争,也善于刻划人物的细微动作和心理活动,对后代散文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题解】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齐桓公借口鲁国曾经帮助过同自己争做国君的公子纠,出兵进攻鲁国。当时,齐强鲁弱,鲁国处于防御地位。本文记述曹刿向鲁庄公献策,终于在长勺之战中,使弱小的鲁国击败了强大的齐国的进攻,反映了曹刿的政治远见和卓越的军事才能。
本文意在表现曹刿的“远谋”,故紧紧围绕“论战”来选取材料。第一段通过曹刿与鲁庄公的对话,强调人心向背是取决于战争胜负的首要条件,突出了曹刿“取信于民”的战略思想;第二段简述曹刿指挥鲁军进行反攻、追击和最后取得胜利的过程,显示曹刿的军事指挥才能,为下文分析取胜原因作伏笔;第三段论述取胜的原因,突出曹刿善于抓住战机,谨慎而又果断的战术思想。全文叙事清楚,详略得当,人物对话准确生动,要言不烦,是《左传》中脍炙人口的名篇。
【原文】十年春(1),齐师伐我(2)。公将战(3)。曹刿请见(4)。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5)?”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6)?”公曰:“衣食所安(7),弗敢专也(8),必以分人(9)。”对曰:“小惠未徧(10),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11)。”对曰:“小信未孚(12),神弗福也(13)。”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14)。”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15)。公将鼓之(16),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17)。刿曰:“未可。”下视其辙(18),登轼而望之(19),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20),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译文】鲁庄公十年的春天,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鲁庄公准备迎战。曹刿请求进见,他的同乡对他说:“大官们自会谋划这件事的,你又何必参与其间呢?”曹刿说:“大官们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入宫进见鲁庄公。曹刿问鲁庄公:“您凭什么条件同齐国打仗?”庄公说:“衣食这类用来养生的东西,我不敢独自亨用,一定把它分给别人。”曹刿回答说:“这是小恩小惠,不能遍及百姓,百姓是不会跟从您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牛羊、玉帛之类,我不敢虚报,一定对神诚实。”曹刿回答说:“这是小信用,还不能使神信任您,神是不会保佑您的。”庄公说:“对于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我虽不能一一明察,一定诚心诚意来处理。”曹刿回答说:“这是忠于职守的一种表现,可以凭这个条件打一仗。作战时请让我跟从您去。”鲁庄公和曹刿同乘一辆战车,在长勺和齐军作战。一开始,鲁庄公就要击鼓进军。曹刿说:“还不行。”齐军击鼓三次后,曹刿说:“可以击鼓进军了。”齐军被打得大败。鲁庄公就要下令驱车追击齐军,曹刿说:“还不行。”曹刿下车看了看地上齐军战车辗过的痕迹,又登上车前的横木远望齐军撤退的情况,说:“可以追击了。”于是追击齐军。
战胜以后,鲁庄公问取胜的原因。曹刿回答说:“打仗是靠勇气的,第一次击崐鼓,能够振作士兵的勇气,第二次击鼓,士兵的勇气就减弱了,第三次击鼓后士兵的勇气就消耗完了。他们的勇气已经完了,我们的勇气正旺盛,所以战胜了他们。但大国难以捉摸,恐怕有埋伏,我看到他们战车的车轮痕迹很乱,望见他们的军旗也已经倒下了,所以下令追击他们。”(陈必祥)
【注 释】(1)十年: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 (2)齐师:齐国的军队。齐,在今山东省中部。我,指鲁国。鲁,在今山东西南部。《左传》传为鲁国史官而作,故称鲁国为“我”。 (3)公:鲁庄公。 (4)曹刿(guì贵):鲁国人。 (5)肉食者:吃肉的人,指居高位,得厚禄的人。间(jiàn件):参与。 (6)何以战:即“以何战”,凭什么作战。 (7)衣食所安:衣食这类养生的东西。 (8)专:独自亨有。 (9)人:这里指一些臣子。 (10)徧:同“遍”,遍及,普遍。 (11)牺牲玉帛:古代祭祀用的祭品。牺牲,指猪、牛、羊等。玉帛,玉石、丝织品。加:虚夸,这里是说以少报多。 (12)孚(fú浮):诚信感人。 (13)福:作动词,赐福,保佑。 (14)狱:诉讼案件。 (15)长勺:鲁国地名,在今山东曲阜县北。 (16)鼓:作动词,击鼓进军。 (17)驰:驱车(追赶)。 (18)辙(zhé哲):车轮滚过地面留下的痕迹。 (19)轼:古代车厢前边的横木,供乘车人扶手用。 (20)盈:充沛,旺盛。
宫之奇谏假道(《左传》)
【题解】僖公五年(公元前655)晋国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是要趁虞国的不备而一举两得,即先吃掉虢国,再消灭虞国。具有远见卓识的虞国大夫宫之奇,早就看清了晋国的野心。他力谏虞公,有力地驳斥了虞公对宗族关系和神权的迷信,指出存亡在人不在神,应该实行德政,民不和则神不享。可是虞公不听,最终落得了被活捉的可悲下场。
文章开头只用“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一句点明事件的起因及背景,接着便通过人物对话来揭示主题。语言简洁有力,多用比喻句和反问句。如用“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比喻虞晋的利害关系,十分贴切、生动,很有说服力。
【原文】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
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2)。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3),寇不可翫(4)。一之谓甚,其可再乎(5)?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6),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7),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8)。大伯不从,是以不嗣(9)。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10),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11)。将虢是灭(12),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13)?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14)?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15)
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16)。”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17)。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18)。’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9)。’又曰:‘民不易物,惟德馨物(20)。’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21),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22)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23),曰:“虞不腊矣(24)。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25)
冬,十二月丙子朔(26),晋灭虢,虢公醜奔京师(27)。师还,馆于虞(28),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从媵秦穆姬(29)。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故书曰:“晋人执虞公(30)。”罪虞,言易也。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译文】晋侯又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
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围,虢国灭亡了,虞国也一定跟着灭亡。晋国的这种贪心不能让它开个头。这支侵略别人的军队不可轻视。一次借路已经过分了,怎么可以有第二次呢?俗话说‘面颊和牙床骨互相依着,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寒冷’,就如同虞、虢两国互相依存的关系啊。”
虞公说:“晋国,与我国同宗,难道会加害我们吗?”宫之奇回答说:“泰伯、虞
仲是大王的长子和次子,泰伯不听从父命,因此不让他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第二代,是文王的执掌国政的大臣,在王室中有功劳,因功受封的典策还藏在盟府中。现在虢国都要灭掉,对虞国还爱什么呢?再说晋献公爱虞,能比桓庄之族更亲密吗?桓、庄这两个家族有什么罪过?可晋献公把他们杀害了,还不是因为近亲对自己有威胁,才这样做的吗?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还要加害于他们,更何况对一个国家呢?”
