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嫂子的经典散文
我不知道,真心的念想,是否能够抵消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歉意,但是,此刻,我愿意沉在这沁凉如水的秋日晨光中,静静地,静静地想想胡家嫂子。
——二十分钟前,母亲来电话说,胡家嫂子去世了,得的是胃癌,时年58岁。母亲喃喃地连连叹气,老天不公,把这么好的人带走了……
和母亲一样,我除了伤叹嫂子的不幸,也痛惜她可怜悲催的命运,同时,心里还涌起一份愧疚,因为,我欠嫂子的一声道歉无法送达了。
嫂子是我家墙后胡家奶奶的儿媳妇。按村里惯用的称法,我叫她胡家嫂子。早年时候的嫂子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和善,身上总有一种爽爽朗朗的欢快温和气息,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喜欢和她来往。
嫂子和我母亲更是投缘,俩人常在一起说心思话。嫂子喜欢我,一见我,就故意绷大眼睛盯住我的脸逗我,你的眼睛毛毛的这么好看,脸儿圆得像苹果,一定是王母娘娘家苹果树上的苹果投胎转化来的。每次听她这样说,我心里都很高兴。对于她,我自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嫂子四十多岁时,我和她有过一次短暂密切的相处,那是我人生最为隆重的时刻——出嫁的日子。按照老家出嫁女儿的讲究,我家要找一位和我属相相宜的送亲奶奶,在男方来接亲时送我,偏巧嫂子的属相和条件(主要是指生了儿又生了女)正好适合。母亲便请嫂子做了我的送亲奶奶。
婆家来接亲的时间是在凌晨三时,因为一些旧事幽然拂扰心头,再加上觉得要离开母亲,到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我心里难受得像是在经历一场跋涉,坐到车上时,我的眼泪婆娑着,一直无法停止。嫂子挨着我坐在旁边。见我哭泣不断,便默默伸出胳膊从后面揽住我,并不时把她的衣袖伸过来让我拭泪。扶着嫂子的衣袖,我将心里的酸楚,尽情地释放在了路上。
在婆家为我准备的婚房里,嫂子侦察兵似地不动声色地这儿瞅瞅,那儿看看,然后悄悄对我说:“萍儿,我看了看,这家情况好呢,又是念书人家,好好过日子,这样,你妈也就放心了……”这是娘家人才有的体己话,暖暖的话语平复了我纷乱的心绪。
婚礼仪式是在上午举行的,程序冗长繁琐。仪式结束后,双方亲友,包括嫂子和我的娘家人,都被安排在饭店吃宴席。宴席完毕后的下午,婆家用车将我所有的娘家人送了回去。
婚礼看似顺利结束了。可谁也没想到,第二早上,嚇人的消息传到了婆家:昨天宴席上就餐的亲友,不同程度出现了食物中毒的症状,上吐下泻,浑身发冷,肚子疼痛……
里面有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小孩,所有的亲朋,都是平时来往最密切的,真是人命关天。
我和婆婆一家人,吓得腿脚都在发抖,慌忙中,一边给亲朋们打电话询问情况,一边去和饭店交涉。饭店承认是食物变质造成了中毒。他们派人购买药品,并答应要送往病患者家中,但亲朋多,住地分散,住址又不详,我便负责带领送药人,给我娘家这边亲戚朋友送药。药一家一家地送到了,娘家这边的亲戚三两天后便脱险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这事总算过去了。
可大约一个月后,母亲在一次电话里自责地说:“那几天吓慌张了,忘了给你胡家嫂子送药……”
母亲的话没说完,我的心就猛地一沉。细细回想,好像是真的,真的没去给胡家嫂子送药,也没去看望她。
怎么解释呢?没办法解释。只能说是我的私心太大,大得过份了,试想,嫂子半夜送我出嫁,给我长足了精神,我没道谢也就罢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却只顾着自己的'爷爷姥姥、叔叔伯伯,而忽视了她。
