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碧罗雪山的散文

时间:2021-07-03 14:37:29 散文 我要投稿

翻越碧罗雪山的散文

  香格里拉在哪里?

翻越碧罗雪山的散文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他自己的香格里拉。

  我心中的香格里拉,在怒江、澜沧江两条大江夹着的碧罗雪山中,在碧罗雪山中深深的山谷里。

  碧罗雪山与她的姊妹山梅里雪山,同为怒山山脉分支。梅里雪山以其险峻的山势、绝美的风姿在探险界和旅游圈为世人熟知,而与梅里雪山相依相偎的碧罗雪山则默默无闻。没有人知道,在碧罗雪山深处,有着美如梦幻般的香巴拉。

  梅里、碧罗两座雪山所在的怒山山脉,又是横断山脉的一部分。

  横断山脉,这座世界上最年轻、最险恶的庞大山脉,是源于印度洋板块与欧亚板块的剧烈碰撞、挤压,导致地表急剧隆起,在隆起中又不断地切割、崩裂,最终横空出世,造就出世界上最凶险突兀的地貌,也形成了地球上最雄奇壮观的雪岭冰峰。

  无疑,青藏高原着有更多高海拔的山峰,但由于它们本身山脚处海拔已经很高,所以山峰的相对高度其实并不及横断山脉一带的山峰。即使远观顶天立地的天下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从山脚5200米的登山大本营到8848米的峰顶,相对落差也就3000多米,这在横断山脉中并不鲜见,并且横断山脉一带群山林立,万峰攒动,山与山之间毫无缓冲过渡,山势直上直下,蔚为壮观。

  隐匿在滇西北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两山间深深峡谷中的丙中洛,是我魂牵梦萦了好多年的地方。但因为地理位置实在太过偏远,交通太不顺畅,所以一直没有成行。这次终于有一个长假,有足够时间前往这个远得好象在世界尽头的地方。但既然去到了人神共居的丙中洛,就又想把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的梅里雪山也一并去了,毕竟地图上它们近在咫尺。

  然而,丙中洛到梅里雪山之间,横亘着一座渺无人烟的高耸雪山——碧罗雪山,其间并没有相通的道路。而且,在碧罗雪山和梅里雪山下极近的距离内,三条奔腾呼啸的大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就在这里劈山斩谷,如一个川字般把横断山脉割裂开来,以憾人心魂的气势从北向南咆哮而去,在群峰涌动、大江奔流中,形成了并世无双的地质奇观——三江并流。可这地球上最壮美瑰丽的山河奇观,也无情地阻断了其间的所有交通。

  在这些大山大河的阻隔中,要从丙中洛去到梅里雪山,只能向南从怒江大峡谷原路退回去,绕一个大弯,到大理中转,再北上经过丽江和香格里拉才能去到梅里雪山,路程比丙中洛到梅里雪山之间的直线距离至少远了上千公里。

  虽然查了最精细的地图,也没有发现丙中洛与梅里雪山之间有路相通,但是我总不愿死心,不停地在网上搜索,想探寻出一条近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如获至宝地发现从碧罗雪山西麓怒江流域的迪麻洛村,到碧罗雪山东坡澜沧江流域的茨中村之间,有一条当年法国传教士任安守到丙中洛传教曾经走过的秘道,可以翻越碧罗雪山!到了茨中村,就可以搭车前往德钦,再从德钦转车前往梅里雪山了。

  更重要的是,在网上我还发现每年都有一些探险者穿行在这条罕为人知、凶险奇崛的秘道上,而他们请的向导基本都是一个叫阿洛的藏族人,还有热心驴友把阿洛的手机号码公布在了网上。

  翻越碧罗雪山,正常要花三天时间,向导费按天算,三天大概要一千元左右。因为是高原,再加山势落差极大,山道艰险难行,好多人空身攀爬都累得没了半条命,所以大多数人还会请向导背行李。但如果要请向导背行李的话,费用加倍。并且,一群人如果都自己背行李的话,可以只请一个向导,然后分摊费用,但一群人都不自己背行李的话就要请好多向导。这样算下来,比从怒江大峡谷往回绕道大理去梅里雪山用的时间更长,花费也大得多。