虞公说:“我的祭品丰盛清洁,神必然保祐我。”宫子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不是随便亲近某人的,而是依从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里说:‘上天对于人没有亲疏不同,只是有德的人上天才保祐他。’又说:‘黍稷不算芳香,只有美德才芳香。’又说:‘人们拿来祭祀的东西都是相同的,但是只有有德行的人的祭品,才是真正的祭品。’如此看来,没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神灵也就不享用了。神灵所凭依的,就在于德行了。如果晋国消灭虞国,崇尚德行,以芳香的祭品奉献给神灵,神灵难道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从宫之奇的劝阻,答应了晋国使者借路的要求。宫之奇带着全族的人离开了虞国。他说:“虞国的灭亡,不要等到岁终祭祀的时候了。晋国只需这一次行动,不必再出兵了。”
冬天十二月初一那天,晋灭掉虢囯,虢公醜逃到东周的都城。晋军回师途中安营驻扎在虞国,乘机突然发动进攻,灭掉了虞国,捉住了虞公和他的大夫井伯,把井伯作为秦穆姬的陪嫁随从。然而仍继续祭祀虞国的祖先,并且把虞国的贡物仍归于周天子。所以《春秋》中记载说“晋国人捉住了虞公。”这是归罪于虞公,并且说事情进行得很容易。(陈必祥)
【注释】(1)晋: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东。晋侯:晋献公。复假道:又借路。僖公二年晋曾向虞借道伐虢,今又借道,故用“复”。虞:国名,姬姓。周文王封予古公亶父之子虞仲后代的侯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虢(guó国):国名,姬姓。周文王封其弟仲于今陕西宝鸡东,号西虢,后为秦所灭。本文所说的是北虢,北虢是虢仲的别支,在今山西平陆。虞在晋南,虢在虞南。 (2)表:外表,这里指屏障、藩篱。 (3)启:启发,这里指启发晋的贪心。 (4)寇:凡兵作乱于内为乱,于外为寇。翫(wán完):即“玩”,这里是轻视、玩忽的意思。 (5)其:反诘语气词,难道。 (6)辅:面颊。车:牙床骨。 (7)宗:同姓,同一宗族。晋、虞、虢都是姬姓的诸侯国,都同一祖先。 (8)大(tài)伯、虞仲:周始祖大王的长子和次子。昭:古代宗庙制度,始祖的神位居中,其下则左昭右穆。昭位之子在穆位,穆位之子在昭位。昭穆相承,所以又说昭生穆,穆生昭。大伯、虞仲、王季俱为大王之子,都是大王之昭。 (9)不从:指不从父命。嗣:继承(王位)。大伯知道大王要传位给他的小弟弟王季,便和虞仲一起出走。宫子奇认为大伯没继承王位是不从父命的结果。 (10)虢仲、虢叔:虢的开国祖,王季的次子和三子,文王的弟弟。王季于周为昭,昭生穆,故虢仲、虢叔为王季之穆。 (11)卿士:执掌国政的大臣。盟府:主持盟誓、典策的宫府。 (12)将虢是灭:将灭虢。将,意同“要”。是,复指提前的宾语“虢”。 (13)桓庄:桓叔与庄伯,这里指桓庄之族。庄伯是桓叔之子,桓叔是献公的曾祖,庄伯是献公的祖父。晋献公曾尽杀桓叔、庄伯的后代。其:岂能,哪里能。之:指虞。 (14)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庄公25年晋献公尽诛同族群公子。以为戮:把他们当作杀戮的对象。唯:因为。偪(bì毙):通“逼”,这里有威胁的意思。 (15)亲:指献公与桓庄之族的血统关系。宠:在尊位,指桓、庄之族的高位。况以国乎:此句承上文,因此省略了“以国”下的“偪”字。 (16)享祀:祭祀。絜(jié吉):同“洁”。据我:依从我,即保佑我。 (17)实:同“是”复指提前的宾语。 (18)皇:大。辅:辅佐,这里指保佑。所引《周书》已亡佚,这两句引见伪古文《尚书》,下同。 (19)黍:黄黏米;稷(jì寄):不黏的黍子,黍稷这里泛指五谷。馨(xīn心):浓郁的香气。 (20)易物:改变祭品。繄(yì亿):句中语气词。 (21)冯:同“凭”。 (22)明德:使德明。馨香:指黍稷。其:语气词,加强反问。吐:指不食所祭之物。 (23)以:介词,表率领。以其族行:指率领全族离开虞。 (24)腊:岁终祭祀。这里用作动词,指举行腊祭。 (25)此句以下有删节。 (26)丙子:十二月初一正逢干支的丙子。朔:每月初一日。 (27)醜:虢公名。京师:东周都城。今河南洛阳。 (28)馆:为宾客们设的住处。这里用作动词,驻扎的意思。 (29)媵(yìng映):陪嫁的奴隶。秦穆姬:晋献公女,嫁秦穆公。 (30)书:指《春秋》经文。
子鱼论战(《左传》)
【题解】公元前638年,宋、楚两国为争夺中原霸权,在泓水边发生战争。当时郑国亲近楚国,宋襄公为了削弱楚国,出兵攻打郑国。楚国出兵攻宋救郑,就爆发了这次战争。当时的形势是楚强宋弱。战争开始时,形势对宋军有利,可宋襄公死抱住所谓君子“不乘人之危”的迂腐教条不放,拒绝接受子鱼的正确意见,以致贻误战机,惨遭失败。子鱼的观点和宋襄公的迂执形成鲜明对比。子鱼,宋襄公同父异母兄目夷的字。他主张抓住战机,攻其不备,先发制人,彻底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这样才能夺取战争的胜利。
文章前半部分叙述战争经过及宋襄公惨败的结局,后半部分写子鱼驳斥宋襄公的迂腐论调:总的先说“君未知战”,后分驳“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再驳“不禽二毛”、“不重伤”,最后指出正确的做法。寥寥数语,正面反面的议论都说得十分透辟。
【原文】宋公及楚人战于泓(1)。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2)。司马曰(3):“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4),宋师败绩。公伤股(5),门官歼焉(6)。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7),不禽二毛(8)。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9),不鼓不成列(10)。”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11),隘而不列(12),天赞我也(13)。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我敌也。虽及胡耇(14),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15)!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16)。三军以利用也(17),金鼓以声气也(18)。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19)。”
──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译文】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作战。宋军已摆好了阵势,楚军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担任司马的子鱼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而我们人少,趁着他们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请您下令进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国的军队已经全部渡过泓水还没有摆好阵势,子鱼又建议宋襄公下令进攻。宋襄公还是回答说:“不行。”等楚军摆好了阵势以后,宋军才去进攻楚军,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了伤,他的护卫官也被杀死了。
宋国人都责备宋襄公。宋襄公说:“有道德的人在战斗中,只要敌人已经负伤就不再去杀伤他,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古时候指挥战斗,是不凭借地势险要的。我虽然是已经亡了国的商朝的后代,却不去进攻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
子鱼说:“您不懂得作战的道理。强大的敌人因地形不利而没有摆好阵势,那是老天父帮助我们。敌人在地形上受困而向他们发动进攻,不也可以吗?还怕不能取胜!当前的具有很强战斗力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年纪很老的,能抓得到就该俘虏他,对于头发花白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呢?使士兵明什么是耻辱来鼓舞斗志,奋勇作战,为的是消灭敌人。敌人受了伤,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去杀伤他们呢?不忍心再去杀伤他们,就等于没有杀伤他们;怜悯年纪老的敌人,就等于屈服于敌人。军队凭着有利的战机来进行战斗,鸣金击鼓是用来助长声势、鼓舞士气的。既然军队作战要抓住有利的战机,那末敌人处于困境时,正好可以利用。既然声势壮大,充分鼓舞起士兵斗志,那么,攻击未成列的敌人,当然是可以的。”(陈必祥)
【注释】(1)宋公:宋襄公,名兹父。泓:泓水,在今河南省柘(zhè这)城县西。 (2)既:尽。济:渡过。 (3)司马:统帅军队的高级长官,此指子鱼。 (4)陈:同“阵”,这里作动词,即摆好阵势。 (5)股:大腿。 (6)门官:国君的卫士。 (7)重(chóng从)再次。 (8)禽:通“擒”。二毛:头发斑白的人。 (9)寡人:国君自称。亡国之余:亡国者的后代。宋襄公是商朝的后代,商亡于周。 (10)鼓:击鼓(进军)。 (11)勍(qíng情)敌:强敌。勍:强而有力。 (12)隘:这里作动词,处在险隘之地。 (13)赞:助。 (14)胡耈(gǒu苟):很老的人。 (15)何有于二毛:即“于二毛有何(爱)。” (16)服:向敌人屈服。 (17)三军崐:春秋时,诸侯大国有三军,即上军,中军,下军。这里泛指军队。用:施用,这里指作战。 (18)金鼓:古时作战,击鼓进兵,鸣金收兵。金:金属响器。声气:振作士气。 (19)儳(chán谗):不整齐,此指不成阵势的军队。
烛之武退秦师(《左传》)
【题解】本篇见于《左传》僖公三十年(前630)。在僖公二十八年发生的城濮(在今河南陈留县)之战中,晋文公战胜楚国,建立了霸业。僖公二十九年,晋、周、鲁、宋、齐、陈、蔡、秦在翟泉(在今河南洛阳)会盟,晋国在会上“谋伐郑”。僖公三十年,晋国和秦国合兵围郑。围郑对秦国没有什么好处,郑国大夫烛之武看到这点,所以向秦穆公说明利害关系,劝秦穆公退兵,然郑、秦结盟,让秦国在郑国驻军,秦穆公因此退兵,晋文公也只得撤退,一场战争被瓦解了。
本篇以对话著名。有郑文公与烛之武的对话,有烛之武与秦穆公的对话。烛之武对郑文公的话里有话;对秦穆公说的话,完全看到了秦、晋间的矛盾,看到围郑对秦、晋的利害关系,所以能打动秦穆公。最后写子犯请击秦军,晋文公不同意,这里预伏后来的秦晋殽之战。
【原文】九月甲午(1),晉侯、秦伯围郑(2),以其无礼于晉(3),且贰于楚也(4)。晉军函陵(5),秦军晉南(6)。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7):“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晉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8)。越国以鄙远(9),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10)?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11),行者之往来(12),共其乏困(13),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晉君赐矣,许君焦、瑕(14),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厌之有(15)?既东封郑(16),又欲肆其西封;若不缺秦(17),将焉取之?缺秦以利晉,唯君图之!”
秦伯说(18),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扬孙戍之(19),乃还。子犯请击之(20)。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21)。因人之力而敝之(22),不仁;失其所与(23),不知;以乱易整,不武(24)。吾其还也。”亦去之。
──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左传》
【译文】九月甲午日,晋侯和秦伯合兵围困郑国,因为郑伯曾经对待晋侯没有礼貌,并且怀有二心亲近楚国。晋国军队驻扎在函陵,秦国军队驻扎在汜水南面。
佚之狐对郑伯说:“国势危急了!倘派烛之武去见秦君,秦兵一定退去。”郑伯听从了他的话。烛之武推辞道:“我的壮年,还不及人;现在老了,不能做什么了!”郑伯说:“我不能及早重用您;现在碰到急难来求您,这是我的过错。然而郑国灭亡了,对您也有不利!”烛之武答应去。
在夜里用绳子捆住身子从城上挂下去。见秦伯说:“秦晋合兵围困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要亡了!倘使灭掉郑国对您有好处,我怎么敢用这件事来烦劳您。越过晋国把远处的郑国作为秦国的边界,您知道它的困难;怎么能用灭掉郑国来加强邻国?邻国实力的加强,即您实力的削弱。倘使放弃进攻郑国,作为您东路上的主人,您的外交使者的来往,郑国可以供给他们资粮馆舍,对您没什么害处。况且您曾经对晋惠公施恩了;晋惠公应允把焦、瑕两城给您,可是他早上渡过黄河,晚上就在那里构筑防御工事,这是您所知道的。晋国怎么会满足呢?已经要把郑国作为她东面的疆界,又要扩展它西面的疆界;倘使不来损害*
秦国,还会到哪儿去扩展呢?损害秦国来使晋国得到好处,只请您仔细考虑吧!”