我越发觉得愧疚不已。心里便想着,等那天回到村了,一定要当面去向她道歉。但是,这个想法一转身就变得恍恍惚惚,一恍惚就是十多年,直到现在,直到如今嫂子走了,我都没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成了忽略她,无视她的第二人,我和那个践踏她,伤害她的人一样残忍。
嫂子其实非常可怜。嫂子58年的生命历程,应该说是从她20岁左右嫁到我们村子后不久,命运的轨迹就开始朝着不幸的方向偏离,然后一步步地陷入了悲惨境地。
刚结婚那会的嫂子,长得非常好看,高高的个子,身段苗条。脸盘是瓜子形状的,鼻梁又高又直,眉清目秀,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村里人都夸赞说,贵云娶了个攒劲媳妇,贵云就是嫂子丈夫。
婚后的最初几年,嫂子和贵云恩爱甜蜜。一起下地干活,共同收工回家。遇到给家里推磨碾米,给地里浇水,或是去水井挑水,俩人有时一块去,路上唧唧喔喔说个不停。
胡家不算村里最差的人家,胡家的爷爷奶奶,也是勤快细致之人,虽如此,人丁方面却稀了些。胡家爷爷奶奶膝下一儿一女,儿子贵云是亲生的,女儿是抱养来的,女儿比贵云小一两岁,她在贵云结婚后的第二年就出嫁了。因此说,贵云算是胡家的一颗独苗。
嫂子和贵云结婚后,老天算是施了恩惠,嫂子很顺当地头胎就生了儿子,接着是两个女儿,四五年的时间,嫂子生了三个孩子,给胡家补旺了人丁。这期间,贵云也是黑天里走夜路,脚踩了狗屎,摊上了好运,村委会推选班子成员时,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的他,被选为村委会会计。
贵云本身聪明,加上在村委会走动,对政策的风向,实时的情况掌握得尤为透彻,他的眼光自然就比村里其他人高出去了好多。于是,在提倡发展个体经济,大搞基础建设的那几年,贵云凭着魄力和胆识,成立了建筑工程队,他四处揽活干工程,一下成了方圆十几里了不起的人物。
胡家嫂子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但似乎是天生的骨子里的沉稳,她没有喳喳喳地到处张狂,而是继续操持家务,拉扯三个孩子,和公公婆婆务地干农活。村里有人对嫂子说,你家贵云挣大钱了,你该享福了。嫂子却谦虚说,贵云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喊叫得凶,其实到处是欠账。
贵云在外面搞工程,很少回村,村里人都夸贵云有本事,会挣钱。可夸着夸着,就有风言风语嗡嗡嗡地传出来了,说贵云挣了钱,在外面胡整,娶了个小老婆,传得非常凶,连我母亲都听见了。我母亲偷偷问嫂子有没有这回事?嫂子眼光黯淡下来,幽幽地说,贵云在外面跑事情,交往的人多事多,真假我也不知道。母亲听了,倒觉得是自己多嘴。
夏日的一天,嫂子的悲哀和愤怒,终究还是被村里人目睹到了。那是个中午,一个陌生女人领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找到了胡家爷爷的门上。女人的模样周正,年纪看起来的确比嫂子年轻,女人声称自己是贵云的老婆,孩子是贵云的儿子。胡家爷爷奶奶问明缘由,才知贵云在外面谎称自己没老婆,女人受骗跟了贵云,还生了孩子。女人说要儿子认族归宗,哭哭啼啼死活不肯离去。
嫂子当时正在地里干活,村里人跑去告诉她,嫂子跌跌撞撞跑回家后,直接扑向那女人,嫂子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对那女人又撕又打,围观的村里人谁也不愿去拉,有的还气愤地说,打,打死她。或许是听到了村里人为她鼓劲,嫂子所有的痛都释放出来了,她悲声抢地呜呜哀嚎了几声,就气死般昏倒在地……
临入秋的时候,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又来了,就在我家院子前面的一条小渠沟里站着。胡爷爷在她们旁边,像是对她们母子说着什么,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一直耗了大半天。到天快黑时,女人走了,留下了男孩,男孩被胡爷爷领着往家里走,一路哭得撕心裂肺。
