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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生活湿透不足以谈岁月静好随笔
人是多么善于粉饰自己的生活啊。这是我无意中翻到自己多年前的文章时,一个最强烈的慨叹。
当时,我住在广州最大的一座山的山脚下的某个校园里。山居,成为生活里最易措手的形容词,便于用来表达静好、诗意之类的效果。这是我最安全的抒情,最有效的路径,在贫瘠的生活里模拟丰饶,在脆弱的状态中到达安慰。
对山居生活的描述如此娴熟,大概与我前面20年阅读过的田园诗有关。我写出下面这样的句子,把它贴在某个论坛上,得到了无数的艳羡和呼应:
“在我阳台外,就是山的某道围墙,山上的树叶时时飞起落在我阳台上。山就有这么近。”
“每天出门,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抬头便看到山。山迎面走来,枝叶层层披覆。”
“有时候,是夜晚,我站在楼梯口,举目与那山对视。山在夜色里呈现出一个毛茸茸的剪影,带着缓慢又恒久的呼吸。”
“我也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那些看起来又脏又旧的叶子,细的叶,大的叶。那些野花,一点儿也不寂寞,黄色的野菊花极其茂盛,而且四季都不缺席。这样结实而充沛的生长,有时会被我漠视。有时候,我走了很长的一条路,回头一看:路上一直都有它。高高低低的叶子,疏疏密密的花,全是它,不曾间断,就像它一直在送着我。”
“有时候,我遇到一只蜘蛛,横在前方,结一个清晰的网。有时候,我走在山间,四顾无人,不知名的果子或枯叶从树上落下,打在我身上。”
…………
而这静美,事实上,并没有令我感到真正的诗意。真正诗意的生活,应该是来源于一颗有活力的心,而不是通过描述创造的。我虽20多岁,内心却尚未成熟。这静美的生活非我所要,我却不敢说出我要什么,我年轻到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压抑。
当时,我一个人住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很多人羡慕这生存环境。除了无敌山景、校园配套设施的便利之外,飙升的房价也让我不敢不“感恩生活”。
出于这种心理,我努力地感恩,用我最为擅长的一项——文字,去赞美我身处的生活。我甚至把它写成一个连载,记录每一天下了班爬山时,看到了哪些植株,它们的生长速度,它们属哪一科哪一目。很多人与我讨论,我在文字里,似乎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隐士。
热爱植物的人,想必是内心极为沉静的人。可我的“热爱植物”,不过只是沉静的一种模仿。这极为静态的事物,不,放到当时我整个的、极为静态的生活中,很可能像一个巢,是我在18岁之前离开的那个巢之后的第二个。
记得某天,我坐在办公桌前,对面的窗外有几根树枝,树枝上有一只鸟,可能是麻雀,因为它在雀跃,雀跃之余,带动枝条。这无聊的随机运动吸引我看了很久很久,像堆俄罗斯方块一样停不下来。
我走到窗前去,那是一株大叶榕,一到冬天就落光叶子,到春天的时候,每天的变化却是巨大。昨天那枝丫上还是透明的芽,今天已是嫩绿,很快又变成浓绿,并飞快地从紧致变得舒展,从稀疏变得密稠。即使连一棵树,都在提示着一种叫“光阴”的事物。
我本来可以把这个情形写成一个静态的动植物观察笔记。可是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对时间的焦虑——不,也许是敬畏,突然到达。一瞬间,焦虑统治了我,与我之前所有潜意识里的努力结合在一起,摧枯拉朽地迫使我下了一个决心——决心把自己的生活打碎。
在那个时候,我尚没有非常明确地想好打碎后要怎么办。但是离开那里多年后,有一次与武志红老师聊天,他无意中,似乎穿越地回答了当时我的问题。他说,能把自己打碎重建的人,他把这称为“自我组织能力”。
这一年春天又到。我再一次看到榕树落光叶子之后,以一天一个色阶的变化出现,提醒某种时间的敬畏感,不,是焦虑感。
而我几乎有点喜欢这种对时间的焦虑感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舍不得睡眠的人,一个有时间焦虑感的人必定也是爱时间的人,是生活得投入和充分的人。
须得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物事之好。作为那个曾写着山居植物笔记的人,其隐士姿态也许是可赞的,可我知道,她未被生活的水浸湿过脚踝,她只敢写写那不会申辩的植物。她从未将船踏翻,从没勇气将船踏翻,她没有什么勇气去谈论内心。若从未通身都在时间中,她更加没有什么理由,去正视对时间的焦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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