秦伯听了高兴,跟郑国人结盟。派杞子、逢孙、扬孙在郑国驻防,才回去。子犯请求发兵攻打秦军,晋文公说:“不行!不是这个人的力量我到不了今天。依靠人家的力量反过来伤害人家,不仁慈;失掉了自己的同盟国,不明智;用战乱来改变出兵时的整肃,是不武,我还是应该回去。”也离开了郑国。(周振甫)
【注释】(1)甲午:古代用干支记日,具体日期已无考。 (2)晋侯、秦伯:晋文公和秦穆公。 (3)无礼于晋:晋文公未即位前,曾流亡到郑国,郑文公不以礼相待。 (4)贰于楚:对晋有二心而亲近楚。 (5)函陵:在今河南新郑县。 (6)氾(fàn范)南:汜水南面,在今河南中牟县南。 (7)佚之狐:郑大夫。郑伯:郑文公。 (8)执事:办事人,借办事人代指秦君,是对崐君的敬称。 (9)越国:秦在晋西,秦到郑国,要越过晋国。鄙远:以距离远的郑国作为秦国的边境。鄙,边境,这里作动词用。 (10)陪,增加。句意为,灭了郑国,郑国的土地只能归晋。 (11)东道主:东方路上的主人。(12)行者:外交使者。 (13)共:同供。乏困:乏,指缺乏资粮;困,指困顿需要休息。 (14)焦、瑕:晋国城邑,在今河南陕县。 (15)厌,同餍,满足。 (16)封:疆界,作动词用。 (17)缺:侵略。 (18)说:同悦。 (19)杞子、逢孙、扬孙:都是秦大夫。 (20)子犯:晋国大夫。 (21)微:非。 (22)因:依靠。敝:伤害。 (23)所与:犹同盟国。 (24)武:武定祸乱。见《书大禹谟》“乃武乃文”传。
邵工谏厉王弭谤(《国语》)
【题解】我国古代历史家在记述历史事件时,有尚实录、寓褒贬的优良传统。他们往往忠于历史真实,并从那些孤立甚至偶然的事件中,去挖掘带有普遍性、规律性的东西,以供后代统治者借鉴。《国语》这篇文章记载了周厉王被逐的过程。他执政时,由于残暴无道,遭到人们的谴责,然而他非但不思改弦易辙,反而采取高压手段堵塞舆论的批评。结果,人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举起反叛的旗帜,把他从国君的宝座上拉了下来。它告诉人们一条真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用今天的话说,如果统治者滥施暴政,且又堵塞言路,终将自食其果。全篇文字简洁,叙述有条有理,逻辑性强,很有说服力。
【原文】厉王虐(1),国人谤王(2)。邵公告曰(3):“民不堪命矣(4)!”王怒,得卫巫(5),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谤矣(6),乃不敢言。”邵公曰:“是障之也(7)。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8),为民者宣之使言(9)。故天子听政(10),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11),瞽献曲(12),史献书(13),师箴(14),瞍赋(15),曚诵(16),百工谏(17),庶人传语(18),近臣尽规,亲戚补察(19),瞽、史教诲,耆、艾修之(20),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21)。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22),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23)。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24)。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25),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26)?”
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27)。三年(28),乃流王于彘(29)。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国语》
周厉王残暴无道,老百姓纷纷责骂他。邵穆公对厉王说:“老百姓已不堪忍受暴虐的政令啦!”厉王听了勃然大怒,找到一个卫国的巫者,派他暗中监视敢
于指责自己的人,一经巫者告密,就横加杀戮。于是人们都不敢随便说话,在路上相遇,也只能以眼神表达内心的愤恨。
周厉王颇为得意,告诉邵公说:“我能制止毁谤啦,老百姓再也不敢吭声了。”邵公回答说:“你这样做只能堵住人们的嘴。可是防范老百姓的嘴,比防备河水泛滥更不易。河道因堵塞而造成决口,就会伤害很多人。倘使堵住老百姓的口,后果也将如此。因而治水者只能排除壅塞而加以疏通,治民者只能善于开导而让人说话。所以君王处理政事,让三公九卿以至各级官吏进献讽喻诗,乐师进献民间乐曲,史官进献有借鉴意义的史籍,少师诵读箴言,无眸子的盲人吟咏诗篇,有眸子的盲人诵读讽谏之言,掌管营建事务的百工纷纷进谏,平民则将自己的意见转达给君王,近侍之臣尽规劝之责,君王的内亲外戚都能补其过失,察其是非,乐师和史官以歌曲、史籍加以谆谆教导,年长的师傅再进一步修饰整理,然后由君王斟酌取舍,付之实施,这样,国家的政事得以实行而不背理。老百姓有口,就象大地有高山河流一样,社会的物资财富全靠它出产;又象高原和低地都有平坦肥沃的良田一样,人类的衣食物品全靠它产生。人们用嘴巴发表议论,政事的成败得失就能表露出来。人们以为好的就尽力实行,以为失误的就设法预防,这样社会的衣食财富就会日益丰富,不断增加。人们心中所想通过嘴巴表达出来,朝廷以为行得通的就照着实行,怎么可以堵呢?如果硬是堵住老百姓的嘴,那又能堵多久呢?”
周厉王不听,于是老百姓再也不敢公开发表言论指斥他。过了三年,人们终于把这个暴君放逐到彘地去了。(高章采)
【注释】(1)厉王:周夷王之子,名胡,在位三十七年(前878前842)。 (2)国人:居住在国都里的人,这里指平民百姓。 (3)邵公:名虎,周王朝卿士,谥穆公。邵,一作召。 (4)命:指周厉王苛虐的政令。 (5)卫巫:卫国的巫者。巫,以装神弄鬼为职业的人。 (6)弭(mǐ米):消除。 (7)障:堵塞。 (8)为川者:治水的人。 (9)宣:疏导。 (10)天子:古代帝王的称谓。 (11)公卿:指执政大臣。古代有三公九卿之称。《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九卿指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列士:古代官员有上士、中士、下士之分,统称列士。位在大夫之下。诗:指有讽谏意义的诗篇。 (12)瞽(gǔ鼓):盲人。因古代乐官多由盲人担任,故也称乐官为瞽。 (13)史:史官。书:指史籍。 (14)师:少师,乐官。箴:一种具有规戒性的文辞。 (15)瞍(sǒu):没有眼珠的盲人。赋:有节奏地诵读。 (16)曚(méng蒙):有眼珠的盲人。瞍曚均指乐师。 (17)百工:周朝职官名。指掌管营建制造事务的官员。 (18)庶人:平民。 (19)亲戚:指君王的内外亲属。 (20)耆(qí其)艾:年六十叫耆,年五十叫艾。这里指年长的师傅。修:整理修饰。 (21)悖(bèi倍):违背道理。 (22)原隰(xí席):平原和低湿之地。衍沃:指平坦肥沃的良田。《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井衍沃”。疏:“衍沃并是平美之地。衍是高平而美者,沃是低平而美者,二者并是良田。” (23)兴:兴起、表露之意。 (24)阜:丰盛。 (25)夫(fú扶):发语词,无义。 (26)与:语助词,无义。一说为“偕从”之意,句谓老百姓跟从你的能有多少?亦通。 (27)国人:“国”下原无“人”字,据别本补。 (28)三年:周厉王于公元前842年被国人放逐到彘,据此邵公谏厉王事当在公元前845年。 (29)流:放逐。彘(zhì智):地名,在今山西霍县东北。
赵宣子论比与党(《国语》)
【题解】这篇文章记叙了晋国政治家赵宣子举荐韩献子为晋司马的故事。举贤荐能的事迹本来代不乏人,且多被传为佳话。然而象赵宣子那样,不仅认识到举荐贤能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而且认为举荐无能之辈就是最大的结党营私,这是十分卓越的见解。但赵宣子为了考验韩献子,故意指使马车夫用车骑冲撞行军的队伍,致使一个无辜者丧失了生命。这种不以人命为重的做法,反映了当时人的价值的微贱。
【原文】赵宣子言韩献子于灵公(1),以为司马(2)。河曲之役(3),赵孟使人以其乘车干行(4),献子执而戮之。众咸曰(5):“韩厥必不没矣(6)。其主朝升之,而暮戮其车(7),其谁安之!”宣子召而礼之(8),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夫周以举义(9),比也;举以其私,党也。夫军事夫犯,犯而不隐(10),义也。吾言女于君(11),惧女不能也。举而不能(12),党孰大焉!事君而党,吾何以从政?吾故以是观女(13)。女勉之。苟从是行也(14),临长晉国者(15),非女其谁?”皆告诸大夫曰(16):“二三子可以贺我矣(17)!吾举厥也而中(18),吾乃今知免于罪矣。”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国语》
【译文】赵宣子向晋灵公进言推荐韩献子,让他担任司马。秦晋河曲之战时,赵宣子故意指使车夫以其车骑冲犯行军的队伍。韩献子将车夫逮捕并予处死。大家全都说:“韩厥的官一定做不长久了,那车夫的主人刚刚提升了他,而他马上将其车夫处死,有谁还能让他稳坐在这高位上呢?”
