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现代散文
我的身体又开始悸痛了。就像那翅翼在遥远的密林里的一次煽动,裹在远涉重洋的气流里,跟随春天降落在身体的深处。
窗台上的淅沥雨声,把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锁定在绵绵的雨季。没有接到采访任务,大半个上午就在半睡半醒之间,和晦涩的春光一起消逝。先是莫名其妙地担忧,隐隐发作的不安,然后是无头无尾的迷惘。仿佛是奔跑在一条绳索的两端,一边想象着前一个采访稿中出现的失误,一边猜测着下一个采访活动的内容,内心就在渴盼与抵拒之中矛盾地纠缠不休,又无处倾诉。朋友说,这是强迫症在时政记者身上的典型症状。若果真如此,我从未想过同“强迫症”交手,但朋友所经历的那些表征与我的体验又是如此相似。
“强迫症”的副作用像把精巧的刀切割着“我的生活”这块蛋糕。断断续续的一段日子,后半夜惊醒后就再难以入睡。有时是被一个无端的梦搅得迷失重返睡眠的方向,有时是忐忑不安地强迫自己冥想,对第二天工作的忧虑,过去对某人言语不当的自责,更多是对未来毫无来由的恐慌。这些,在体内集合成了一种真实的痛。
痛,像是一只“切斯特郡的猫”。在英国怪异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中,那只猫随心所欲地出现或消失,但会给人留下令人担忧的微笑。身体上的痛竟然伴随着微笑?匪夷所思。
“你去看看医生吧。”身边的人重复这善意的提醒。我无动于衷,寻找理由搪塞,或无所事事地磨蹭掉休息的时间。这一切都因为我从小就讳疾忌医。强烈的侥幸心理和暂缓性的舒适,把过去了的隐痛和恐忧给淹没了。我祈盼那真的只是暂时性的“强迫症”引发的不适,我的那些肉体器官还是循规蹈矩地正常着。但另一个念头无可逃避地、像一头笨重的河马时不时地冒出水面,喘上几口粗重的鼻息。“也许是一种隐疾。无法解破的生命密码。”我小心翼翼地怀揣这一遭人嗤笑的念头,像捧着的潘多拉魔盒,虽然炙手,但无法逃脱。
安静和清醒的时刻,我会琢磨那“切斯特郡猫式痛”,是源于精神上的那厚重的阴霾,还是身体的隐疾?如果真有隐疾的话,那它就是从一次洗脚中被发现的。
那次,跟随一个省级采访团报道。冬末春初,雨下得清清冷冷,让人昏昏沉沉。采访对象是一个单位,并非个人。午饭后的空档,单位把我们请进据说是县城最大的一个洗脚城。众所周知“洗脚”是这个县城茶余饭后十分时兴的一项“娱乐活动”。洗脚城的大厅迅速被我们占据了。30来张躺椅呈圆弧形排列,圆心是一个转动的玻璃水池,有个小喷泉,红蓝绿相间的小彩灯,闪闪烁烁。我们鱼贯而入,找位坐下,等待。洗脚城可能是首次一次性地容纳这么大的团队,安静的大厅顿时喧闹起来。年轻的洗脚妹,抱着个小木桶,羞羞答答地走进来,但不可能一下子撞上对等的人数。于是这些临时认识的同行互相谦让着:你先来。先给这位“领导”洗。人慢慢地多了,有人嘻嘻哈哈地和洗脚妹调侃,无非是从“你是本地人吗”开始。然后不咸不淡地问答。多数洗脚妹并不太热情地配合这种调侃,只是一声不吭地埋头完成着规定的程序,偶尔会在“下手”时问一句“力度重吗?”