  但我是铁了心不想走回头路,同时也为发现了这么一条传奇教士任安守走过的秘道而兴奋不已,当下打电话联系了阿洛,了解了大致情况,约好了翻山的大概时间就从广州出发了。

  在丙中洛,邂逅了也想翻越碧罗雪山但不得其门的资深驴友,刚考上云南大学的研究生宇航,于是结伴一起来到迪麻洛村,打听着找到了藏族向导阿洛的家。

  阿洛在网上是个传奇人物,不但在丙中洛开了家阿洛国际青年旅行社,多年来还带过不少驴友翻越碧罗雪山。因为阿洛正闹腰病,便由他儿子和侄子接班做起了向导。刚好他侄子旺堆今年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正愁学费不太够,阿洛便安排他给我们做向导。

  旺堆初中毕业后复读了两年,才好不容易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对于碧罗雪山的山民来说,只有考上高中,才有机会改变一辈子呆在深山沟中的命运。别看要开学了才上高中,旺堆已经是一个长身玉立、英俊潇洒的十八岁小伙子了,且已有了两年多带驴友翻山的经验,体力极好,行走如飞。

  与阿洛一家共进晚餐时,一位二十岁出头眉目清秀的外国姑娘在厨房忙进忙出着。听阿洛说她是法国人,还在读大学,是到这里来帮助牧民学习怎样用羊奶制作奶酪的。

  饭后,洗漱完毕,与宇航一起上木楼就寝。楼上全是辟出来的一间间客房,但房间却都没有房门,只是挂一道帘子与外间相隔。看来这里还是路不拾遗,门不闭户的太平净地。

  宇航伸手撩开帘子,一脚踏进去才发现进错了隔壁的房间,那个法国姑娘正在里面用药酒使劲地揉着浮肿的脚踝,一股中草医味扑鼻而来。宇航尴尬地道歉退了出来,与我一起回到自己的房间稍作收拾后躺下休息。

  正睡到矇矇眬眬的时候,突然看见宇航从地铺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把被子叠好,又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防潮垫和睡袋,在房间空地上铺好后钻了进去,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甚是诡秘。

  夜里迷迷糊糊地一直睡不塌实,半梦半醒中总觉得身上发痒,可又实在太困,无力顾及。蜷在被窝中听风吹山林、水淌清溪,看床前穿窗而入的星月光影流转,不觉天已隐隐泛白。

  起床帮着阿洛的妻子一起做早餐。不一会宇航和法国姑娘也下了楼来。问他昨晚怎么夜游梦似地起床换睡袋,宇航一愣,然后背过阿洛家的人,小声地跟我说昨天才睡下一小会儿就感觉床铺上有跳蚤,赶紧起来换了自己的睡袋,这才能继续安睡。

  从来没领教过跳蚤滋味的我,这才明白昨夜身上发痒、整晚睡不好的原因。

  很快,松软的粑粑、醇正的酥油茶捧了上来。与阿洛一家子用完早餐,天已大亮,旺堆带着我与宇航背上行囊出发,宇航顺手在院子的杂物堆里捡了一根竹棒以作攀山之用。

  经过昨晚住的木楼,看到两个身高都至少在一米八五的金发老外正走下木梯来准备洗漱。两老外见到我们背着大包小包外出,热情地跟我们打起了招呼。旺堆说他们是昨天深夜才到的,准备在此休整两天,然后翻山去丙中洛,逃掉门票。这条到丙中洛的山路我倒是知道,大概要爬大半天的山,但风景一般,只可纯粹作为逃票之选。

  与老外挥别,才走出院门口,那个法国姑娘突然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囊追了上来,对着我猛打手势表示要跟随我们一起走。

  于是,晨雾未散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就走上了村后小道,往碧罗雪山上攀去。我们在前面有说有笑,法国姑娘一路无语,只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山道越来越陡峭,看法国姑娘一个人落在后头,背着行囊吃力地慢慢挪动着步伐,渐渐与我们拉开了距离,我与宇航交换了一下眼神,可再掂量一下自己肩头感觉越来越沉重的背囊,也只得轻轻叹口气,对法国姑娘爱莫能助。

  向导旺堆肩头只背着一个空空荡荡的背囊,脚步轻快,在前头分花拂叶,拨开山坡上茂密的植被,一路催促着我们加快步伐。说是看天色今天会下大雨,一定要尽早越过山顶,不然很可能会在山顶遭遇雷电。他前几天带人翻山回来经过山顶时刚好下起雷雨,雷电就在身前几米炸开,把一棵大树一劈为二,吓得他连滚带爬地逃窜,把书包都给丢在山顶上了,至今心有余悸。

  于是大家加快速度,一路疾走。不一会儿再回头,却见云卷疏林,雾漫山冈,早已不见了法国姑娘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片萦绕低回的山岚笼罩着刚才走过的地方。