赵宣子却召见他并给予礼遇。说道:“我听讲侍奉君王的人应做到比而不党。对朝廷忠诚守信以举荐恪守大义的人,叫做比;利用举荐以谋私,叫做党。军事行动是不准冒犯的,触犯了则不徇私隐瞒,就叫做义。我将你推荐给国君,却担心你难以胜任;如果举荐了无能之辈,实在没有比这更大的结党营私了。侍奉君王的臣子却结党营私,那我今后还怎么执政呢?所以我以这件事来观察你,希望你能勉力而行。倘若能照着这样干下去,将来掌管晋国大政的除了你还有谁呢?”赵宣子一一告诉众大夫说:“诸位可以祝贺我了!我推举韩厥完全合适,如今我已知道将不会获罪于朝廷了。”(高章采)
【注释】(1)赵宣子:春秋晋国人,名盾,又称宣孟,为晋正卿,卒谥宣子。言:进言推荐。韩献子:名厥。晋悼公时,韩厥为政,曾救宋伐郑,复霸诸侯。卒谥献子。灵公:晋襄公之子,名夷皋,为人奢侈暴虐,后被赵盾之弟赵穿杀于桃园,在位十四年(前620前606)。 (2)司马:官名,掌管军事。 (3)河曲:晋地,故址在今山西永济县西蒲州。鲁文公十二年(前615,即晋灵公六年)秦晋战于河曲。 (4)赵孟:即赵宣子。干:触犯。行:指行军的行列。 (5)咸:都。 (6)不没:不能终其位的意思。 (7)车:指车仆。朝、暮,这里喻迅速。 (8)礼之:以礼相待。 (9)周:忠信。 (10)不隐:不徇私包庇。 (11)女:同“汝”,你。 (12)不能:无能。 (13)是:指“使人以其乘车干行”这件事。 (14)苟:如果。 (15)临长(zhǎng掌):主管、统领。 (16)大夫:职官名,古代官员有卿、大夫、士之分。 (17)二三子:犹言诸位。 (18)中:合适。
吴子使札来聘(《公羊传》)
【作者小传】本篇节选自《春秋公羊传》。《公羊传》的始作者是战国时齐人公羊高,他受学于孔子弟子子夏,后来成为传《春秋》的三大家之一。 《公羊春秋》作为家学,世代相传至玄孙公羊寿。汉景帝时,公羊寿与齐人胡母子都合作,方才将《春秋公羊传》定稿“著于竹帛”。所以《公羊传》的作者,班固《汉书艺文志》笼统地称之为“公羊子”,颜师古说是公羊高,《四库全书总目》则署作汉公羊寿,说法不一。但比较起来把定稿人题为作者更合理一些。今本《公羊传》的体裁特点,是经传合并,传文逐句传述《春秋》经文的大义,与《左传》以记载史实为主不同。写作方法多以设问、自答展开传述。如本篇“吴子使札来聘”即是《春秋》襄公二十九年经文中的一句,以下部分都是《公羊传》对这句话的“微言大义”所作的传述和解释。
【题解】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吴国派公子札访问鲁国,《左传》对经过情形有详细记载。当时的吴王馀祭是公子札的二哥。吴国在公子札的父亲寿梦就位时(公元前585年)就已称王。但中原诸国还是视吴国为蛮夷之邦,《春秋》记事称之为“吴子”,“子”的爵位在公、侯、伯之下,所以实际上是贬称。而《公羊传》出于“诸夏”的民族偏见和地域偏见,甚至否认吴国“有君、有大夫”,对《春秋》记事用语理解为抬高了吴国的地位。本文就是《公羊传》解释《春秋》为什么用“吴子”肯定吴国“有君”,用“聘”肯定吴国“有大夫”的。全文层层设问,步步深入,以事实说明公子札的贤、仁、深明大义,使吴国在诸夏心目中的地位得到了提高。
【原文】“吴子使札来聘(1)。”
吴无君,无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贤季子也(2)。何贤乎季子?让国也(3)。其让国奈何?谒也(4),馀祭也(5),夷昧也(6),与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立之以为君。谒曰:“今若是迮而与季子国(7),季子犹不受也。请无与子而与弟,弟兄迭为君,而致国乎季子。”皆曰诺。故诸为君者皆轻死为勇,饮食必祝,曰:“天苟有吴国,尚速有悔于予身(8)。”故谒也死(9),馀祭也立。馀祭也死(10),夷昧也立。夷昧也死(11),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季子使而亡焉(12)。僚者长庶也(13),即之。季之使而反,至而君之尔。阖庐曰(14):“先君之所以不与子国,而与弟者,凡为季子故也。将从先君之命与,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如不从先君之命与,则我宜立者也。僚恶得为君乎?”于是使专诸刺僚(15),而致国乎季子(16)。季子不受,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尔杀吾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17),终身不入吴国。故君子以其不受为义,以其不杀为仁,贤季子。则吴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为臣,则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吴季子之名也。春秋贤者不名(18),此何以名?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19)。季子者,所贤也,曷为不足乎季子?许人臣者必使臣,许人子者必使子也。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春秋公羊传》
【译文】(《春秋》记载:)“吴子派札来(鲁国)访问。”
吴国本无所谓国君,无所谓大夫,这则记载为什么承认它有国君,有大夫呢?为了表明季子的贤啊。季子贤在哪里呢?辞让国君的位置啊。他辞让君位是怎么一回事呢?谒、馀祭、夷昧跟季子是一母所生的四兄弟,季子年幼而有才干,兄长们都爱他,一起想立他做国君。谒说:“现在如果就这样仓促地把君位给他,季子还是不接受的。我愿不传位给儿子而传位给弟弟,由弟弟依次接替哥哥做国君,最后把君位传给季子。”馀祭、夷昧都说行。所以几个哥哥在位时都勇敢不怕死,每次就餐必定祈祷,说:“上天如果让吴国存在下去,就保祐我们早点遭难吧。”所以谒死了,馀祭做国君。馀祭死了,夷昧做国君。夷昧死了,国君的位置应当属于季子了。季子出使在外,僚是寿梦的庶长子,就即位了。季子出访回国,一到就把僚当作国君。阖闾说:“先君所以不传位给儿子,而传位给弟弟,都是为了季子的缘故。要是遵照先君的遗嘱呢,那么国君应该季子来做;要是不照先君的遗嘱呢,那么我该是国君。僚怎么能做国君呢?”于是派专诸刺杀僚,而把国家交给季子。季子不接受,说:“你杀了我的国君,我受了你给予的君位,这样我变成跟你一起篡位了。你杀了我哥哥,我又杀你,这样父子兄弟相残杀,一辈子没完没了了。”就离开国都到了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宫廷。所以君子以他的不受君位为义,以他的反对互相残杀为仁,称许季子的贤德。
那么吴国为什么有国君,有大夫呢?既承认季子是臣,就应该有君啊。札是什么呢?吴季子的名啊。《春秋》对贤者不直称其名,这则记载为什么称名呢?认可夷狄,不能只凭一事一物就认为够条件了。季子是被认为贤的,为什么季子还不够条件呢?认可做人臣子的,一定要使他象个臣子;认可做人儿子的,一定要使他象个儿子。(言外之意是:季子是夷狄之邦的臣子,是夷狄之王的儿子,就要在用语遣词上显示出这一点来。这就是所谓“《春秋》笔法”。)(王维堤)
【注释】(1)聘:古代诸侯国之间派使者相问的一种礼节。使者代表国君,他的身分应是卿;“小聘”则派大夫。 (2)贤:用作以动词。季子:公子札是吴王寿梦的小儿子,古以伯、仲、叔、季排行,因此以“季子”为字。《史记》称他“季札”。 (3)让国:辞让国君之位。据《史记吴世家》记载,寿梦生前就想立季札,季札力辞,才立长子诸樊(即谒)。寿梦死后,诸樊又让位季札,季札弃其室而耕,乃止。 (4)谒:寿梦长子,一作“遏”,号诸樊。《春秋》经写作“吴子遏”,《左传》、《史记》称“诸樊”。 (5)馀祭:寿梦次子,《左传》记其名一作“戴吴”,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春秋事语》作“余蔡”。 (6)夷昧:寿梦三子。《左传》作“夷末”,《史记》作“馀昧”。 (7)迮(zé责,又读zuò做):仓促。 (8)尚:佑助。悔:咎,灾祸,这里指亡故。 (9)谒也死:谒在位十三年,鲁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在伐楚战争中,中冷箭死于巢(今安徽巢县)。 (10)馀祭也死:馀祭在位四年(《史记》误作十七年),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在视察战船时被看守战船的越国俘虏行刺身亡。 (11)夷昧也死:夷昧在位十七年(《史记》误作四年),鲁昭公十五年(公元前527)卒。 (12)使而亡:出使在外。《史记吴世家》所记与此不同:“王馀眛卒,季札让,逃去。”认为季札是为让位而逃走的。 (13)僚:《公羊传》这里说他是“长庶”,即吴王寿梦妾所生的长子,季札的异母兄。《史记吴世家》则说他是“王馀眛之子”。以《公羊传》为是。 (14)阖庐(lǘ闾):公子光即吴王位后的号,《史记》说他是诸樊之子,《世本》说他是夷昧之子。 (15)专诸:伍了胥为公子光找到的勇士,吴王僚十三年四月丙子,公子光请王僚喝酒,使专诸藏匕首于炙鱼之中,进食时取出匕首刺王僚胸而杀之。 (16)致国乎季子:把王位给季札。《史记吴世家》谓阖庐刺杀王僚后即承吴王位,无让国于季札之意。 (17)延陵:春秋吴邑,今江苏常州。季札食邑于此,所以又号“延陵季子”。 (18)不名:不直称名。古人生三月取名,年二十行冠礼,另取字。对人表示尊敬,就称其字而不称名。 (19)不一而足:不因为一事一物就认为够条件了。与今义不同。
虞师晋师灭夏阳(《穀梁传》)
【作者小传】本篇节选自《春秋穀梁传》。《穀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它的作者,《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署为鲁人穀梁子;唐杨士勋说他名俶,字元始,一名赤;颜师古说他名喜;另外还有名嘉、名淑、名寊的各种说法。清阮元以为当作淑。穀梁子和公羊高都受学于子夏,《穀梁传》和《公羊传》体裁特点也相似。原来经、传是分别成书的,今本《穀梁传》经、传合并,传文逐句传述经文大义。如本篇第一句“虞师、晋师灭夏阳”是《春秋》经文中的一句,后面部分是《穀梁传》的传文。《四库全书总目》以为《穀梁传》与《公羊传》一样,也是穀梁子初传,经数世才由后学著作成书的。也许穀梁子歧名这么多即与此有关。晋范宁评《春秋》三传的各自特色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指多叙鬼神之事)。《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清而婉,就是清通而含蓄。
