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花轿散文

时间:2021-06-10 10:00:56 散文 我要投稿

外婆花轿散文

  外婆是坐着黑漆木轿来到胡家大院的。那年她十二岁,是邻村一户还算殷实的农户家的女儿,小名玉儿。她的父母是舍不得把她送入大户人家做童养媳的,哪怕是在十里八乡口碑极好的胡家。所以当胡家的媒婆来说亲的时候,她的父亲没做任何的考虑就一口回绝了。有些纳闷,又有些愤愤不平的媒婆走了之后,玉儿从房里走了出来,直接走到父亲面前,说:“答应吧,我愿意嫁过去。”父亲睁大眼睛望着女儿,劝道:“孩子,你别以为有钱人家的童养媳好当,要受很多委屈的,何况是冲喜,万一那少爷冲不过来,你这辈子可怎么办呀?”玉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见过胡家的两位少爷,不管是哪一位,我都愿意救他,我相信能救活他的,那么好的人不会就这样死的。”

外婆花轿散文

  是的,玉儿是见过胡家的两位少爷的,那是春天的一个黄昏,玉儿在自己菜地里拔猪草,胡家老爷带着两位少爷踏青回来,一阵风吹来,胡家少爷手中拿着的风筝就被吹到了玉儿身边的一棵大树上,他们愣了一会儿,胡家老爷说:“太高了,算了吧。”两位少爷瞧了瞧,也只得摇摇头,惋惜地说:“太可惜了。”接着,那位大一些的少爷把眼光转到了玉儿的身上,冲她轻轻地笑了笑,说:“姐姐,没吓着你吧?”玉儿突然觉得一些羞涩,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胡家老爷打量了玉儿一会儿,怜惜地说:“妹子,春天才来,还很凉啊,看你的手都冻红了,还是早点回家吧。”玉儿这时已回归了常态,大大方方地说:“没事的,老爷,我习惯了,我家的四头猪还等着我拔的草去喂哩。”“那你把我这皮手套戴上吧,姐姐,反正我也不喜欢戴。”那位小一些的少爷突然就跨过小溪,跑过来把自己的手套塞到了玉儿的手中,玉儿忙不迭的说:“这怎么行?”小少爷却已经跑开了。他们对着玉儿挥着手,说:“戴着吧,不要冻出病来了。”玉儿轻轻地揉着手套,冲着他们喊道:“你们先别走,我帮你们把风筝取下来,我会爬树的。”说着就脱掉鞋子,往树上爬去。胡家老爷急忙叫道:“妹子,不行,太高了,危险,快下来!”等他们三个过来时,玉儿已经爬到了树的中段,任凭下面的人怎么呼叫,她还是不停地往上爬。当玉儿把风筝交到他们手上的时候,他们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两位少爷围着玉儿,欣喜若狂,连声说道:“姐姐,你太棒了!”胡家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说:“妹子,太危险了!万一掉下来,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呀!哦,对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呀?”玉儿把父亲的名字告诉了他。胡老爷默念了两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玉儿,就带着两位少爷走了。临走前,两位少爷再三邀请玉儿一定要到胡家大院去玩。

  从此,胡家大院就成了玉儿向往的地方。每当大人们聊起胡家的事情时,她总是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有时,人们已经聊到其他话题上了,她还沉浸在前边有关胡家的情境中,猛然间问一个问题,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小姑娘怎么看都有些怪怪的。

  父母最终拗不过玉儿,答应了这门亲事。按当地的习俗,未成年的女子是不能坐花轿出嫁的,而胡家也向来不喜欢铺排,所以就仅仅派了一顶黑漆木轿去接玉儿,当然,聘礼还是相当丰厚的。

  胡家虽是一个大户人家,人丁却不兴旺,胡家老爷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且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人听从一位游僧的建议把他寄养在城里开药铺的舅舅家,在城里读书,在城里长大,在城里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娶了一位城里姑娘,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对乡里的田产生意之事毫无兴趣。胡家偌大的一份家业至今还由年近古稀的胡家老太太掌管,随着年事增高,老太太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多次提出要儿子回来掌管家业,无奈都遭到了拒绝。胡家的两位少爷,大的叫德仁,比玉儿小一岁,小的叫德义,九岁。本来他们一直跟着父母住在城里,在城里的洋学堂上学,只有节假日才回到乡下来看望奶奶。入秋的时候,德义得了一场大病,城里的医生,乡下的郎中看遍了,病情却一日比一日严重。心急如焚的老太太亲自到城里把那一家子拽了回来。束手无策的胡家老爷只好答应老太太的要求,给德义娶一房媳妇,冲冲喜。世上的事有时候也奇怪,并不是科学都能解释的,玉儿进门的时候,德义病得不省人事,连拜堂也没法进行,玉儿进门以后,德义的病竟然有了很大的起色,等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已经完全好了,只是留下了后遗症,手脚不那么灵便,走路、拿东西的时候颤巍巍的,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家里人已经知足了。

  老太太对儿子其它的所作所为都不大满意,唯独经他手娶的这房孙媳妇,很顺老太太的意,聪明、健硕、精干、心细,稍加培养,将来是掌管家业的好手。所以,玉儿到胡家后,就一直被老太太留在身边,跟着她进出于账房和田庄之间。

  胡家老爷从城里和乡下各请了一位老师来教两位少爷,上午跟着城里的老师学些算术科学类的知识,下午则跟着乡下的先生读些古文。玉儿闲着的时候,老太太也会打发她来学点儿东西,虽然是隔三差五,但由于她天性聪慧好学,倒也学得不错,很讨两位先生的欢心,更得两位少爷的喜爱。到底还是孩子,一到下课,他们几个就打闹得厉害,他们还是叫她姐姐,她也颇有姐姐的威信,当那哥儿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只有她才能镇住他们。

