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寨的陈年记忆》系列散文
写在前面的话:我的老家,在洛阳城北十五里左右的孟津县朝阳镇刘家寨村,那里有大片尚未开发的明清古民居,由于缺乏保护,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老村的人日夜期待着自己祖辈留下的古村落能得到保护,他们为岁月损毁下的老村心疼。老树枯死了,老井废弃了,老村荒芜了,老宅塌陷了,老人故去了,老故事没有了可以口口相传的人……我感到了一种无形之中的紧迫感,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催促:快一点啊,快一点!用文字为老村留下影像,用文字为老村的保护发出自己的呐喊!
一、老树
老树是一棵皂荚树,我小的时候,父亲还上去撸春天鲜嫩的皂荚叶。那时父亲很年轻,老树,也正当壮年。
正当壮年的老树,枝桠茂盛,蓊蓊郁郁。老树下,庇佑着一所明清大宅院,撸皂荚叶之前,父母必定早早知会左邻右舍,撸时没到场的,还要打发我们姐妹去家里叫。树干太粗,抱不住,父亲需要先将绳子抛上树杈,系好了,借助绳子的力量攀上树。撸下的皂荚叶经过开水淖、冷水泡,或凉拌,或是做包子、菜饼的馅,全村人分享着老树带来的幸福满足。
老树开很多花,密密匝匝,引来数不清的土蜂嘤嘤嗡嗡。连我家门前的通道也被土蜂霸占了,飞来飞去,害我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通过,生怕一不小心被它们蜇到。
老树树身中空,形成一个大树洞,树洞里依然住着土蜂,小时候,我总不敢把头伸进树洞看个究竟,怕里面住着会抓人的妖怪。老树的主根比它的主干还要高,裸露着,从崖头向下深扎入土,俨然是新的树干,根上又生新的枝叶,成为一棵独立的树。后来读书,知道榕树可以从枝干上生出许多柱根插入土中,支柱根又变成了另一棵树,树生树,根连根,我便知道,我家的老皂荚树就是这样的。
夏天,孩子们在老树下捉迷藏,过家家,树枝树叶都是玩具,大树洞更是很好的藏身处所。老树的一些根突出地表,形成几个怀抱,摇着蒲扇的二伯,爱打盹的大娘娘,都在老树的怀抱里坐过,被我们一帮孩子围着,讲着那些过往的故事。而我,有一次竟然玩着玩着就在老树的怀抱里睡着了,随后被闻讯赶来的母亲抱回家。
老树的旁边,还有一棵皂荚树,比老树小了一些,像是老树的孩子。距离老树二三十米远,也曾有一棵皂荚树,树冠高大,只是在某天夜里突然起火,一阵火树银花之后,树就香消玉损化为灰烬,就连埋在土里的根部,也从此再没长出新的枝叶来。
我曾问过父亲,老树有多老,父亲说二百多岁了。二百多岁的老树便有了神灵仙气,人人敬重它,爱护它。奇怪的是老树却从没结过皂荚。
父亲不再爬上老树撸皂荚叶了,他说自己没有年轻时身子灵便了,有些畏惧老树。树老有神,不信神鬼的父亲却对老树既敬又畏。
一天夜里,无风也无雨,老树的一个枝干却突然折断,粗大的断枝压在大哥居住的厦房房脊上。第二天早上,整个村庄的人都在议论这件怪事。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老树下的大门突然被急促地拍响,父母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然后跟着来人赶到医院。我躺在病床上,右手被层层纱布包裹着。医生要给工作中失去右手拇指的我再造一个指头,从我的小腹上取了皮肉,胯骨上剔下一块骨头……
我住院期间,父亲和村里人一起把压在大哥厦房上的树干“请”了下来。出院后,我细看折了枝干的老树,赫然就是少了它撑天巨手的拇指。
老树看着大宅院里的人们陆续搬了新家,看着没有人气的老宅荒芜衰败,它甚至看到,在某天夜里,一伙贼人趁着老村无人,偷偷卸走了老宅的清代木雕门窗……
风月流转,风雨雷电在老树身上刻下沧桑。
前几天,我特意回家看了老树,它没有以前高大威武了,树干树根却更为粗壮了,树根上,树子树孙葳蕤茂盛。由于雨水的冲刷,老树的根部裸露更多了,幸好有那比树干还高的树根支撑着,不然,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訇然倒下。
老树向西二里多路,就是“中国传统村落”、“中国美丽乡村”卫坡村,那里也有一棵老树,它没有我家的老树茂盛、古朴、姿态优美……但是它被人们保护起来了,每天扎着输液袋,喝着营养品。
人去村老,皂荚树固执而又孤立的坚守着,它将根深深地向下扎,蹲坐成一只雄狮的模样!不知道老树还能坚守多久。
二、老 井
井是村庄的重要组成部分。传说,黄帝的五世孙伯益发明了井,是古代家家户户都具备的东西。井里的水来自地下水,清澈、清凉。
井是神圣的。人们忌讳在井口磨刀,说刀是杀机的代表,会冲撞了井里的水神、龙王,是大不敬。也忌讳从井上跨过,认为如果有人从井上跨过会被减去寿数。
我家老宅窑后就有一眼老井。每天清晨,人们是在井台上绞水的.辘轳声和吊环桶链的碰撞声中醒来的,而小村的寂静也是在这样的声音中被打破的。青石砌成的井岩,被水桶和脚印打磨的溜光,井壁上,长着绿油油的青苔。