【题解】鲁僖公二年(公元前658),晋献公准备伐虢。虞国地处晋、虢之间,若绕道则受阻于中条山。献公听从荀息之计,以重礼贿虞君,借道伐虢。虞、虢都是小国,虞贤臣宫之奇看出晋国居心不良,有各个击破、一箭双雕的用意,劝谏虞君不要上当。虞君不但不听,而且自告奋勇愿出兵开路打头阵,帮助晋国攻下了虢邑夏阳。这以后的事,《穀梁传》所述与《左传》有点不同。《穀梁传》以为晋国当年就灭了虢国,五年以后又灭虞。《左传》则以为晋拿下下阳(即夏阳)以后仅作为据点,未即灭虢。三年以后,晋师再次假道虞国,挥军南下,灭了虢国,还师途中把虞国也灭了。虞君终于做了俘虏。《穀梁传》用简炼的语言述评了这一历史事件,深刻地说明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原文】“虞师、晉师灭夏阳(1)。”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虞无师,其曰师,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师也。其先晉何也?为主乎灭夏阳也。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灭夏阳而虞、虢举矣(2)。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晉献公欲伐虢(3),荀息曰(4):“君何不以屈产之乘(5)、垂棘之璧(6),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国之宝也。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如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7),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也。”公曰:“宫之奇存焉(8),必不使也。”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于君,则君轻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宫之奇谏曰:“晉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幣重,必不便于虞。”虞公弗听,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宫之奇又谏曰:“语曰:‘唇亡齿寒。’其斯之谓与!”挈其妻、子以奔曹(9)。献公亡虢,五年而后举虞。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10)。”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春秋穀梁传》
【译文】(《春秋》记载:)“虞师、晋师灭夏阳。”
不是国都而说灭,是看重夏阳。虞国的军队不足一个师,《春秋》说是师,为什么呢?因为虞国写在晋国之前,不可以不说师。它写在晋国之前是为什么呢?灭夏阳是它为主的。夏阳,是虞、虢交界处虢国的一个要塞。夏阳一失,虞、虢两国都可占领了。虞国为什么要为主灭夏阳呢?晋献公想要讨伐虢国,荀息说:“君主为什么不用北屈出产的马,垂棘出产的璧,向虞国借路呢?”献公说:“这是晋的国宝,如果受了我的礼物而不借路给我,那又拿它怎么办?”荀息说:“这些东西是小国用来服事大国的。它不借路给我们,一定不敢接受我们的礼物。如受了我们的礼而借路给我们,那就是我们从里面的库藏里拿出来,而藏在外面的库藏里,从里面的马房里拿出来,而放在外面的马房里。”献公说:“宫之奇在,一定不让的。”荀息说:“宫之奇的为人,心里明白,可是怯懦,又比虞君大不了几岁。心里明白,话就说得简短,怯懦就不能拚命谏阻,比虞君大不了几岁,虞君就不尊重他。再加上珍玩心爱的东西就在耳目之前,而灾祸在一个国家之后,这一点要有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考虑到。臣料想虞君是中等智力以下的人。”献公就借路征伐虢国。宫之奇劝谏说:“晋国的使者言辞谦卑而礼物隆重,一定对虞国没有好处。”虞公不听,就接受了晋国的礼物而借路给晋国。宫之奇又谏道:“俗语说:‘唇亡齿寒。’岂不就说的这件事吗!”他带领自己的老婆孩子投奔到曹国去了。晋献公灭了虢国,五年以后占领了虞国。荀息牵着马捧着璧,走上前来说:“璧还是这样,而马的牙齿增加了。”(王维堤)
【注释】(1)虞:周文王时就已建立的姬姓小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北。晋:西周始封姬姓国,晋献公时都于绛(今山西省翼城县东南)。师:可泛指军队,也可专指古代军队的编制单位。《荀子礼论》:“师旅有制。”五百人为旅,五旅为师。下面传文说“虞无师”,就是专指二千五百人的军队编制。夏阳:虢邑,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约三十五里。《左传》作下阳,因另有上阳,以作下阳为是。夏、下同音通假。 (2)虢:周初始封姬姓国,有东、西、北虢之分,东虢、西虢已先亡于郑、秦。晋献公所伐为北虢,占地当今河南三门峡和山西平陆一带,建都上阳(今河南陕县李家窑村)。举:攻克,占领。 (3)晋献公(?前651):名诡诸,晋武公子,在位二十六年。在此期间伐灭了周围一些小国,为其子晋文公称霸打下了基础。据《史记晋世家》,晋献公伐虢的借口是虢国在晋国内乱中支持了他先君的政敌。 (4)荀息(?前651):晋献公最亲信的大夫,食邑于荀,亦称荀叔。献公病危时以荀息为相托以国政,献公死后在宫廷政变中为里克所杀。 (5)屈:即北屈,晋地名,在今山西省吉县东北。乘(shèng胜):古以一车四马称为一乘。这里专指马。 (6)垂棘:晋地名,在今山西省潞城县北。 (7)府:古时国家收藏财物、文书的地方。 (8)宫之奇:虞大夫,刘向《说苑尊贤》说:“虞有宫之奇,晋献公为之终死不寐。” (9)曹:西周始封姬姓国,都陶丘(今山东省定陶县西南)。 (10)马齿:马每岁增生一齿。加长(zhǎng掌):增添。
晋献文子室成(《礼记》)
【作者小传】本篇节选自《礼记檀弓下》。《汉书艺文志》著录《(礼)记》有一百三十一篇,班固自注说:“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到汉代,戴德传《记》八十五篇,称《大戴礼》,今佚存四十篇。戴圣传《记》四十九篇,称《小戴礼》,即《礼记》。所以《礼记》的作者,最初应是孔门弟子及后学者,经世代相传授,至戴圣始成书。戴圣,梁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商丘南)人,汉宣帝时做过博士(掌古今史事待问和书籍典守的官)、九江太守,为汉初鲁人高堂生的五传弟子,师承后仓,又传《礼记》于桥仁、杨荣。
【题解】赵氏是嬴姓的一个分支,从晋文侯(前780前746)时起成为晋国的一个大族,以其历代事晋侯有功勋,到赵衰、赵盾父子时,已成为专国政的重臣。据《史记赵世家》说,赵盾之子赵朔于晋景公三年娶成公(景公父)姊为夫人。就在这一年,晋国司寇屠岸贾勾结诸将军构罪族灭赵氏,赵朔的夫人怀着身孕躲进公宫,后来生下赵武,就是本篇所记的文子,也就是有名的“赵氏孤儿”。十五年后,赵武得到韩厥的帮助,攻屠岸贾,灭族报仇,后来成为晋国的正卿。本篇所记赵武筑新室成,当是复位后不久的事。他年纪还不大,所以张老在赞颂的同时,还有规劝之意。
【原文】晋献文子成室(1),晉大夫发焉(2)。张老曰(3):“美哉轮焉(4)!美哉奂焉(5)!歌于斯(6),哭于斯(7),聚国族于斯(8)。”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9)。”北面再拜稽首(10)。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礼记檀弓下》
【译文】晋国祝贺赵武房屋落成,晋国的大夫前往送礼。张老说:“美啊,这么高大!美啊,这么鲜亮!在这儿祭祀,在这儿办丧礼,还可以在这儿宴饮宾客。”赵武说:“我赵武能够在这儿祭祀,在这儿办丧礼,在这儿宴饮宾客,这是希望保全性命,来追随亡祖亡父于九原啊。”向北面一再深深地跪拜。君子说他们赞扬得好,祈祷得也好。(王维堤)
【注释】(1)献:进献礼物,引申为祝贺。文子:赵武(前596前545)的谥号。这是后人追记,所以称谥号。 (2)发:指送礼。 (3)张老:前去送礼的晋大夫。张氏是姬姓的一个分支,三家分晋后,多属韩国。 (4)轮:盘旋屈曲而上,引申为高大。 (5)奂:同焕,鲜明,光亮。成语“美轮美奂”本此。 (6)歌:指祭祀。古代祭祀要奏乐歌颂。 (7)哭:指举行丧礼。 (8)国族:指晋国的贵族。聚国族:指宴饮。以上祭祀、丧礼、宴饮是古代礼制的重要活动。(9)要:同腰。领:头颈。古代刑戮,罪重腰斩,稍次杀头。全要领,即免受刑戮的意思。这是赵武对赵氏被灭族记忆犹新的表示。先大夫:指亡父赵朔等人。九京:即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 (10)北面:面向北。古代堂礼,长辈面南而坐,小辈北向而拜。这里是表示悼念。稽首:叩头到地,伏地停留片刻方起,叫稽首。是九拜(九种拜的礼节)中最恭敬的。
苛政猛于虎(《礼记》)
【题解】孔子提出“德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论语为政》);孟子提出施“仁政”,“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 ,死其长也”(《孟子梁惠王下》)。表达的都是儒家的政治主张。这则小故事,形象地说明了“苛政猛于虎”的道理,发人深省。
【原文】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1),使子路问之曰(2):“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3)。”而曰(4):“然!昔者吾舅死于虎(5),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 政(6)。”夫了曰:“小子识之(7),苛政猛于虎也!”
