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盒儿方方甜秫秆儿长散文
快到过年的那几天,我其实是很盼着过年的,并不是说在城里过年有多美,我只是在找寻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年才能带给我的独特丰满体验。
说实话,城里人并不太喜欢过年,因为现在日子好了,平时和过年吃的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人们已经过了那个从食物里寻找幸福的年代。人们脱离了土地生产之后,开始更多地依附于各种企、事业单位来上班挣钱,或者就是做点儿小买卖,能按着法定假日准时休息就已是很不错的单位了,谁还敢再指望着能像以前农民种地一样,区分出个农忙农闲来?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像以前农村人过年一般,从年前的腊月二十三一直折腾到年后的正月十六都是在过年。而城里人的春节法定假期只有七天,年前基本都是上着班抽空,或是偷偷溜出来置办年货的,而正经放假的那七天,则是匆忙地串亲戚,给长辈或是领导拜年,尔后便是不停地吃喝聚餐,人忙碌不说,胃还跟着受累。转眼间七天春节假期便过完,总觉得这过年真是又累又没意思,只空落一句“每逢过年胖三斤,仔细一看三公斤!”的长肉肉感叹。
而乡人过年,虽也是忙碌,却更多了一份儿别样滋味。除了年三十白天的忙碌,和当晚的守岁,再刨除初一自己一家人的团聚,串亲戚便成了过年那几日的重头戏。在乡人过年习俗中,串亲戚与别处在形式上并无二致,所不同的只是在所送礼品种类上的差异。
乡人过年串门,在注重礼数的同时,还极看重形式。更具特色的则是:所送的礼物中一定要有炸制的果子和甜秫秆。这甜秫秆就是通常我们日常所说的甘蔗,这里就不过多缀述,大家自然都是认识的。最值得一提的却是那个叫“果子”的礼物。
一提果子,大家很自然地就会往水果一类的东西上去联想。可我们那儿的果子却是和水果八竿子打不着的。它是一种地域性特色食品,制作方法主要就是用油和水以一定比例和面,揉制均匀并醒面后,将这面擀制成一张大面饼,饼的厚度约为一两毫米。而后,用特制的圆筒形挖形工具进行切割。所挖出来的形状几乎全呈新月状,约五六厘米大小,这月牙形的面坯,就是果子的前身。
人们将这挖好后的月牙形面坯,放进油锅里进行炸制。面坯入七成热的油锅中油炸受热膨胀,定形后会从一片片簿月牙饼,变成一个个充盈的胖月亮,中间鼓涨而中空,两头尖翘饱满,这便是果子角儿了。
炸好的果子角儿还只是半成品,从油锅中用笊篱捞出沥油后,还要再倒入事先按一定比例熬好的糖稀中,使其沾上和灌入一定的糖浆,复再捞出,倒入盛放食物的大盒盘里,再洒上一层白糖或是糖粉,以人工手动方法适度拌匀,使其即粘了糖,又不再互相粘连。晾置后,便成为一个个粘满了白糖,具有胖礅礅模样儿的月牙形果子,吃起来那可是香甜可口。
母亲便是这炸制果子的能手,我也因此得以全见了制果子的整个过程。开始是母亲给果子厂打短工挣钱,尔后再用所挣的工资,按内部价格折换成果子,以供自家过年串亲戚时使用。后来母亲也在家果自己做过果子,味道丝毫不比外面的差,因为用料的正宗,制出的味道甚或比街面上卖的果子都要好吃很多。自那以后,我便总觉得,只有炸了果子才能算得上是真正地过年。
那炸好的果子食品厂是称斤售卖,有用果子匣封装好的,你可以论盒来买,也可各家自己来按斤不要盒子单称,称好后回家自己再去集上买盒子和标签封装。但不论哪样的,我们对于果子这样的礼物,约定俗成的一盒就都是一斤。
年集上有专门售卖果子盒、标签和捆扎用细纸绳的摊子,目的就是方便那些自己买果子回家封装的人。说起来,这果子盒其实还挺特别,整体呈青砖大小的长方形,里面用食品用草纸做底,中间则是一层簿而匀实的黄泥抹成,外面除依旧用草纸贴好,平整而坚实挺括,其上还会再粘一层粉红色簿纸作装饰。说来也怪,就是这样一个用草纸和黄泥土复合制成的盒子,却可以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装了只有年节才会有的果子在各家拎来串去。
果子装好后,用同样质地恰好可以盖上的盒子盖好,上面再覆上一张略大些,饰有吉祥图案和“XX糕点厂”字样的果子标签,用纸绳对果子盒和标签进行十字交叉捆绑封扎,一盒精美的果子礼品便由此诞生。
乡人注重礼仪,不论穷富,送果子必都是两斤,再附以一根刮好的甘蔗,这甘蔗要将外皮用刀刮成蓝白相间状,而后斩断成约二十五公分长短的`短节儿,置在篮底,上面放两盒果子。这便成为最基本的串门礼品配置。其它再视各家经济能力和所串这门亲戚的重要性,可再配以水果罐头、饼干、白糖、汤圆等等。当然,这白糖和汤圆也都是用草纸封装的,外形基本都是略呈长方基座的金字塔状。所不同的是:白糖包装是尖顶,汤圆为平顶且有一根宽约两指的红纸条区别装饰。
所送的这些礼物,基本都是甜食,代表着人们对甜蜜生活的向往,从另一个方面,也反映出当时人们生活水平还很低,对糖类的依赖和喜欢。而乡人们就把这种对糖的需要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赋予在所送的礼品里,果子代表了甜蜜,甜秫秆代表了节节高。乡人将这两样基本的礼品在亲戚间传递,所送的便不仅仅是礼物本身,是传达问候显示仪礼,更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祈盼。
礼的要义,在于往来。有来有往方为礼。这迎来送往间,礼物便也在各家传递着。