我坐在圆弧形的一个缺口位置,想睡,又睡不着。在午后休憩的时光,搭话显得有些多余和无趣。洗脚妹长相一般,手法和力道都感觉不错。她在做颈部放松按摩时主动提问,你们都是记者?我心里格登一下,你知道。你们进来时,领班就说了。她笑着应答,但我的后脑勺看不到微笑。她的眼里,这么多记者一起洗脚,恐怕在该洗脚城算得上是一大新闻了。
泡在木桶里的脚发红,身体也跟着慢慢发热。有次看电视节目中讲到保健时,说人的脚部很多穴位均对照着身体的一个区域。具体对应的地方,当时记得几个,后来全忘了。我把疑虑抛给洗脚妹,她很认真地按着脚板的几个穴位,问,这里,痛吗?于是,我的疼痛开始在眼睛,接着是肠胃,然后到了颈椎。我很紧张地说,都痛。
旁边那位省台记者猛地支起臃肿的身体,和我对视一眼。他说,人有许多疾病是生下来就跟你玩躲猫猫的。到了一定时候,常常会猝不及防地蹦了来,有时可能并不见得是什么不治之症,人却都是被吓坏的。一旦消失的事物重新出现,人的心理就扛不住,身体进而每况愈下,有时未尝不是件好事,不是种提醒,让我们意识到生命的限度、身体的负荷、生活的节制。胖同行是一路采访中最多“思考”的一个,看着他笨重的体型,我寻思,那些与肥胖有关的糖尿病、高血压等疾病没有在他身上光临?
但胖同行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让我难过得只有保持缄默。疼痛在洗脚妹的手指间继续传递。我忍不住同她交流我所感觉到的疼痛,从怀疑到确定。我要她帮我证明,一定是肠胃、颈椎或者其它出了问题。可她却用微笑的语言宽慰我,像你们这种职业,多少都会有一些,不过注意调节和休息,多锻炼锻炼就好了,只是小毛病,不要太紧张。甚至她还半认真半玩笑似地说,以后多来这里洗洗脚就好了。
真的只是小毛病?又一个声音否定了她的轻描淡写。我毫不动摇地断定,那比一般的肠胃病、颈椎病严重得多的隐疾,像特务一样隐匿至深的疾患终于浮上来了。
结束采访后的次日,我找到了一位从医的旧同学。旧同学因为趋从于父亲的威严,弃文从医,可他似乎并不为身肩救死扶伤的职责而有所荣光,却在应酬中练出了酒量,也摸索到一条“人生结论”: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庸碌的。他像接待每一位病人一样接待了我,在听我的描述时,他的蓝墨水笔在药方笺上写着:呕吐恶心腹胀……胃胃胃胃。
“那平日若隐若现的痛,就是从身体那个叫胃的地方向四周散播的?”瞅了眼他那慢条斯理的书写,我心想。
我说我讲完了,却又回忆起一段清晨漱口时最令人难受的的一幕。强烈的呕吐感令人窒息,恨不能把肠胃掏出来晾晾阳光,胃水或是胆水,酸涩涩的,顺着洗脸池的下水管道口同流水一起冲走。
同学说,去做个胃镜何如?八成是胃病,你不太注意生活规律,熬夜写稿,暴饮暴食,工作压力大。人的神经过度紧张往往会造成胃部痉挛……除了反感做那个胃镜之外,我很同意他的每一句话。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一个探头似的东西从口腔、喉咙、食道伸进胃部,像探囊取物似的,我又要呕吐了。
“不做了,太忙了,我要走了。”最终我找藉口拒绝了做胃镜的建议,主动把尚未确诊的胃病冠到了自己头上,甚至连药方也没开,就带着同学说的药名离开了医院。在那些大街小巷林立的医药超市,我很容易就买到了同学提议“先试一试”的药。多潘立酮片。其实它还有一个过去大家更习惯的名称:吗叮琳。其功能是促进胃肠道的.蠕动和张力恢复,以及胃排空……
一次未做的胃镜检查,让我开始检点自己的生活。“规律饮食、定时定量、温度适宜、细嚼慢咽、饮水择时、注意防寒、避免刺激、补充维生素……”我的耳边开始响起这些约束行为的“叮嘱”。为此,我会慎重地考虑早餐,不吃油炸食物,因为不容易消化,会加重消化道负担,多吃会引起消化不良,还会使血脂增高。少吃腌制食物,少吃生冷食物刺激性食物……