选自《十三经注疏》本《礼记檀弓下》
【译文】孔子路过泰山边,有个妇人在坟墓旁哭得很悲伤。孔子扶着车前的伏手板听着,派子路问她说:“你这样哭,真好象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她就说:“是啊!以前我公公死在老虎口中,我丈夫也死在这虎上,现在我儿子又被虎咬死了。”孔子说:“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回答说:“这儿没苛政。”孔子说:“弟子们记着,苛政比老虎还厉害!”(王维堤)
【注释】(1)式:同轼,车前的伏手板,这里用作动词。 (2)子路(前542前480):孔子弟子,鲁国卞(今山东省泗水县)人,仲氏,名由,一字季路。 (3)壹:真是,实在。 (4)而:乃。 (5)舅:指公公。古以舅姑称公婆。 (6)苛政:包括苛烦的政令,繁重的赋役等。 (7)小子:古时长辈对晚辈,或老师对学生的称呼。识(zhì志):记住。
苏秦以连横说秦(《战国策》)
【作者小传】《战国策》是西汉刘向根据秘室所藏有关战国史事的几种本子汇集编纂校订而成的,原来的几种本子分别叫《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这些本子的作者,刘向没有留下名来。内容杂记上继春秋、下至秦汉之间计二百四十五年间的史事,因为主要记述了战国游士的策谋说辞,所以刘向把书名定为《战国策》,分列十二国,三十三篇。到宋朝残佚了十一篇,曾巩访书补缺,重加考校,复定为三十三篇,分成四百八十六章。今传《战国策》各种校注本,都出自曾巩校定本,与古本稍有出入。刘向编《战国策》,所采底本既有六种之多,可见其各篇章不是一时一人所作。一般认为有些是战国时人所作,有些是楚汉之际人所作,也有些是西汉时人所作,作者大抵是纵横家之流。清人及近代学者也有考证作者是楚汉之际曾游说韩信取齐、叛汉的策士蒯通的,但证据并不充分。只能说,《战国策》部分篇章可能来源于蒯通所作《隽永》八十一篇;大多数的篇章,作者已无可考了。刘向认为,《战国策》所记,“皆高才秀士”,因势据时为国君“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的故事,虽然反映的是“兵革不休,诈伪并起”,不足以“临国教化”,但其史其文还是“皆可观”的。其中不少章节,原作者有相当高的写作水平,文笔酣畅,辞句辩给,气势磅礴,长于体情状物,善用修辞手段,堪称先秦散文中的优秀之作,对汉以后散文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题解】战国时期诸侯林立,尔虞我诈,一批谋臣策士周旋其间,纵横驰骋,朝秦暮楚,以逞其智能,获取功名。本文记载了苏秦始以连横之策说秦,而其说不行,于是发愤读书、终于相赵的故事。其中刻划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策士形象。正如南宋鲍彪所说:“(苏)秦之自刺,可谓有志矣。而志在金玉卿相,故其所成就,适足以夸嫂妇。”(《战国策注》)为使人物个性鲜明突出,作者移花接木,将苏秦游说路过洛阳,周显王“除道效劳”(元吴师道注)的史实,移植到其亲属身上,以亲属的前倨而后卑,映衬苏秦的前窘困、后通显,并以前抑后扬的对比表现,造成讽刺当时世态人情、社会风气的强烈效果。此外,文中写苏秦的说辞,铺陈夸饰,气势充盈,可视为汉赋铺张扬厉文风的滥觞。
【原文】 苏秦始将连横(1),说秦惠王曰(2):“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3),北有胡貉、代马之用(4),南有巫山、黔中之限(5),东有肴、函之固(6)。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7),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8),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9),愿以异日(10)。”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1),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2),尧伐驩兜(13),舜伐三苗(14),禹伐共工(15),汤伐有夏(16),文王伐崇(17),武王伐纣(18),齐桓任战而伯天下(19)。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20)?古者使车毂击驰(21),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饰(22),诸侯乱惑,万端俱起(23),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24),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25),明言章理(26),兵甲愈起。辩言伟服(27),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28),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29),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30),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31),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32),诎敌国(33),制海内,子元元(34),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不嗣主(35),忽于至道(36),皆惛于教(37),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38),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39),负书担橐(40),形容枯槁,面目犁黑(41),状有归色(42)。归至家,妻不下紝(43),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篋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44),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45)。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46),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乌集阙(47),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48),抵掌而谈(49),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50)。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51),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52)。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53);式于廊庙之内(54),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55),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56),使赵大重(57)。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58),伏轼撙衔(59),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60)。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61),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62)?”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63)。”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64)?”
选自士礼居覆宋本《战国策》
【译文】苏秦起先主张连横,劝秦惠王说:“大王您的国家,西面有巴、蜀、汉中的富饶,北面有胡貉和代马的物产,南面有巫山、黔中的屏障,东面有殽山、函谷关的坚固。耕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有万辆,武士有百万,在千里沃野上有多种出产,地势形胜而便利,这就是所谓的天府,天下显赫的大国啊。凭着大王的贤明,士民的众多,车骑的充足,兵法的教习,可以兼并诸侯,独吞天下,称帝而加以治理。希望大王能对此稍许留意一下,我请求来实现这件事。”
秦王回答说:“我听说:羽毛不丰满的不能高飞上天,法令不完备的不能惩治犯人,道德不深厚的不能驱使百姓,政教不顺民心的不能烦劳大臣。现在您一本正经老远跑来在朝廷上开导我,我愿改日再听您的教诲。”
苏秦说:“我本来就怀疑大王不会接受我的意见。过去神农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擒获蚩尤,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国,周武王讨伐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用战争手段的呢?古代让车辆来回奔驰,用言语互相交结,天下成为一体,有的约从有的连横,不再储备武器甲胄。文士个个巧舌如簧,诸侯听得稀里胡涂,群议纷起,难以清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们却到处虚情假意,条文记录又多又乱,百姓还是衣食不足。君臣愁容相对,人民无所依靠,道理愈是清楚明白,战乱反而愈益四起。穿着讲穿服饰的文士虽然善辩,攻战却难以止息。愈是广泛地玩弄文辞,天下就愈难以治理。说的人说得舌头破,听的人听得耳朵聋,却不见成功,嘴上大讲仁义礼信,却不能使天下人相亲。于是就废却文治、信用武力,以优厚待遇蓄养勇士,备好盔甲,磨好兵器,在战场上决一胜负。想白白等待以招致利益,安然兀坐而想扩展疆土,即使是上古五帝、三王、五霸,贤明的君主,常想坐而实现,势必不可能。所以用战争来解决问题,相距远的就两支队伍相互进攻,相距近的持着刀戟相互冲刺,然后方能建立大功。因此对外军队取得了胜利,对内因行仁义而强大,上面的国君有了权威,下面的人民才能驯服。现在,要想并吞天下,超越大国,使敌国屈服,制服海内,君临天下百姓,以诸侯为臣,非发动战争不可。现在在位的国君,忽略了这个根本道理,都是教化不明,治理混乱,又被一些人的奇谈怪论所迷惑,沉溺在巧言诡辩之中。象这样看来,大王您是不会采纳我的建议的。”
劝说秦王的奏折多次呈上,而苏秦的主张仍未实行,黑貂皮大衣穿破了,一百斤黄金也用完了,钱财一点不剩,只得离开秦国,返回家乡。缠着绑腿布,穿着草鞋,背着书箱,挑着行李,脸上又瘦又黑,一脸羞愧之色。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嫂子不去做饭,父母不与他说话。苏秦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于是半夜找书,摆开几十只书箱,找到了姜太公的兵书,埋头诵读,反复选择、熟习、研究、体会。读到昏昏欲睡时,就拿针刺自己的大腿,鲜血一直流到脚跟,并自言自语说:“哪有去游说国君,而不能让他拿出金玉锦绣,取得卿相之尊的人呢?”满一年,研究成功,说:“这下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代国君了!”于是就登上名为燕乌集的宫阙,在宫殿之下谒见并游说赵王,拍着手掌侃侃而谈,赵王大喜,封苏秦为武安君。拜受相印,以兵车一百辆、锦绣一千匹、白璧一百对、黄金一万镒跟在他的后面,用来联合六国,瓦解连横,抑制强秦,所以苏秦在赵国为相而函谷关交通断绝。在这个时候,那么大的天下,那么多的百姓,王侯的威望,谋臣的权力,都要被苏秦的策略所决定。不化费一斗粮,不烦劳一个兵,一个战士也不作战,一根弓弦也不断绝,一枝箭也不弯折,诸侯相亲,胜过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驯服,一人被用而天下顺从,所以说:应运用德政,不应凭借勇力;应用于朝廷之内,不应用于国土之外。在苏秦显赫尊荣之时,黄金万镒被他化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一路炫耀,华山以东各国随风折服,从而使赵国的地位大大加重。况且那个苏秦,只不过是出于穷巷、窑门、桑户、棬枢之中的贫士罢了,但他伏在车轼之上,牵着马的勒头,横行于天下,在朝廷上劝说诸侯王,杜塞左右大臣的嘴巴,天下没有人能与他匹敌。