那时小镇乡人除了极个别的外来户,亲戚都是众多的,虽不至家家都有七大姑八大姨,两三个舅、姑,四五个伯叔、亲姨,总还是有的,再加了上辈的亲戚,平辈的或堂或表兄、弟、姊、妹,下辈的侄男外女,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少说也得十数家亲戚,多了几十家都是有的。这一干亲戚串下来,光那礼品若堆在一起,也是极大的数目。于是,这些礼物便是你家送来我家,我家又拿去他家,他再串去别家。到最后,当初你自己采买的东西,串了一圈子之后,重又回到自己手里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那甜秫秆是不能久放的,串两次自然也就被各家的孩子们吃掉了,成为消耗品。而那果子因是炸制甜食,又有外面的果匣封装,易于保存,保质期也长,不到过完正月十六,断是不会打开自家食用的。毕竟,谁家的日子也都不是十分宽裕,串亲戚买这些礼物总归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都会等亲戚串得差不多了,才敢自己打开吃。
果子好吃,可果子盒和标签纸是不能吃的,来年还必须要买着用。一些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就把果子吃了后,将那些虽用过,却还十分周正的果子盒和标签纸留下,十来个果子盒儿摞在一起,寻张报纸罩上,用纸绳捆了便又吊在了屋梁上,以备来年再用。
现在想来,这样的做法或许是不够卫生的,也是不被允许的,可对于那时候的乡人们来说,生计是比卫生更重要的东西。那用草纸和泥糊就的果子盒,一个就是一两毛钱,标签又是八分或一毛,这十来个盒子、标签省下来,就是四五元钱,几乎就是一年级小学生一学期的学杂费,还有什么比将日子过下去更重要的东西么?于是,出了正月,你去谁家里串门玩,看到他们家房梁上吊着那么一摞果子盒,也就觉得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各家的光景基本都一样。
这样的果子盒第二年再用时,难免就因为纸的老化和来回拎着串门,边角容易出现磨烂开裂的情况,使人一看就知道是旧盒子,或是给人感觉是串走了多家的果子,当着亲戚面再拎出来时,有些许的不自在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就是因了这样的缘故,极不喜欢去串亲戚。可毕竟家里穷,又不得不这样为之。况且去舅、姑这样的重要亲戚家里,手中篮子里所拎着的,依旧是两匣果子和几节甘蔗,总觉得拿的东西少了。这礼物一轻,自己都觉得在人情上难免要淡簿一些,脸上多少都会显现出一些不自在来。所以,我去串亲戚极少会留下在他们家吃饭,至多是接了长辈递来的一根甘蔗默默啃了,不自在地坐上一阵子,就寻了各样由头喊着要走,亲戚只得去将篮子里的礼物腾出来,我便拎了篮子逃也似地走了。
自那之后,我对过年串亲戚这样的事情,便是软磨硬抗,能躲就躲,能逃则逃,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去亲戚家里。因此也就给亲戚们留下了腼腆的印象,都说我像个大姑娘,一说话就脸红。其实,他们又哪里知道,这内里的主要原因,竟是因为我心底那深深的自卑感。
就是这样不愿串亲戚的事情,有好几次都惹得父母不高兴,只不过因为是大过年,没有舍得打我而已。不得己,他们只好自己提了那礼物去串。现在回想起来,倒真真是自己任性了,父母也知道东西少,可由孩子拎着去,总归是外甥看舅或是侄儿看姑,东西虽少,礼数尽到了便可,也不会有什么尴尬。而他们亲去,那是拉下了面子走亲戚,东西少了,脸面上自然就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或是觉得日子过得低人一等。
有粉谁都是愿意擦在脸面上的,可家里三个男孩子,吃饭穿衣都得精打细算,又如何能去顾了那脸面?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为了将穷日子过下去,用旧盒儿装新果子,拎两匣串过几个来回的果子再去串亲戚,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了。更何况,过了正月十六就将开学,仅就家里这三个孩子的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年少好面子的我,又如何体会得了父母的那些良苦用心呢。于他们来说,面子是虚的,而将日子过下去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现如今,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像果子、甘蔗这样的东西,早已不再被当做过年必备的礼品而走东串西。大箱小件包装精美的各样礼物、补品被人们拎来送去。这些东西所传递的,已经不单单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代表了良好寓意的美味食物,而转变成了一种形式。年也从原来的近一个月,被浓缩在七天假日里。人们忙碌着,吃喝着,而后再感叹着年的无味。
于是,过着现在的年,我便不由得想起养殖场里快速育肥的猪、鸡,大棚里四季不停轮番产出的蔬菜,田地里铺了地膜、施了化肥产出的粮,鱼池里虽肥大却喂了饲料和添加剂的鱼。它们生产的时间一再被人为缩短,吃起来自然也就无味了许多。眼下,我们的年浓缩了,过起来可不就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