这一切都伴随着疼痛和不安穿梭在我的生活之中。我对自己的约束达到前所未有的重视高度。“一个人无法逃脱疾病的纠缠,往往在健康时又忽略了那些隐藏的疾病。任何疾病都是在不规矩的言行里埋伏着。”我自以为是地获得这一新的认识。
吗叮琳给胃提供的动力,似乎有效地制服了那捣蛋的疼痛。我是那种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又开始一个时政记者没有终点的忙碌。
春天是跟着“温暖”一起到来的。那段日子,我跑得最多的采访就是紧随市领导,到乡下给特困群体“送温暖”。温暖每年都会光顾一回。有一天,天空一扫阴霾,我们到一个山区县马不停蹄地看望复员伤残军人、特困农民代表。他们或是身体残疾丧失劳动能力,或是一场大病的冲击让这个家焦头烂额。领导曾在这个贫困县当过几年的“一把手”,过去和现在的变化令他睹物思情,心潮起伏。
“规定动作”完成后,领导说要绕道去看一个人。走到大兴土木、焕然一新的县工业园附近,公路两边都是新建的两层小楼房,那户人家的房子找不见了。下车后,方位感顿失的领导找到当地一个老人,描述要找的这个人:一个老妇人,应该有八十大几,一儿一女,儿子智障,女儿瘫痪。老人若有所思,很快明白要找的对象是谁。他带我们穿过不远处楼群间的狭窄过道,找到了一间大概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土砖屋。除了一丘丘划割得七零八落的田土,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换代升级”,再差也是红砖房,土砖屋看上去格外孤独,可见我们寻访的这户人家条件之差。屋门掩着,没有上锁,引路的老人喊了几声,无人回应。闻讯赶来的村主任推开门,低矮的屋内一团漆黑。阳光跟着我们一同跨进,一张看上去零乱湿溽的床,半墙高的柴禾垛,占得狭小的耳房满满当当的。走进略显宽敞的灶房,凌乱堆放的树枝,烟熏火燎后黑黢黢的墙壁,灶膛里有微火,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人站起来,打量着一群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我们的视线慢慢适应屋内的黯淡,领导跟老妇人说了一些话,大意是“近来好不好?还记不记得他?”老妇人很木讷,不说话也不点头。村主任上前,说了一长串方言。老妇人开始挪动脚步,我们跟着后退,又拐进另一间光线更暗的耳房。也是一张床,多年未洗过的蚊帐罩着,被子里躺着另一个“更憔悴的女人”。不知道灯在哪,也没人主动提出让灯亮起来,有人打开手机屏借光。老妇人开始讲话,断言片语,是更加难懂的方言。村主任在一边翻译,她84岁了,65岁的儿子出去捡柴禾了,58岁的女儿瘫在床上有三十几年了。拿着领导递过去的信封(慰问金),老妇人的嘴咧了咧,却没有任何表情。有人转身时肘部刮到墙壁,尘土在一阵“穸穸簌簌”的声响中扑落,一股陈旧潮湿的气息弥漫开来,我的呼吸困难,我的胃像被一块坚硬的冰猛烈地撞击一下。巨大的痛让我紧紧地捂住腹部,恨不能勒死这从黑暗中偷跑出来的“袭击者”。
我们拉开撤退的阵势,村主任和周围邻居七嘴八舌的补充,让摆在眼前的这一家人的苦和难冒出冰山一角。工业园征地,这一家的田没了,征地拆迁补偿的钱就存在村委会的帐上,村里每月从里面提一小部分钱作生活费。老儿子虽然智障,但还算得上勤快,最擅长做的一件事就是捡柴禾回家,把屋里的空处填得满满的。老妇人每天在家做饭给一双儿女,却从不出门买菜,好心的邻居给一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村里每月定时派村干部来看一看少不少米和油盐,也从拆迁费里拿点钱买些菜蔬顺带过来。