苏秦将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听到消息,收拾房屋,打扫街道,设置音乐,准备酒席,到三十里外郊野去迎接。妻子不敢正面看他,侧着耳朵听他说话。嫂子象蛇一样在地上匍匐,再三再四地跪拜谢罪。苏秦问:“嫂子为什么过去那么趾高气扬,而现在又如此卑躬屈膝呢?”嫂子回答说:“因为你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呀。”苏秦叹道:“唉!贫穷的时候父母不把我当儿子,富贵的时候连亲戚也畏惧,人活在世上,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方智范)
【注释】(1)苏秦:战国时洛阳人,著名策士。连横:战国时代,合六国抗秦,称为约从(或“合从”);秦与六国中任何一国联合以打击别的国家,称为连横。 (2)说(shuì税):劝说,游说。秦惠王:公元前336至公元前311年在位。 (3)巴:今四川省东部。蜀:今四川省西部。汉中:今陕西省秦岭以南一带。 (4)胡:指匈奴族所居地区。貉(hè赫):一种形似狐狸的动物,毛皮可作裘。代:今河北、山西省北部。以产良马闻世。 (5)巫山:在今四川省巫山县东。黔中:在今湖南省沅陵县西。限:屏障。 (6)肴:同“殽”,殽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 (7)奋击:奋勇进击的武士。 (8)天府:自然界的宝库。 (9)俨然:庄重矜持。 (10)愿以异日:愿改在其它时间。 (11)神农:传说中发明农业和医药的远古帝王。补遂:古国名。 (12)黄帝:姬姓,号轩辕氏,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涿鹿:在今河北省涿鹿县南。禽:通“擒”。蚩尤:神话中东方九黎族的首领。 (13)驩(huān欢)兜(dōu都):尧的大臣,传说曾与共工一起作恶。 (14)三苗:古代少数民族。 (15)共工传为尧的大臣,与驩兜、三苗、鲧并称四凶。 (16)有夏:即夏桀。“有:字无义。 (17)崇:古国名,在今陕西省户县东。 (18)纣:商朝末代君主,传说中的大暴君。 (19)伯:同“霸”,称霸。 (20)恶:同“乌”,何。 (21)毂(gǔ谷):车轮中央圆眼,以容车轴。这里代指车乘。 (22)饰:修饰文词,即巧为游说。 (23)万端俱起:群议纷起。 (24)稠浊:多而乱。 (25)聊:依靠。 (26)章:同“彰”,明显。 (27)伟服:华丽的服饰。 (28)厉:通“砺”,磨砺。 (29)徒处:白白地等待。 (30)五伯:伯同“霸”,“五伯”即春秋五霸。指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31)杖:持着。橦(chōng冲):冲刺。 (32)凌:凌驾于上。万乘:兵车万辆,指大国。(33)诎:同“屈”,屈服。 (34)元元:人民。 (35)嗣主:继位的君王。 (36)至道:指用兵之道。 (37)惛:不明。 (38)说不行:指连横的主张未得实行。 (39)羸(léi缧):缠绕。縢(téng誊):绑腿布。蹻(jué决)草鞋。 (40)橐(tuó驼):囊。 (41)犁:通“黧”(lí梨):黑色。 (42)归:应作“愧”。 (43)紝(rèn任):纺织机。 (44)太公:姜太公吕尚。阴符:兵书。 (45)简:选择。练:熟习。 (46)足:应作“踵”,足跟。 (47)摩:靠近。燕乌集:宫阙名。 (48)华屋:指宫殿。 (49)抵:通“抵”(zhǐ纸),拍击。 (50)武安:今属河北省。 (51)溢:通“镒”。一镒二十四两。 (52)关:函谷关,为六国通秦要道。 (53)式:用。 (54)廊庙:谓朝廷。 (55)隆:显赫。 (56)山东:指华山以东。 (57)使赵大重:谓使赵的地位因此而提高。 (58)掘门:同窟门,窰门。桑户:桑木为板的门。棬(quān圈)枢:树枝做成的门枢。 (59)轼:车前横木。撙(zǔn尊上声):节制。 (60)伉:通“抗”。 (61)张:设置。 (62)倨:傲慢。 (63)季子:苏秦的字。 (64)盖:同“盍”,何。
范雎说秦王(《战国策》)
【题解】范雎,据汉墓出土帛书作范且,本是战国魏人,在魏不得意,又遭诬受冤屈,遂入秦献书昭王,昭王悦而召见。本篇所记,就是昭王初见范雎时,昭王执礼甚恭,范雎试探再三,然后进说的情景。后来,秦王毅然废太后,逐穰侯,用范雎为相,封为应侯。
【原文】范雎至秦,王庭迎(1),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2)?”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3):“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4),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5),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6)。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羇旅之臣也(7),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8),处人骨肉之间(9)。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10),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11),三王之仁而死(12),五伯之贤而死(13),乌获之力而死(14),奔、育之勇焉而死(15)。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6),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17),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18),乞食于吴市(19),卒兴吴国,阖庐为霸(20)。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21),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22),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23),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24),终身闇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25),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26),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战国策秦策五》
【译文】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庭里迎接,恭敬地执行宾主的礼节。范雎表示辞让。
这一天接见范雎,看到那场面的人无不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秦王屏退左右的人,宫中没有别人了,秦王跪着请求说:“先生拿什么来赐教寡人?”范雎说:“对,对。”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说:“对,对。”象这样有三次了。
秦王长跪着说:“先生不肯赐教寡人吗?”
范雎表示歉意说:“不是臣子敢这样啊。臣子听说当初吕尚遇到文王的时候,身分只是个渔父,在渭水北岸垂钓罢了。象这种情况,关系可说是生疏的。结果一谈就任他做太师,请他同车一起回去,这是他们交谈得深啊。所以文王果真得到吕尚为他建立的功勋,终于据有天下而自身成了帝王。假如文王因为跟吕望生疏而不跟他深谈,这样周就没有天子的德行,文王、武王也就不能成为王了。现在臣子是个客处他乡的人,与大王关系疏远,而所想要面陈的,又都是纠正国君偏差错失的事。处在人家骨肉之间,臣子愿意献上一片浅陋的忠诚,却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连问三次而不回答,就是这个原因。臣子并非有什么害怕而不敢说,即使知道今天说在前面,明天受死刑在后面,然而臣子也不敢害怕。大王真能实行臣子的话,死不足成为臣子的祸殃,流亡不足成为臣子的忧虑,浑身涂漆象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不足成为臣子的耻辱。五帝这样的圣人要死,三王这样的仁人要死,五伯这样的贤人要死,乌获这样的力士要死,孟奔、夏育这样的勇士要死。死,是人无法逃避的。处在难免一死的形势下,可以对秦国稍为有些益处,这就是臣子最大的希望了,臣子还担心什么呢?伍子胥藏在袋子里混出昭关,夜间赶路,白天隐蔽,到了蔆水,没东西可吃,坐着走,爬着行,在吴市讨饭,最后振兴了吴国,吴王阖庐成为霸主。假如臣子进献谋略能象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禁闭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只要臣子的主张实行了,臣子忧虑什么呢?箕子、接舆他们,浑身涂漆象生癞疮,披头散发装作发狂,可是对殷朝、楚国并无好处。假如臣子可以跟箕子、接舆有相同的行为,浑身涂漆能对我认为贤明的君主有所帮助,这就是臣子最大的荣耀了,臣子又有什么耻辱呢?臣子所怕的,只怕臣子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臣子尽了忠而身体倒下,从此锁住了嘴,裹住了脚,没有人再愿到秦国来罢了。大王上怕太后的严厉,下受奸臣的伪装迷惑,居住在深宫之中,离不开辅臣的手,终身受到蒙蔽,没法洞察奸佞,大则王室覆灭,小则自身陷于孤立危险的境地。这才是臣子所怕的!至于那些被困受辱的事,死刑流亡的祸殃,臣子不敢害怕。臣子死了而秦国能够治理好,比活着更有意义。”
秦王直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秦国远离中原,僻处西方,寡人又笨拙而不贤明,先生竟能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要寡人来烦劳先生,从而使先王的宗庙得以保存啊。寡人能够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是上天赐恩于先王而不抛弃他的儿子啊。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事不论大小,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希望先生全都教导寡人,不要怀疑寡人啊。”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也向范雎拜了两拜。(王维堤)
