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长安一中 李振民
钱先生的文笔之犀利、尖刻,是读者的共同感受,也是大多数读者崇拜他的主要原因。但能读懂这犀利、尖刻背后的诚挚的,或者留意、思考过这犀利、尖刻背后的诚挚的,又或者是明白喜欢他的真的原因也是这犀利、尖刻背后的诚挚的,似乎就不那么普遍了。无论对什么人的讽刺,包括他最痛恨的人,钱先生的态度都是很诚恳的,希望其悔过,希望其摈弃人不应该有的一切,而皈依人的纯朴、善良。因为他的目的不是漫骂,而在于人性的净化。
比如“人比蝙蝠聪明多了”,听起来像是废话(白说格),但其实包含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有些个人就只比蝙蝠“进化”了那么一点。即某些人身上表现出的更多的是人的自然属性,或者叫野蛮性、禽兽性。但我们听他话的意味,并不是对这些人的漫骂,而仅止于讥讽,期望其修正。就连作者对《围城》里的人物的讽喻,也是善意的,比如鲍小姐: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女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椅子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装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常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改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今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得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她忙解释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这里,钱钟书对鲍小姐可说是既尖酸刻薄又仁至义尽,既在挑剔着她身上的那怕是微乎其微的缺点。又竭力为她的每一个缺点找借口开脱。
正当孙太太和苏小姐议论着她的三长两短的时候,她的形象--“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以及那孩子的反应--“忽然向她们(孙太太、苏小姐)椅子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都是一种不可回避的抗议。而当苏小姐对她的衣着提出批评的时候,作者也在为她找理由找借口,“在热带热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装束”,而且加以举例,“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而由此引起的诸多绰号,钱先生虽不好再为她找假借的理由,但还是作了一个巧妙的托辞:“有人叫她……”,“又有人叫她……”。虽然这些绰号是对鲍小姐的尖刻嘲讽,但听起来并不是恶意的,或者也不那么不堪入耳,只在笑声里,有点肃然的批评。连同她“懒在床上”的喻体形象也是再三斟酌了的:“像猪”、“像死人”、“像木头”。其实首段对孙太太的批评也不只有尖酸,也够诚恳。这种强烈地为讽刺的对象找寻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乃至作不可开脱的开脱,应该是源于他的纯朴善良的本性的,是源于他的人格力量的。而对人物的挑剔、讽刺,则是他对生活观察的敏锐,对真善美的追求、渴求、乃至刻求的表现,是源于他的智慧力量的。
据杨绛女士的介绍,“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而这个伯父为人很是忠厚,言语又是极幽默的(“龙肝凤髓”)。且请了一个叫“痴姆妈”的“壮健的农妇”作奶妈,他们的善良、忠厚对钱钟书纯朴健康人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甚至对杨绛女士都有间接的影响。(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
而钱先生作品的魅力就在这种人格力量与智慧力量的高度统一。对社会对生活对人性的丑陋的批判,主要表现出他的智慧力量,而对社会对生活对人性所寄予的美好的期望,则主要表现出他的人格力量。
那么这样的一个钱钟书钱先生,他在《读〈伊索寓言〉》,会教导我们些什么呢?我想他对于社会对于生活对于人性的感慨是出不了他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原则的。
在课堂上,我把人民教出版社中学语文室编著的《教师教学用书》中关于本文的主题归纳,一字不改地摆在学生面前:
这篇文章的中心意思是,通过伊索寓言与现代社会人事的比较,说明现代有些人狡猾得很,恶劣得很,我们的头脑也要复杂一点,要防止碰壁上当。
然后我向他们提出一个问题:假如柔石看到这段文字,会作何反应?学生们异口同声回答:
……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
那种讶异的表情同感叹的语气仿佛找到了千年难觅的知音似的。而质疑的目光又仿佛在问,老师,这是钱先生的意思么?钱先生会是这样的么?这样的钱先生会是全世界众多读者所崇拜敬仰的么?
呜呼!我说不出。
但我想,这绝不是钱先生的本意。因为如果我错了的话,那么读者就错了,民众就错了,人性就错了。
纵观全文,其话题是:小孩子该不该读《伊索寓言》。
由这个话题推演出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话题:如何教育下一代。
“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成一个什么世界、一个什么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
再进一步作者向更高的层次探讨了一个更具普遍意义、深远意义的话题:“……造成一个什么世界、一个什么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就在于我们如何面对他人,如何面对历史,如何面对大自然?亦即如何面对自己,作真我?
“卢梭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这就是作者之所以说:“这几个例子可以证明《伊索寓言》是不宜作现代儿童读物的”原因。因为寓言里并没有表现真实的人性,要么像卢梭说的,会“把纯朴的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要么像钱先生说的,会“把纯朴的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总之没有给孩子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社会来过活,没有客观地教他们如何面对他人,如何面对历史,如何面对大自然?一句话没有教他们如何面对自己,作真我!
文章第一段讨论的就是如何面对他人,第二段则讨论如何面对历史,第三段是一个小结:引出中心话题--《伊索寓言》虽是古代西方人智慧的结晶,但由于时代的变迁,出现了许多古人未曾料到的情形,或者被聪明发达的今人的智慧开拓出了新的意义。古人未曾料到只说明了人类初级阶段的纯朴或者“愚钝”,而聪明发达的今人的智慧开拓则表现了人性的狭隘与卑劣。总之,是没有客观地面对现实的一种表现,即没有尊重自然规律的一种表现,“所以我们看了《伊索寓言》,也觉得有好多浅薄的见解,非加以纠正不可。”而聪明发达的今人的“智慧开拓”,则表现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同时,野蛮也在肆意滋长。所以说“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成一个什么世界、一个什么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
卢梭主张皈依人的本性,表现了对现实丑恶的不满,和对人性中原始的纯朴真挚的呼唤(“卢梭是原始主义者,主张复古”)。这种愿望固然美好,但很不现实。因为人类是发展的,不可能回归过去(“我是相信进步的人”),所以我们只能给孩子们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社会、真实的人性来体验。
关于文章末尾的一句,有人说“这是顺便讽刺那种以救世主自居的狂人,这种人像那只苍蝇一样可笑,实际上对历史的进步丝毫没有推动作用,却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人教社《教师教学用书》)孤立地看,这话蛮有道理,但它和“读《伊索寓言》”这个话题有什么关系,和教育下一代有什么关系,和给孩子们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来过活有什么关系,和“我是相信进步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钱先生是说:虽然我知道自己一个人并不能对现实有多大的改变,但我还是要呼吁呐喊,还孩子们一个真实的世界!而且我还希望我的呼吁呐喊并不是不被理睬甚至会讨人厌烦的苍蝇的叫声。
2002/3/26李振民/陕西省长安一中
作者邮箱: lizhenmin9@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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