短暂的停留和模糊的叙说,并没有让老人一家的过去变得脉胳清晰。生活在边缘农村更边缘的这一家人,命运好像天生如此,却又有着令人慨叹的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人在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尚未获得满足之时,对生活的要求就是没有要求,这种“没有”在衣食无忧却仍陷入无尽欲望追求中的他者眼中,无疑是一团深沉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清明节的抵临,终于结束了这个冗长的雨季。雨,也成为了记忆的“酵母”,在未来的许多春天里唤醒某些人回到逝去的时间段落。我还认识并采访了一位身染重疾的道德模范。一个农村女孩,从小丧父,寄居姨妈家,自由恋爱上了县城里的年轻退伍军人,磕磕磕碰碰地进了婆家的门,从没看过好脸色。婆婆快到退休的年纪,喊声倒下就倒下了,小脑萎缩,瘫痪在床。女人很纯朴,13年来尽心尽意地照顾婆婆的生活起居。令人安慰的是,婆婆是带着对媳妇的歉疚离开的。前年,丈夫检查出遗传性小脑萎缩疾病,娘家的弟弟相继诊断为脑癌,她又得照顾两个最亲近的病人。每天凌晨3、4点,她要到丈夫单位的下属机构——动物防疫站“编外上班”,往检疫合格的猪肉身上戳盖蓝色的印章。猪肉上市了,她下班回家做完给丈夫和弟弟的早餐,又匆匆赶去附近的超市兼一份月薪400元的售货引导员工作。
她每天都虔诚地祈祷上帝佑护亲人的平安,但弟弟一年前还是跟着脑癌走了。她剩下的唯一心愿就是丈夫活着,即使什么也干不了,他的活着是给家一个存在的符号。就是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被疾病的镣铐桎梏着,让不堪重负的生活给挤压着。更为痛苦的是,四个月前,人到中年的女人晕倒在家中,迅疾确诊是脑血管出血和脑肿瘤,省某医院开口手术费先期少不了20万元。道德模范标兵这份荣誉和报纸电视的宣传,聚集到的爱心捐款远远抵达不了那个天文数字。人们唏嘘着,不幸的家庭有着各自的不幸,太多的不幸集合到了这一个家庭。
女人躺在床上,以泪洗面,见到去看望她的社会爱心人士,说不出太多丰富的语词,只有“谢谢”两个最简单的日常用语。医生不允许她激动,但身体的颤抖让人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在生死边缘游走的女人,每一个毛孔都在激动着。这份与痛和苦难有关的激动,覆盖了窗外所有的声响,让在场的我心生一阵剧烈的搐痛,好像身体内燃烧着一棵灰色的恐忧之树……
又是夜归。没有人知道,这种流水似的忙碌在很多安静的夜晚沉寂之后,带给我的是比痛更厉害的酸楚。饱满的情绪和永不复返的时间被撞挤压榨,剩下一些虚无的口号,还拖泥带水地把割裂的美好呈现在你的生活之中,故意让你欣赏一个乏味的“尾巴”。“这些程式化的文字都是过眼烟云,你得写属于自己的作品……”朋友一针见血,在我的“伤口”上狠戳,而我更是对自己无可奈何地咬牙切齿。当游离的目光在那天深夜停留在微风翻开的案头书页上,我从中感受到从春天内部生长的茂盛力量。这是一位女性写作者十分精细的叙述:写作者,就是一些经常疼痛的人。因为写作者有敏锐的触觉,于是他很容易感到疼痛;因为写作者有痛感,于是他闹出很大的动静让人知道他在疼痛……当他感知了疼痛,他才能倾诉疼痛。其实那些疼痛,也是所有人的疼痛。
生活看似永没有停歇的一刻。这个春天,雨季之后接踵而至的日子,我一如继往地在外采访着,经历着。对那些光亮的鲜艳我总是健忘,而一些悲伤的面孔常常搅动我的现实生活充满不安或流连。是的,面对那些与我相识、交往以及并不相识的人们,他们承受的疼痛,那些满世界奔跑,喧嚣或安静、庞大或渺小的疼痛,那些生活中的灰霾,看似只是个体的,也是所有人的疼痛……
很显然,这个漫长而柔软的春天,在疼痛里抵临,但不会带着它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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