  再攀爬了一阵子,前面隐隐有座村庄的样子,走进村里头甚至还有一座古旧的教堂,沐在刚刚爬过山头的澄澈阳光里。知道是到了白汉诺教堂了,这是法国传奇教士任安守在碧罗雪山地域建造的第一座教堂。

  自古名山僧占多,从来只听说过建在深山中的寺庙,今天却看到了建在深山中的教堂,倒是长了见识。在教堂前后转了转,顺便歇歇脚,喘口气,心中却想着答应了带法国姑娘一起攀山,可现在把人都走丢了,也不知道她要去哪。

  心中正自不安,却见阳光泼洒处,雾岚尽散,那法国姑娘正驮着硕大的背囊,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根木棍,弓着身柱着棍,出现在了村头的漫漫山道上。

  想着宇航刚考上研,英语应该不错,于是拉着他上前寻问法国姑娘具体要去什么地方。可法国姑娘不但汉语不懂几个词汇,连英语也基本完全不会,这才知道传说中的法国人瞧不起英语是真的。

  连比带划地经过一番艰难的交流,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一点法国姑娘的事情。原来她来中国前已经在巴黎学了三年的汉语,此次前来中国是为了完成大学的实习。三天前她跟几个法国神父千辛万苦地一起翻碧罗雪山到了迪麻洛,现在则是要翻山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可她工作的地方叫什么,却一直说不清楚。不过她听得懂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茨中,表示跟着我们一路走就没错了。

  也不知道是法国姑娘语言天份实在太差,还是因为她在法国学汉语没有语言氛围,学了三年,还远远不如在怒江与我同行的加拿大父亲在中国学三个月的水平。

  旺堆在一旁已经等得很不耐烦,连连催我们起程,说是再不走的话,到山顶就要给雷劈了。我抬眼望着头上嘶嘶窜着火苗的大太阳,颇为不相信今天会下雷雨。但时间不早,也得赶紧往上爬了。

  离开了白汉诺村,稀稀落落地见到两三个上山采雪莲和松茸的村民,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人迹可寻,手机也完全失去了信号。茫茫大山,只有我们一行孤单的身影。

  太阳越来越烈,海拔越升越高。旺堆带着我们两个在前头走,法国姑娘在后头跟着,时不时都走丢了她的身影。可每当我们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停下来小歇的时候,就会看到法国姑娘慢悠悠地,却无比顽强地跟了上来。

  一直在大坡度的山间小径往上爬,毒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一颗颗汗珠暴出来,泡得身上的衣服都拧得出水来了。走着走着,身边的树和灌木都不见了,走上了一片开阔的高原草甸。

  草海茫茫,向高山延伸上去,看不到尽头。宇航撑着腰,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扶着手中竹杖在身后喊话,建议在这里吃了东西再走。回头看他脸色铁青,知道他体力出现极点了,反是沉默坚忍的法国姑娘跟在后头,不疾不徐,似颇有后劲。

  时间已经不早,早过了正午,旺堆带大家找到一处泉眼,一起坐在绿茵茵的草甸上,各自取出身上带着的干粮,就着泉水吃了起来。

  这一坐下可好,大家都再也不想起来了。八月的太阳无遮无拦,爬山时是那么毒辣,可一旦停下来后,在高海拔下晒在身上却暖洋洋的,山风拂在汗淋淋的衣服上,甚至有些凉意。

  吃完干粮,再接了清凉的泉水痛喝一阵,旺堆和宇航都躺到了厚厚的草甸上打起了瞌睡,法国姑娘却从背囊里摸出了一支短笛吹了起来,虽然吹得水平很一般,可明显听得出来是中国曲调。在巴黎学了三年汉语,还学了中国笛曲,又选择来到中国这偏远的绝境中实习,看来这法国姑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迷。

  屈膝支着双颊,环视群山,见周围的山头都已踩到了脚下,只有对面高黎贡山的主峰傲然挺立着,大团大团的云朵在峰顶缓缓流动。峰顶闪动着耀眼光芒,也不知道那是缱绻的白云还是长年的积雪。

  在晃眼的高原阳光中,静静地看光影变幻、云烟流转,就如那些天真烂漫的童年,那些青春葱茏的韶光一般,如水漫来,无声逝去,再不回头……

  旺堆催促起程的声音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遐思,大家重新背上行囊出发。

  行走在花海中,越往高处,草甸上越来越多地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儿。到最后,幽幽的紫色扩散到整个山头,无边无际地向四周延伸。风吹花海,漾动着一层层紫色的波浪,翻滚涌动,恍如梦境。

