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美文:大树有魂
“放——树——啦——”
随着父亲粗犷而悠长的呐喊声,一棵葱茏的大树在绳索的牵引下,朝向预定的方位轰然倒地,溅起一阵风声。锯子斧子陆续删减大树的繁枝杂丫,早已守候在一旁的村姑们,蜂拥而上抢夺树枝,晒干了做柴火烧。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嘿嘿的笑,待杂枝除净,父亲和帮工开始拉锯,一截截肢解粗壮的树干,搬运回家,而树兜则挖回去晒干,寒冬腊月摆在堂屋里,烤火正好。
这是我童年时代常看到的情景。父亲是个伐木工,准确地说,是当地有名的土木匠。父亲到底伐了多少树,一次面对我稚气的发问,父亲吐着淡淡的烟圈说,和抽的烟一样多吧。
江汉平原的土质肥沃,适宜生长的树种,我也数不清。在我的记忆中,房前屋后,到处生长古老的槐树、楠树、苦楝树等,河边堤旁遍地疯长的,大多是枝条细长的白杨和柳树,而田野深处茂密的神秘的树林,往往是直插云天的松树或杉树。
哪些树适合做家具,做房子,或者做农具,父亲一眼就明,还可以准确判定出这些树的年轮。就拿杉树来说吧,碗口粗的杉树已经成材,高大、笔直而结实,盖房子做中梁正好。而父亲最为风光的时刻,就是为新房上梁。
所谓上梁,是乡村盖房子时,待新墙基本封顶,房屋最高处要安装一根横跨东西墙面的中梁,这道梁,须选择一根特别笔直且结实的树干,起支撑平衡的作用,“上梁”的“上”则有“安装”之意。在江汉平原农村,“上梁”成为盖房子竣工前的一种隆重的宗教礼仪,也是乔迁之喜、安居乐业的一种庆贺方式。上梁是木工的活,所以父亲理当是这场礼仪中的主角。上梁之前,父亲要亲手宰杀一只公鸡,以鸡血做祭祀,祈祷房屋根基稳固,祈祷东家香火旺盛,祈祷一年风调雨顺。中梁上缠绕着大红绸缎的绣球,父亲爬上屋顶,像一个将军,指挥徒弟们安装中梁,用墨线校正完毕,然后把红绣球抬手一扬,宛如升旗场上的旗手,一团红云飘落下来,鞭炮声就炸响开来。梁上的父亲,还要代替房东撒几把糖果和红包,赶热闹的邻居和孩子们,就等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刻。父亲从梁上顺着一根柱子跳下,这时的新房前,早已摆好几桌酒席,蒸鱼扣肉“十大碗”热气腾腾,父亲端坐正席,大碗开喝东家庆功的喜酒。
挑担锯斧走江湖,伐木建房做家具,父亲的双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家里终日堆满一筒筒壮硕的树干,满屋子流淌树木特有的芳香。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冬,树枝上屋檐下挂着一条条晶莹的'凌钩子。家门口的禾场上,父亲和三爹身着单衣,丝毫感觉不到冷飕飕的寒气。粗大的树干横架在两人中间,双手上下紧握盖锯的木柄,刚劲有力地推出又拉回,钢锯条在木板缝里来回穿梭,白色的锯末粉伴着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铺满一地,分不清脚下是雪花还是锯末。父亲和三爹拉锯盖板,干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料到在一旁玩耍的三哥会伸手上来,扫摸那盖板上的锯末粉,就在那一瞬间,锋利无比的锯条来不及停顿,一根细细的手指已掉落撒满锯末的雪地上,那是三哥的无名指。父亲和三爹抱着昏厥的三哥拼命跑到镇上的医院,然而当时的医疗条件无法接指。至今,三哥的无名指依然短一截。
岁月如流云,随着乡村生活的日趋富足,昔日的平房被钢筋水泥楼房取代,时尚的家具店生意红火,老木匠的父亲不再风光去上梁,也淡了锯斧生意,却依然伐木在乡村,为县里的木芯板厂输送木材原料。一次砍树时,父亲被县森林公安局逮个正着,做笔录时,父亲还振振有辞:村里的树,村干部派的活,凭什么抓人?被处罚后,他才知道有“林权证”、“砍伐证”之类的规矩。
前年的一次事故,才让父亲终结了漫长的伐木生涯。
外村的一户农家请父亲去砍树,父亲立在树下,指挥帮工爬上树清理枝丫,一柄锋利的斧子,不慎从帮工的手上脱落,于半空中劈下来,贴着父亲的耳边坠落,砍中了父亲的脚掌。住院期间,父亲反复絮叨:好险,偏移一点点,就砍到头部,就不在人世了。父亲告诉我,受伤的日子,经常做噩梦,梦到面目狰狞的树精,追着他要索魂;梦到被砍伐的大树在呻吟,树身流淌出浑黄的血液;梦到大树裂开的创口,如同他血肉模糊的脚掌。父亲说,只知道树有生命,却不知树还有灵魂,还会报应,你三哥的断指,还有我的脚掌,都是报应啊。
父亲终止了伐木的营生。他开始在老屋的四周种树,门前栽种香樟和桂花树,屋后栽种银杏树和栾树,他在小树林周边钉了木桩,拉了铁丝防护网,大热天生怕树苗干旱了,冬天则在树身缠满草绳,有空就蹲在林子里扯草松土。父亲对我说,等他百年归土了,就埋在这林子里,帮我们守护这片树林。父亲还特意叮嘱,儿孙们将来回老屋送灯,放鞭一定要放在林子外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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