  春去秋又来,不知不觉,玉儿来胡家大院已经三年了,出落成了一位标志的大姑娘,德仁也已经是十四岁的青春少年,他不再热衷于和弟弟打闹,常常默然地坐在位子上郁郁寡欢,他特别不喜欢听别人提起玉儿是德义的老婆的话题,更不愿意看到德义在玉儿面前撒娇的摸样,每当这时候,他就会特别焦躁。胡家老爷受一位朋友之邀两年前就去城里一所学校教书了,太太在乡下住不惯也跟着回了城,由于老太太的坚持,再加上两位少爷都不愿意离开玉儿,所以,他们还是留在乡下。好在相距只有二十来华里,来去都还方便。

  胡老太太的生命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一次伤风,引起了一系列的病,在床上十多天没下床,她知道自己很难逃过这一劫,然而她还有心愿未了——长孙的终身大事她必须办了再走。于是她把一家大小都召集到床边,商量这件事,大家的意见还比较统一,媒婆介绍的那位姑娘不管相貌还是人品都让长辈们如意,可是,平日里孝顺有加的德仁却一直不松口,不管谁劝他,他都是那句话:“我不想娶媳妇!”事情就这样僵着,胡家老爷心急火燎,眼瞧着老太太那边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儿子这边无任何进展。这天,他又来到儿子房间大加训斥,突然,德义悄悄走过来说:“爹,我知道哥哥为什么不愿娶媳妇,因为他喜欢玉儿姐姐,你就让……”

  “谁让你在这儿乱说话!”德仁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边上的玉儿早羞得满脸通红,赶紧走了出去。

  “是真的吗?玉儿可是德义的媳妇呀!”胡老爷盯着德仁问。

  “你别听德义瞎说!”

  “我没有瞎说,我早看出来了,而且玉儿姐姐也喜欢你。爹,你就让哥哥娶玉儿姐姐吧,她还不是我媳妇呢,我们没拜过堂,而且,我……更愿意玉儿姐姐……当我……姐姐,不要她当我媳妇。”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德仁、玉儿虽然有些尴尬,最终还是拜堂成亲了。成亲的第二天,老太太把他俩叫了过去,正式把家业交到了他们手上。第三天晚上,老太太安详地离去了。

  德仁和玉儿夫妻联手,把家业管得井井有条,除了田庄,他们还开了不少作坊,店铺,生意红火得很。白天在忙,晚上当他们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产生一丝对弟弟的歉疚之意。于是两人商量一定要帮德义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硬是找到了一个集漂亮、温顺、贤惠于一身的姑娘,只是姑娘家家境差一些,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胡家可是富甲一方的人家呀。

  婚礼真是极尽奢华,以至于几十年以后,还有老人向他们的孙辈们津津乐道地描绘胡家二少爷结婚的那一幕。十六人抬着的那顶大花轿进村的时候,全村人无一不跑过来看,前边开道的是唢呐锣鼓队,方圆几十里内的.所有好的唢呐手,锣鼓手都到齐了,后面压阵的是城里请来的洋鼓洋号队……

  当美若天仙的新娘子被从花轿上扶下来的那一刻,玉儿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高兴、羡慕之余,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她还在娘家做孩子的时候就听下屋里的婆婆说过,一个幸福的女人一辈子要坐两次花轿,一次是当新娘的时候,一次是做完世间自己该做的事后,回归另一个世界时候。这两次也是女人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玉儿错过了第一次花轿,看来她这辈子只能坐一次花轿了。

  玉儿尽心尽力地经营着胡家的产业,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德义一家,给胡家添了三个男丁,两位千金,等到她生第五个孩子之后,确实已经心力交瘁了,落下了许多病痛。可是,家里里里外外的事离不开她,她只得强撑着一件件去处理。那个下午,她觉得特别累,就想倒在床上睡一觉,她一直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谁知就这么一次,却永远起不来了,那年她才三十八岁。弥留之际,她似乎看到了那顶大红的、绣着彩凤的花轿向她飘来,她刚想坐进去,花轿突然又向天边飞去,她挣扎着,伸出双手去抓,大叫着:“花轿——花轿——”然后就去了……

  胡家老爷和太太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玉儿已经入殓,两位老人扑在棺木上放声大哭,突然听到里边啪啪响了两声,胡家老爷和太太不顾众人反对,一定要打开看看。打开后,大家都惊呆了,只见两股鲜红的血液正从玉儿的鼻孔里流出来,“玉儿,你还有什么心愿吗?”胡太太哭着问道,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她记起了玉儿跟她聊过的有关花轿的话题,突然明白了,于是她边帮玉儿擦去脸上的血迹,边对她说:“媳妇,你放心走吧,我们会照顾好孩子,你为我们胡家付出了这么多,功德圆满,我们一定会让你坐着花轿,体体面面地去。”

  接下来的两天,胡家老爷和两位少爷一直在和族里交涉着让玉儿坐花轿上山的事,按当地的规矩,只要家中还有长辈在,死去的人是无权坐花轿出葬的,最多也只是在棺木上覆盖上一块黑色绸缎,老祖宗的规矩,从没听说谁破过。可胡家的爷儿几个,就是铁了心要让玉儿坐一回花轿,最后,族里长辈终于妥协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而他们的代价是独家出资重修家族祠堂并供奉十年香烛钱。

  在锣鼓鞭炮声中,玉儿——我的外婆,安睡在一顶装饰着精美彩绣的大红花轿中,由十六个壮年劳力小心翼翼地抬着,缓缓出了村庄,向着野外挪去,花轿的后头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这是当地最高级别的葬礼。我的外公一直陪在花轿的边上,跟着她越走越远……

  我的外公活了七十四岁,以后的几十年中,他一直独居着,没有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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