  真想就这样看花开荼蘼,伴清光老去,永远走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高山花海中。

  接近山顶,早已没有了路。人走在怒放的鲜花丛中,走在这密密丛丛的花毯上,每一脚下去都会踩倒几棵在风中摆动着的小花,心中大觉罪过。上天也似要惩罚我似的,那只在丙中洛受伤后,又踮着脚尖走了几十公里山路的左脚脚踝,开始隐隐地痛了起来。

  花海的尽头,是山顶一排排如剑似矛挺立着的云杉,一柄柄直插蓝天。旺堆一马当先,走出花海,走到了云杉林旁,似在搜寻什么。突然他转身朝我们高兴地挥动着双手,原来是寻到了前两天经过此地时被炸雷吓丢了的书包。这里人迹罕至,显然不会有人捡去。

  上到山顶,果如旺堆所言,有不少粗壮的云杉倒卧在地,断折处焦黑一片,显然都是被雷电劈倒的。

  正自嗟叹中,林中闪出两个身影。前面一人身材高大,背着个轻巧的背囊,鼻梁挺直,相貌不俗,是个藏族帅哥。只是我的视线很快就挪开,全部被他身后之人吸引了过去。

  那人身材不算高,但在一身帆布衣服包裹下却呈现着挺拔的身形,硕大的帆布背囊压在身上,却依然步履轻盈。微卷的头发下,双眉斜飞,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透露着阅尽人世后的从容与淡定。

  在这深深的大山中、茫茫的丛林里,想遇到一个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况且还是同道中人,大家很自然地走近到一起。前面的高个藏族年轻人向我们打着招呼,显然是向导。他一边笑着说今天走了一天现在是第一次看到人类,一边又给我们介绍身后那人,说是来自日本,刚好与我们走的反方向,从茨中过来,到迪麻洛去。原来计划了三天的路程,日本人只用两天就将要完成了,是他带过的那么多中外驴友中走得最轻松的一个。

  日本人一脸热忱,过来与我们每一个人握手,厚实的大手温润而有力,眼眸里的微笑真诚而坦然,如同春风吹遍大地,恰似月光拂过山冈,温暖得可以融化整座雪山。看他的脸庞,实在猜不出年纪,眼里有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可全身却充满了喷薄欲出的朝气。

  短短的寒暄后,又再各自上路。

  高高的山冈上,漫山遍野的花海里,日本人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大声对我们说着“加油”,转身挥别而去。但见山花似锦,碧草如茵,一片片的云杉延伸到天际。

  旺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咬着牙轻声说:“我讨厌日本人”。宇航道:“小弟,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是坏人。”

  旺堆本已是一个难得的帅哥,可与这位日本游侠相比,却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我心下暗笑多半是看不惯人家比他帅了,不过口头还是劝慰他道:“那些个来到中国,并且到处旅行的日本人,肯定是因为深爱中国才来的,可不要敌友不分乱讨厌哦。”

  旺堆看着我们嘀咕了几句,然后愤愤然甩开大步穿入了云杉林,扬长而去。我们唯有上气不接下气地紧跟上去。

  穿越绿草如茵的高原草甸,穿越漫山紫色的高山花海,再穿越雷电催折的云杉林,当我们熬过了体能极限,终于翻过第一个山头,前方林壑深深的幽谷中,又会有什么样的风景与际遇……

  【二】日间世外桃源,夜里雷电山谷

  跨过躺满了横七竖八给雷劈倒的焦黑树干的云杉林带,越过山脊,眼前变得一片绿意盈盈,我们进入了原始森林带,山势也开始陡然向下。路陡道窄,脚下打滑,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多少。兼之旧力用尽,新力未生,受过伤的左脚此刻感觉越来越不好。

  上山时拼的是体力。我在出行前强化训练了两个多月,虽然爬山时也累得够呛,汗一直没停过,可体力上还勉强能应付,算是几个人中相对轻松的一个;可下山却靠的是灵巧和速度,要在陡峭的下坡路上跳跃腾挪,伤脚成了致命的弱点。

  旺堆行囊空空、一身轻松,大步流星而去,还回头死命地催大家快走,似在报复我们对日本人的友好。看着山谷里林壑深深、景致幽远,山道又只有窄窄长长的一条向下延伸,并无分岔,并且知道今晚就借住在谷底牧民遗弃的小木屋里,想来应该不会走错路,于是不再拼命去跟紧向导,自顾自取出相机一路拍摄,独自落在了最后,享受碧罗雪山中原始质朴的美景。