那孩子被领回到家的晚上,没人知道胡家嫂子是怎样度过的,但是,我想在那个晚上,全村的人大概都失眠了吧,因为,连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在被窝里反复考虑着嫂子的事情。
事实证明,嫂子是宽怀大量,心底善良之人,她没有反对胡家爷爷留下那个男孩,她把他当作自己的又一个孩子拉养,嫂子去挑水,那男孩嘴里喊着姨,跟在她身后。三四年后,到了上学年龄,嫂子送他去了学校。而在这期间,又有传言说,贵云又到了新工地,又新换了女人,换了好几个工地,好几个女人。村子里大人小孩,几乎人人皆知,人们一见面就议论此事。嫂子脸上挂不住,内心更是凄苦无比,她上地下地便有意躲避村里人,走小路,走屋后的田埂,她爽朗的说笑声,邻居们再也听不到了。
嫂子的伤痛还在继续,贵云又给她制造出另一处苦难,传消息的人来说,贵云在建筑工地被砸了,折了一条腿,在医院里没人管。村里人同情嫂子,纷纷说,这是贵云遭报应了。有人劝嫂子说,不要看他管他。但是,嫂子听到捎信人的话后,不但去看了,还硬是雇车把贵云从相邻的县城医院拉回家里来照顾。看着嫂子的憨厚,我母亲心疼地说,你咋这么傻。嫂子深深叹气说,他是娃娃的爸,娃娃没爸不行。
刚被接回来的贵云,躺在炕上一动不能动,一切都得嫂子照料,端屎接尿,喂吃喂喝,擦洗身体,日日不断。而嫂子还得忙地里活,还得做饭。那时正值夏天,屋子里闷热似蒸笼,贵云烦躁不堪,嚷嚷着要到院子树荫底下去。嫂子在树下搭了木板床,准备将贵云挪出去,可贵云腿上打着石膏,腿骨里还穿着钢纤,往外挪动特别艰难。嫂子便打发孩子,叫几个邻居叔伯来帮忙,可邻居们憎恶贵云,都推脱有事不愿帮忙。嫂子明白了意思后,跑去求情下跪,他叔,我求你帮个忙,我知道他坏得流脓,我也恨,恨不得剐了他,但他是娃娃的爸,咱总得惜疼娃娃……嫂子悲痛伤心,声泪俱下。
邻居的叔伯,其实很敬重嫂子的为人,也同情嫂子。嫂子的这席话,让他们更加动容,于是,便二话没说,跟着嫂子过去,几个人搭手,将贵云从屋里抬出来,放到了树荫下的床上。嫂子伺候贵云养病,从贵云卧床到渐渐能下炕,能拄着拐杖挪动几步,再到脱离拐杖,能一瘸一瘸地走路,最后到完全自如的行走,整整四个多月。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嫂子为贵云付出的辛劳,邻居们都看在眼里,他们私底下都认为,贵云这次应该有所感动,病好后准会浪子回头的,嫂子自己也这样认为,她憔悴的脸上甚至有了笑容。可是,四个月后,那个长着狼心狗肺的男人,展翅又飞走了。刚开始,他还能像蝙蝠一样,在夜里偶尔回回村子,可到后来就完全没影了。
邻居们都有些气愤了,大骂贵云简直不是人,但嫂子对此事并不多说什么,更没有逢人就痛诉和谩骂。只有一次,她来我家里借东西,母亲忍不住问她,贵云有没有给钱?嫂子才骂了一声“那个牲畜”,然后就哭,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不停地流,看着可怜的嫂子,我母亲禁不住也流泪了。
男人无情无义无良心到这种地步,一个厚道的农村女人又能怎样?叫天不应,叫地不语,她能没痛,没恨,没泪,没哀伤呢吗?连上了初中的我,都已经能分清好坏,懂得爱憎了,我对贵云恨得咬牙。这只能说明,嫂子是要强坚韧的,她不想让村里人看见她的悲伤和愁苦,她把苦楚默默吞下去,把愤恨带进劳动。因为,这时候她得管四个孩子吃饭,还要供他们上学。
家里的重担嫂子要挑,地里的农活,尽管有胡家爷爷奶奶帮忙,但嫂子仍是主力。村里人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种菜卖菜。那时,家家都种塑料大棚蔬菜,嫂子家也有一块塑料大棚。
我脑海中,因此就刻下了嫂子一直在种菜卖菜的情形。那时,塑料大棚里主要种的是韭菜,韭菜在春天,尤其是早春时,最能卖上好价钱。但由于天气冷暖不定,再加上韭菜本身娇气,照料一棚菜,就变得比操心娃娃还费心。早上要把棚口打开透气通风,晚上要把棚口盖实,防止温度减低,稍微掌握不好,刚出来的韭菜芽,要么会被冻死,要么会因为棚内热度高而烧死,叶子发黄打卷的韭菜,是很难卖出去的。所以,嫂子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每天需要几趟去棚里打理。
