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普通话写作点穴
李方
旅美历史学家黄仁宇不久前病逝,居然在国内没有任何动静,实
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至少知识界应该记得他。两年前纪念改革开
放评选各种“二十大”的时候,最有影响的20本书,黄仁宇的《万历
十五年》赫然在榜。我们不是特别健忘吧。
在文学版上谈一个已故历史学家,好像有点不相干。我是想说说
对黄仁宇文字的印象。古人讲:言而无文,其行不远。一个写作的人,
不论他是写小说,还是写历史,如果文字没有风格,都是一大悲哀。
成功的例子是司马迁,而不太成功的例子是班固。陈寅恪如何,似乎
不大好说,他的《柳如是别传》无疑是风格之作,但每写完一段照例
要引用诗词一首,这种写作方式,至少令很多人不能卒读。但陈寅恪
名气太大了,大到没人敢说《别传》让人读不下去,就像没人敢说皇
帝身上没穿衣服。还是让我来童言无忌吧。
让我们来看看《万历十五年》的开篇第一段:
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
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纵是气候有点反常,夏季北京缺
雨,五六月间时疫流行,旱情延及山东,南直隶却又因降雨过多而患
水,入秋之后山西又有地震,但这种小灾小患,以我国幅员之大,似
乎年年在所难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总之,在
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总体风格平实、雅驯,偶尔不乏机智,如“属猪”。属于那种底
气十足,但故意只使出六分力的文字。有一点境界。有点像金庸。很
少使用“的地得”。我一直觉得“的地得”是垃圾,是懒人的法宝,
多少人使用“的地得”时几乎处于睡眠状态,把个句子写得跟绕口令
似的。因此,我一看见少用“的地得”的人就觉着亲,遗憾的是这种
人并不能经常碰见。黄仁宇是一个。
经常有人在讨论文字的风格。一种误解是,有风格的文字,必是
口语化的或方言化的。王朔是京片子,但至少他的新作《无知者无畏》,
彻底毁在京片子上了,看起来过嘴瘾比思想更让他陶醉。徐江就此写
了篇短评《人要想犯傻,挡也挡不住》。王朔评价老舍还算中肯,但
说他的徒子徒孙邯郸学步,已经到了让人呕吐的程度。京派和海派一
直互不服气,但海派落在下风,原因竟是他们的普通话写作比京派更
地道。再如鲁迅,使用一种不成熟的白话文来写作,却往往有突兀之
美。
有人呼吁用“标准的普通话”写作。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但现
实是,你到底是想写小学生作文,还是想给领导写发言稿?念稿子,
使太多的领导看上去毫无魅力。谁敢说自己是“标准普通话”写作的
大师?我倒知道,写小说的要故意让句子不通,看上去才够味儿。不
是没一个聪明人,实在是现在的标准普通话缺乏魅力,不堪大任。
黄仁宇,更典型的是金庸,都是普通话写作,但他们都有意识地
向古典白话吸取营养。看看黄仁宇的句式,“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
论干支则为丁亥”,而不是“是中国的明朝万历十五年,以干支纪年
则是丁亥年”。以标准普通话论,我杜撰的后一句无疑更常见,但也
更没有味道。起首动词,黄仁宇以一个“在”字、一个“论”字,顿
时让两个分句灵动起来。这是古典的精髓,救了现代汉语一条狗命。
纯技术讨论就此打住。更重要的是思考方法。平庸的思考方法,
永远只会生产平庸的文字;太多的平庸文字,是因为太多的人只会平
庸地思考。
有人评论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最大的价值是提供了一个历史
的横切面,使我们可以把历史当做标本来观察,而不是像传统的编年
史或断代史那样一锅糊涂粥,也不像现在更偷懒的专题研究,拿一个
土丘就说是一座山。
他说,就像横着切开一个苹果。
发明横切苹果的是毕达哥拉斯学派,他们拿这种苹果彼此相认。
横切苹果,果核会呈现一个五角星形,又美丽又诡异。毕达哥拉斯学
派陶醉于这个五角星,把它视为打破常规进行思考的象征。毕派经常
处于地下状态,所以需要接头暗号。要是他们大摇大摆地聚会,可能
会被乱棍打死。习惯了平庸思考的人们岂能容得?
黄仁宇把中国历史从1587年即万历十五年横切了一刀,这不仅使
他获得了全新的观察角度,也使他获得了全新的文字感觉。这就像,
你吃的是鱼翅宴,主食就不可能给你上一盘窝头。这不是高级或者低
级的意思,而是指匹配,好马配好鞍,好的文字自然会追随好的思考
方法。这是一个经验,很难从理论上讲清楚。即使黄仁宇本人,他还
写过很多书,但再也达不到这种文字水平。那些书水准参差,文字也
掉下来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所谓“天成”,就是指不同寻常
的思考方法;没有这个,文字永远只不过是一串锁链穿起来的奴隶。
中国青年报2000年2月21日
邓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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