  一路走走拍拍,光影变幻中,太阳已然西斜。没有意识到天空在慢慢地变脸,晴空万里逐渐变成了灰云啸聚。等我意识到不妙,发力往下冲时,伤脚却越来越不争气,在窄小险峻的山路上根本无法敏捷、快速地前行。

  刹那间,阴云四合、天色大暗,豆大的雨点已经劈头盖脸袭来。赶紧从背囊中取出雨衣穿上,为免雨水流进鞋子里,把伞也撑了起来。

  雨水恣肆,山道溜滑。无暇顾及一道道飞瀑轰鸣着从身旁山壁上飞坠而下的美景,在山道旁捡了根坚韧的树枝当拐杖,每走一步前先用树枝插进路旁泥土中,这才敢在长满青苔、雨水横流的山道上放开脚步往谷底赶去。

  渐渐地,谷中景色已经一览无遗。透过雨幕,遥遥地看到一条激流横穿谷底,将山谷一劈为二,而旺堆、宇航与法国姑娘已经走到了谷底激流对岸的小木屋下,在向我挥着手。于是急急冲下最后一小段山道,踏进谷底。

  当我真正置身谷中,面对着绝壁间轻纱漫卷的'飞瀑,身前激流奔突的清溪,还有清溪缠绕着的凄凄芳汀,芳汀上婆娑的参差烟树,以及烟树后破烂残旧的小木屋,小木屋后山坡上长满的各色野花时,我已经完全失去言语。我不知道这里是天堂还是人间,我只知道如果地球上真的有香格里拉的话,一定就在这个山谷里,就在我的眼前。

  雨势渐停,激流对岸的小伙伴们对呆呆站在岸边出神的我使劲地挥着手,喊叫着什么。可半山几道大大的瀑布状如白练破空,声若龙吟虎啸,冲漱而下,跌落谷底,在身侧腾起浓浓雨雾,将我裹挟在内,让我完全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

  想着尽快与他们会合,抬头见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横卧在山溪两岸,形成一座天然的独木桥,可以穿过激流,便径直往上走去。独木桥下溪流虽然湍急如箭,不过心中一点不慌,因溪流一眼就看到水底下颗颗溜圆的鹅卵石,显然并不太深。

  只是才走上大树干没几步,心里就已经后悔不已,那树干上生满青苔,再加上雨水浸润,溜滑无比。硬着头皮再左摇右晃地走了几步,终于控制不住平衡,噗通一声掉进了激流中。冰凉的溪水刚好没到大腿根,冷得我打了个激灵,幸好水还没泡到身后的背囊。想着反正已经弄湿了衣服鞋子,干脆就在水中悠闲悠哉地漫步而前,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起这山谷中的遗世独美的香格里拉。

  突然看到旺堆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向我跑来,疑惑中猛然警醒,碧罗雪山中有很多蚂蟥!

  来之前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功课,知道夏天碧罗雪山中布着可怕的蚂蟥带,沿途所经潮湿之处,不论是涉过的溪流,还是踏足的草丛,抑或擦身的灌木,甚至走过的树上都可能会掉下一条条的蚂蟥。蚂蟥掉到身上,会咬住皮肤往里头注入一种天然麻醉剂,所以它叮在人身上吸血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即使你发现了,也扯不下来,你越拉蚂蟥会吸得越紧,如果你把它拉断了,蚂蟥的咬器就会断落在皮肉中引起发炎。对付咬在身上的蚂蟥最好的方法是用烟头烫或盐巴抹,蚂蟥就会乖乖松口了。蚂蟥吸血量十分惊人,不一会儿蚂蟥就能从一条细细的火柴状,吸饱暴增10倍变成一条筷子粗细。所以穿越蚂蟥带,最好打上绑腿,袖口也束起来,领子也不要敞开,最好还能戴上帽子,免得树叶上掉下来的蚂蟥落到头发中、衣领里。

  我急急穿越溪流走上岸去,往手足裸露的皮肤处察看,见并没有蚂蟥的踪影,这才放心,尾随大家走进溪边的吊脚破木屋中。

  宇航一进木屋就四仰八叉地躺到一块破木榻上,眼神呆滞地喘着粗气。法国姑娘则直接坐到地上,双手轻轻地捶打、揉捏着双腿,两个人都已经累到毫无表情。一整天的山路,并且是在三、四千米的高度攀爬,还各自背着沉重的大背囊,没出现高原反映已经是万幸。