井台建在高处,通往井台的石阶因为经常被打湿,也是湿漉漉长满青苔。井台左边,有一棵黑槐树,树身几近六十度的倾斜,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树。井台右边临沟,沟边,长着一些石榴树,春来葳蕤,五月花红。石榴长熟了,大伯把挑水的钩旦钩子一甩,就勾上了石榴枝,拉回钩子时,一个又红又大的石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摘到了。
井台边,是人们的集散和交流场所,大家排队,绞水、担水,谈论农事,也谈论家长里短……天气晴好的半晌,会有妇女搬来大水盆,绞水洗衣服,没多久,井台不远处的枣树上、草地上,就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秋后,下过霜,地里的红薯被收回家,会有人家拉几口大缸就放在井台旁的草地上,先是绞水洗红薯,洗净的红薯磨成粉渣,就开始洗红薯粉了……常常是这家洗完了那家洗,井台边一片繁忙。
吱吱呀呀的摇辘轳声,桶链、吊环与扁担钩子清脆的撞击声,悠长,静远,它们从时光深处渐行渐近清晰出来,然后,又渐行渐远模糊淡去……
井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水位下降。用水多的时候,人们常常为了抢水吵架、打架,井台边没有了往日的和谐。久已不用的私家水井被启用了,可是人们还是打不到水。一些养殖户种植户由于用水需求大,自己投资另打了深水井。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我家的新宅建在老机井旁边。老机井本来是用来浇灌田地的,后来水少就废弃了。
为了解决村民的吃水问题,村里修缮了废弃的老机井。
老机井的水也越抽越少了,有一年大旱,在村旁修路的施工队要到村子里用水,村民不让,双方发生了冲突,施工队用水只好每天由送水车从市里送去。老机井也水竭而枯了,人们从更远处的深水机井引来了自来水,终于结束了摇着辘轳挑水吃的时代。大大小小的老井、老机井被封上了口……
盛夏,雨水丰沛,草木荫荫,石榴树上挂满了诱人的果实。我带着读高中的女儿回到老家,老宅塌陷,窑洞上方成了果园,丫头突然用手指着一处乱石堆说:“妈妈,我记得那里原来有一口水井……”难得她还记得老井。而我刚上幼儿园的小侄儿就不同了,他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我给他讲《坐井观天》的故事:青蛙坐在井里。小鸟飞来了,落在井沿上……他突然问:“井是什么东西?”
井被淹没在岁月深处,乱石覆盖,荒草丛生……
三、老 河
老河就是瀍河,发源于孟津横水镇寒亮村的瀍河,在流经我的老家孟津朝阳镇刘家寨村时,将村子一分为二。
记忆里的河床是干枯的,只有在雨季,上游的雨水顺河而下,会涨河。河水退去,留下一坑坑的水洼,过不了多久,水洼里会生出毛毛鱼。小时候,我常跟在邻家哥哥的身后,浑水摸鱼。我们赤脚在水里来回趟,把水趟浑了,那些小小的鱼儿,就游上水面,露出小脑袋,张着嘴,大口呼吸,我和邻家哥哥只用手一捧,就把它们捧在手中了……那一天,我们捉了好多鱼,那一天,我跌坐在水洼中,小花裙糊满了泥巴……
村里的老人,常讲起老河的从前。从前的老河,河水清可见底,螃蟹、游鱼、小虾……自由自在的生长。夏夜,人们会到河里洗去一天的汗水和疲惫。河道弯弯,男人一处,女人一处,相隔不远,听得见彼此的说话声、嬉笑声,却看不见人影。月亮在云层中穿行,人们在河湾里戏水,老村安静,笑语诱人。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从前村里的女人们都在河里洗衣服,如水的月华,轻笼着老村、老河,女人洗衣的棒槌声鼓敲着回响着。月光下,那村、那河、那棒槌声声里的洗衣女人以及女人甜糯的歌声定格成一副不老的画面。
岁月流逝。老河干枯了,连雨季的水洼都没有了,想起小时候作文里的那句“一条小河穿村而过”心里发起虚来。干枯的河床成了大路,行人车辆从这里赶往洛阳城。荒芜的河滩,被开垦成田地,种上了蔬菜和庄稼。
上世纪九十年代,河里突然来了水,人们欣喜地围拢过去,然而他们失望了,继而,他们愤怒了!那些水呈黑褐色,水面漂浮着大量泡沫,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所到之处,草木枯萎……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老河成了一条死河。上游工业废水不断排向老河,虽经政府多次治理,水质有了一些改善,然而依然是劣五类,失去了生态功能,不生鱼虾。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水终于要来了!有着瀍壑朱樱传说,有着老子离宫归隐,骑青牛一跃而过的瀍河,引来了黄河之水。人们加固了河堤,清理了河道,当河头从上游涌来时,河湾苏醒了,老村沸腾了!