【注释】(1)庭:指宫廷。旧本《古文观止》此句作“王庭迎范雎”。按原文“王庭迎”下无“范雎”二字,本篇从原文。 (2)幸:表示尊敬对方的用语。寡人:古代诸侯向下的自称。即所谓自谦是“寡德之人”。 (3)跽:古人席地而坐,姿势是双膝着地,臀部坐在自己脚跟上。“跽”是双膝仍然着地,而把上身挺直起来;是一种表示恭敬,有所请求的姿势。也称为长跪。 (4)吕尚:姜姓,吕氏,名尚,字子牙,号太公望。博闻多谋,处殷之末世,不得志,垂钓于渭水之阳,后遇文王辅周灭殷。文王:姬姓,名昌,生前称周西伯或西伯昌,武王灭殷后追谥文王。遇吕尚于渭水北岸。 (5)太师:商周之际高级武官名,军队的最高统帅。与后世作为太子的辅导官或乐师的“太师”,名同实异。 (6)擅天下:拥有天下。按文王生前未及“擅天下”,也未“身立为帝王”。这里是合文王、武王二人笼统言之。 (7)羇(jī机)旅:作客他乡。 (8)匡君:纠正君王的偏差错误。 (9)骨肉:这里指宣太后与秦昭王的母子关系。 (10)厉:借作“癞”。 (11)五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据《世本》、《大戴礼》定为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 (12)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开创者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13)五伯:即春秋五霸。本文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14)乌获:秦国力士,传说能举千钧之重。秦武王爱好举重,所以宠用乌获等力士,乌获位至大官,年至八十余岁。 (15)奔、育:孟奔(一作贲)、夏育。战国时卫人(一说齐人)。据说孟贲能生拔牛角,夏育能力举千钧,都为秦武王所用。 (16)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楚平王杀其父兄伍奢及伍尚,子胥逃奔郑,又奔吴,帮助吴王阖闾即位并成就霸业。橐(tuó驼):袋子。昭关:春秋时楚吴两国交通要冲,地在今安徽含山县北。伍子胥逃离楚国,入吴途中经此。 (17)蔆水:即溧水,在今江苏省西南部,邻近安徽省。 (18)蒲服:同“匍匐”。 (19)吴市:今江苏溧阳。《吴越春秋》卷三:“(子胥)至吴,疾于中道,乞食溧阳。” (20)阖庐:吴王阖闾,前514前496年在位。参见《吴子使札来聘》注(14)。 (21)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因谏纣王而被囚禁。武王克殷,才得到释放。接舆:春秋楚隐士,人称楚狂,曾唱《凤兮》歌讽劝孔子避世隐居。据史籍记载,箕子、接舆都曾佯狂,但未见有“漆身为厉”的事。 (22)蹶:跌倒。 (23)太后:指秦昭王之母宣太后,姓芈。秦武王举鼎膝部骨折而死,子昭王即位才十九岁,尚未行冠礼,宣太后掌握实权。 (24)保傅:太保、太傅。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这里泛 指辅佐国王的大臣。 (25)宗庙:古代帝王、诸侯等祭祀祖宗的处所,引申为王室的代称。 (26)慁(hùn混):打扰,烦劳。
邹忌讽齐王纳谏(《战国策》)
【题解】这篇写齐相邹忌,有自知之明,从而领悟到一个被偏爱者、敬畏者、有求者包围的人,可能因听不到真话而导致完全错误的判断。他用切身的体会劝谏齐威王,终于使威王听从。本文语言简洁,句法多变,如邹忌与妻、妾、客的对话,三问三答,表达的内容完全一样,但由于句法上稍作变化,文章就显得活泼而不板滞了。“讽”,指用委婉的语言来进行劝告。
【原文】邹忌修八尺有余(1),形貌昳丽(2)。朝服衣冠窥镜(3),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4),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孰视之(5),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6):“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 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7),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8),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选自《四部丛刊》本《战国策齐策一》
【译文】邹忌身高八尺以上,体形容貌俊美。他穿着礼服戴上冠对着镜子细看,问他的妻子说:“我跟城北徐公谁美?”他妻子说:“您美极了,徐公怎么能比得上您呀!”城北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不太自信,就再问他的侍妾:“我跟徐公哪个美?”侍妾说:“徐公哪能及得上您啊!”第二天,客人从外边来,一块儿坐着说话,又问客人说:“我跟徐公谁美?”客人说:“徐公不如您美。”
过了一天,徐公来访。邹忌仔细端详他,自以为不如;再照镜子看自己,更感差得很远。夜晚躺着,心里在想这件事:“我妻子说我美,是偏爱我啊;侍妾说我美,是怕着我啊;客人说我美,是想有求于我啊!”
于是,进朝廷见威王说:“臣子确实知道不如徐公美,臣子的妻偏爱臣子,臣子的妾怕臣了,臣子的客人想对臣子有所求,都说我比徐公美。现在齐国土地方圆千里,有一百二十座城邑,国王的后宫嫔妃左右亲信,没一个不偏爱王;满朝大臣,没一个不怕王;一国之内,没一个不有求于王。从这点看来,国王看不清真相就很严重了!”威王说:“说得好。”就发布命令:“当官的、当差的、当老百姓的,能当面指责我国王过错的,得上等奖;呈上书信劝谏我国王的,得中等奖;能在公共场所说坏话传到我国王耳中的,得下等奖。”
命令刚发下时,臣子们上朝进谏,从宫门到殿堂好象集市一样。几个月以后,还经常有人断断续续来进谏。一年以后,即使想说,也没什么可以向上提的了。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听到这件事,都来朝拜威王。这就是所谓战胜敌国于朝廷之内。 (王维堤)
【注释】 (1)邹忌:《史记》作驺忌,齐人。齐桓公时就任大臣,威王时为相,封于下邳(今江苏邳县西南),号成侯。后又事宣王。修:长。八尺:战国时各国尺度不一,从出土文物推算,每尺约相当于今18到23公分左右不一。 (2)昳:通“佚”,美。 (3)朝(zhāo)服衣冠:早上穿戴衣帽。 (4)旦日:明日。 (5)孰:通“熟”。孰视:注目细看。 (6)威王:齐威王婴齐(?前320),春秋五霸之一齐桓公之子。在位三十七年,知人善任,改革政治,是个较有作为的国君。 (7)市朝:指人众会集的地方。 (8)期(jī基)年:一整年。
冯谖客孟尝君(《战国策》)
【题解】战国时期各国盛行养士之风,士成为社会上一种特殊势力。最著名的养士者如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以上号称战国四公子),秦国吕不韦等,都广招门客至数千人,极力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本篇所记,就是孟尝君礼待食客冯谖,冯谖知恩报答,为孟尝君出谋划策、奔走效劳,使孟尝君既获美名,又得实益的故事。其中矫命烧债券之举,虽然目的是为孟尝君收买民心,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关于这则故事,《战国策》和《史记》的记载颇有出入。
【原文】齐人有冯谖者(1),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3)。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鱼客(4)。”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5)。”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6)?”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7),而性愚(8),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9),载券契而行(10),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11)?”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 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12),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廊,美人充下陈(13)。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14),因而贾利之(15)。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16),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17):“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18)。”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19),谓梁王曰(20):“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21),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22),被于宗庙之祟(23),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 为乐矣。”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24),冯谖之计也。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战国策齐策四》
【译文】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穷得没法养活自己,请人嘱托孟尝君,愿意投奔门下做个食客。孟尝君问:“他有什么爱好?”回说:“他没什么爱好?”“他有什么才干?”“他没什么才干。”孟尝君笑着收下他说:“行啊。”手下的人以为孟尝君看不起他,给他吃粗劣的食物。
住了一段时间,冯谖靠着柱子弹他的剑,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没鱼吃的啥。”底下人报告上去。孟尝君说:“给他吃鱼,跟中等门客一个样。”又住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他的剑把,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出外没车驾。”底下人都笑话他,又报告上去。孟尝君说:“给他驾车,跟上等门客一个样。”于是他驾着车子,举着剑,到朋友家串门说:“孟尝君把我当成上客。”后来过了一阵,又弹起他的剑把,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没法照顾家。”底下人都讨厌他了,认为他贪心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先生有亲人吗?”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冯母吃的用的,不让短缺。于是冯谖不再唱了。
后来孟尝君张贴文告征询家里养的众门客:“哪一位熟悉会计,能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冯谖写下名字说:“我能。”孟尝君惊诧地问:“这位是谁?”底下人说:“就是唱‘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的人啊。”孟尝君笑道:“这位客人果然是有才干的,我对不起他了,一直没会过他面。”请他相见,赔礼说:“我琐事缠身精疲力倦,忧虑挂心头昏脑胀,个性懦弱生来笨拙,埋头于国家的事务中,对先生多有得罪。先生不见怪我,竟有意想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吗?”冯谖说:“愿意。”于是套马备车,整理行装,带上债券契约启程了,告辞说:“债收完,买些什么回来呢?”孟尝君说:“看我家缺少的买吧。”
冯谖赶着马车到薛邑,叫办事员把该还债的乡民们都召集拢来核对债券。凭证全部对过,冯谖站起来,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欠的债赏赐给众乡民,借此把他们的债券烧了,乡民都呼叫万岁。
冯谖一路马不停蹄回到齐都,大清早就求见。孟尝君奇怪他这么快回来,穿衣戴冠接见他,问:“债收完了吗?回来得为什么这么快啊?”“收完了。”“买些什么回来了?”冯谖说:“您说‘看我家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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