看管都不是大问题,关键是铲韭菜卖韭菜,韭菜只要开铲,就把人缠住了,缠到韭菜长老开花结籽了,人才能歇息歇息。
早上铲韭菜,嫂子和公婆要凌晨四五点起来,在塑料棚里点上马灯照明,铲下来的韭菜,用泡软的马莲草捆扎成小捆,然后弯着腰从大棚里抱出来,再装到架子车上,上了架子车的韭菜,得拉到城里去卖,别人家拉车卖韭菜都是男人,嫂子指望不上贵云,只能自己来,架子车上码的韭菜高高的像小山。车身重,胡家爷爷跟在后面推,推着上了村里那段大坡,胡爷爷就回去做别的事,嫂子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往城里走,得走四五里路,路上有坑有洼,还有好几处小坡。那时,每天早晨的上学路上,我经常见到的嫂子,都是拉着架子车走在路上,她倾着身子,肩头紧紧拽着拉绳,脚步狠狠地往前蹬。因为卖菜越早越好,嫂子一路不停息,她脸挣得红红的,头上冒着热气,吭哧吭哧的粗重的喘气声,很容易让路边擦身而过的学生听到。嫂子卖完菜,有时是中午,正碰上我们放学,路上我见她拉着架子车急急往家赶,回家后,她还得干其他地里活,第二天早上再接着铲韭菜,两三行的韭菜能装一家子车,一亩地的韭菜,十天半个月才能铲完,才能卖完,而头茬刚卖完,第二茬的韭菜又长到能够卖了,于是,嫂子天天铲韭菜,天天拉到街上去卖。如此,从春天到夏天,近大半年的时间,嫂子都得不停地辗转于街上和韭菜地里,路上都是她埋头拉着高高的架车子赶路的身影。
嫂子就像上辈子欠了胡家的老黄牛,在没头没尾的农活中,挥汗洒泪来偿还胡家。所幸随着时间的推移,嫂子的孩子渐渐长大,嫂子内心所受的创伤,也慢慢有些平复。
后来,我离开村子上学,工作,成家,一晃好几年,从母亲口中得知,嫂子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而且,毕业后都在外地工作,她拉养的那个孩子,也已经娶了媳妇。而她的婆婆,胡家奶奶也去世了。
接着,我知道的就是近几年的事了。村子因城镇化建设,发生征地拆迁,没了房屋和土地的嫂子,和村里人其他人一样进了城,嫂子在城里买了政府用于安置的二层楼房。这时,她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
按说该有好日子过了,可命运偏偏愚弄她,他那个阴魂不散的丈夫贵云,竟然跑来跟嫂子要他的一亩地拆迁补偿款,夫妻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嫂子便与他办理了离婚手续,把一亩地的补偿款给了他。
悲惨的事情还没有停止,就因为嫂子手中有一点征地拆迁费,她和她拉扯大的那个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时,矛盾不断,经常吵吵闹闹,以至于最终嫂子被赶出来了,孤零零地住在外面的出租房内,沉寂抑郁,只两年得了胃癌,便走了……
母亲说,嫂子葬礼那天,散居在县城各处的村里人都去了,许多人流着眼泪和嫂子告别,她的老公公——枯槁之年的胡家爷爷,更是泪水长流。他最清楚他儿媳妇所受的痛和苦。而那个贵云没皮没脸竟也去了,幸亏去了,去得好,她的妹妹扑上去,将他又撕又打,这一通打,使同情嫂子的村里人,心里憋了多年的气总算出了一口,这包括我母亲。
但可怜的胡家嫂子,已经用不着知道这些了,她真的太累太累了,需要安息安息了……
回想嫂子的一生,我才感到我和母亲都是愧对嫂子的。我结婚的那天,作为送亲奶奶,送我出嫁的嫂子,其实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多年。她的心境能好到哪里去呢?说不定,我的喜事倒勾起她的辛酸。而我和母亲都没试着去体会,去触摸嫂子冰凉的内心……
嫂子已去,这点点滴滴的记叙,我也不知能不能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但是,嫂子的明理、忍耐、坚韧、善良和勤劳,让我永远铭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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