“瀍河三年不断流,是要出大人物哩!”夏夜,摇着大蒲扇,在老河边乘凉的人们,又开始讲述着那个世代流传的神话。瀍河的河床为黏土,不易渗漏,通常是一处河段水流渗入地下,不远处一股清泉又冒出地面,使得河水无法连续不断。
传说,倘使河水水流三年不断,沿河必定会出“大人物”。“那时人们所说的大人物,指的是管理一方百姓的朝廷大员。”讲起老河的故事,从小在河边长大,从事一辈子教育事业,近八十高龄的韩才贤老人向椅子后靠了靠身子,仰起头,眼微微闭着,那神情有回忆,也有向往,“生活在清朝中期的张玉琦,就是老河滋生的大才子,他曾经在望江楼与江南才子对诗,一个石级,一首诗,上楼103首,下楼103首……”
一湾白杨,在风中欢笑,鱼虾、鸭鹅、白鹭鸟……我们围坐在老河岸边。
四、老 村
岁月的蛛网,蔓延着,攀爬着,老村苍白的乱发,沧桑的面容,都被结在了蛛网之下。他像一位日暮西山的老人,逐渐模糊的脸庞,向着更深的岁月底层,沉下去,沉下去……
我试图拂去岁月落下的灰尘,看清老村真实地面容。我甚至想,用我的手,轻触老村的胸膛,抚摸他的脊梁。老村也像树木一样有年轮吧?他的年轮又在哪里呢?
位于连霍高速洛阳出口东南的老村,因为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姓刘,村名就叫刘家寨。瀍河水穿村而过,将村落分为东西两部分,老村现存的几片古民居给我们讲述着过往。
刘家寨河东刘氏一脉与河西刘氏一脉并非同脉一支。他们隔河而居,共同缔造着老村这个家园。
曾经续写河东刘氏一脉家谱的刘啟文老人,在家谱中不无遗憾地表示,树有根人有祖,河东刘氏一脉明末迁居在洛阳城北龙泉沟,后又移居在老村,但究竟从哪里迁到龙泉沟,根在何处,由于时间久远,资料有限,无法查证。
迁居在刘家寨河东的刘氏一脉,农商耕读,曾经进士及第,他们先是坐北朝南,东西并排建起三所宅院,占地六亩,人称“老三门”,因人口剧增,又于道光二十四年在一路之隔建了南院的五间头两进深院落两所。
与魏家坡古民居不同的是,刘家寨河东的这两片古村落皆是挖坑起土后,在地坑内所建,南院占地八亩又名八亩坑,北院略小。据说,当时盗匪横行,老祖宗认为在地坑内建宅,隐蔽性比较好,刀客从远处来,看不到村落。
相传祖辈们为了建好南院,曾经三年不脱衣,没睡过囫囵觉,当宅院建好后脱衣服时,身上的虱子都长了尾巴。
河西刘氏一脉的长者清楚地记得族谱,知道自己的祖先是明朝时从山东迁居于此,和清官刘墉是一家,但是当刘墉来认亲时,却被寨子里的人拒绝了,他们担心和昏官结上宗亲,给村子带来株连九族的杀身之祸,殊不知,刘墉是有名的清官。
河西刘氏一脉的古宅共有八所,其中有两所没有完全建成,每所宅院长四十米左右,宽十七米左右,道光七年,有做官的好友给送上“望重折衡”的匾额,从此就挂在正堂。这里在1948年到1955年曾作过洛阳县第二区的区部,区部撤走后用作完小。后来的很多年里,这里都用做学校,除了小学,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们都到这里上初中,我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这里读完的,院里二百多岁的银杏树,砖雕木雕,穿堂过厅,石榴树花开艳丽,葡萄架硕果累累。每到学期结束,大红纸张榜公布的学生成绩单就贴在大门外一溜开阔的墙面上……
河西古宅的后面,原是有着高大结实坚固的寨墙,而今已是坍塌殆尽。老村的祠堂目前还留下五间上房,这里也曾被用作学校,在现在小学的后面,而迎着祠堂门的开阔地带,原有一座戏台,逢年过节,人们都会在这里看戏、组织丰富多彩的活动。而今我们还可以想象到花旦在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声音,和舞动的水袖,却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时光的风烟,总是无情地摧毁一些东西,缺乏保护的老村,在风雨中飘摇,记得老村故事的老人,日益减少。写这篇文字时,在老村实地走访,总会有人殷殷地问我“你能找人开发不?”“能拉来赞助不?” “你是记者不?”我无言,一介书生,他们的期盼,我达不到,也无法完成。老村的耕地,都被征用,钢筋水泥的高楼正在一天天加建,不知道哪一天,老村就会在挖掘机下毁于一旦,那些不能复制的昨日,都将消失。我只是告诫自己,快一点啊,快一点!用文字为老村留下影像,为老村的保护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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