  身上裹着水淋淋的裤子、鞋袜,脚步一停下来,看到的又是宇航与法国姑娘俩人疲惫不堪的样子,顿觉得身子又冷又累,赶紧取出干爽衣物溜到屋外来换。登山鞋已经湿透了,只得换上凉鞋;裤子也在不停地滴着水,上身的衣服虽然是干的,可一整天爬山流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已经在上面凝出了一圈圈、一斑斑的盐巴,于是在屋后统统换了下来。看到屋后有一脉清泉从山上流下,过去就着清冽山泉把衣服洗了,拿到木屋檐下扯上根绳子,把鞋袜和衣裤晾上。

  旺堆毕竟是大山的儿子,虽然走了一天的山路,此刻精力还相当不错,已经在张罗晚餐。我虽然很累,却勉强还能撑持得住,当下跟旺堆一起出去拾木柴、打水、生火,准备煮晚饭。宇航休息了一会儿,多少恢复了一些体力,见我们捧着木柴、拎着水回到来,于是自告奋勇端着锅去屋后山泉处淘米。很快就听到他在叫嚷:“这水好冷,冰水一样,肯定是山上的积雪融化流下来的,手都痛死了!”

  我颇觉得奇怪,刚才洗衣服时就是用的那水,虽然很凉,可也感觉很舒服,至于冷得那么夸张吧?于是走过去从宇航手中拿过锅来洗起了米,宇航看我双手泡在冰水中,没事人一样,不由伸了伸舌头。

  那边旺堆已经在木屋中间的火塘上生起了火,一开始火微柴湿,浓烟滚滚,呛得我和宇航拼命往后躲,一直靠到了木屋的墙上。法国女孩这时已经缓过神来,可居然并不太怕这呛人的浓烟,只是稍微往后避让了一下,然后施施然地从行囊中取出一小瓶跌打酒往脚踝上揉着,看来她对中国文化的迷恋着实不小,连用的药也极具中国特色。

  天色近黄昏,山谷里寒气越来越盛,从木屋的缝隙中透进来,而塘中的柴火越烧越旺,浓烟已慢慢散去,没有了呛人的味道,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往温暖的火塘围了过去。我仍穿着短袖,更是感觉阴冷,上前找了个靠得火堆最近的地方坐下取暖。可才往火塘上伸出双手,手臂已经感觉火烧火燎般刺痛,看着红通通的双臂,这才醒悟过来刚才为什么双手泡在冰水中,反而感觉凉丝丝地舒服,原来是皮肤经过在丙中洛的一天暴晒,加上今天爬山又晒了几乎一整天,已经被紫外线严重灼伤。

  只得去背囊中取出一件风衣穿上,让热气不至于直接熏到手臂,才敢靠近火塘。四人围炉而坐,火苗在挂着的锅底四处舔舐,很快飘起了饭香,旺堆又赶紧煮了一锅土豆,大家随身带了不少食盐防蚂蟥,取出些撒到土豆里面搅匀,各自盛了吃起晚饭。但见旺堆吃了一碗又一碗,而我们三个都食欲不大,勉强吃了一碗多点就再也吃不下了,只能羡慕地看着旺堆如风卷残云般,将锅里的饭菜一扫而空。

  到底是大家太累了没胃口吃饭,还是已经有了轻微的高原反应?曾在可可西里尝到过高原反应的我,知道高原反应一旦发作,会对今晚的睡眠和明天的行程造成极大的影响,心下不禁浮起一丝担忧。

  趁着天色还没黑,我赶紧收拾了碗筷到山泉边洗干净,又与宇航一起,在山谷中四处游走,贪婪地将谷中每一处的清幽与绝美铭刻心底,直到落霞散逸、暮色四合,四野完全黑了下来,这才打着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木屋内。

  屋内充斥着法国姑娘浓浓的跌打酒与火塘中飘出的淡淡炊烟味道。柴火的余烬在屋中央一明一暗地闪着微光,法国姑娘在一旁继续抹她的药酒,旺堆则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半截蜡烛,正就着烛光玩手机。虽然地处渺无人烟的深山,早就没有了任何信号与网络,但几款内置的游戏已经让十八岁的旺堆玩得不亦乐乎。

  烟味虽淡,我却终是不喜欢,便问旺堆这塘里的火要不要熄了它。旺堆这才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下来,看到塘中火光幽微,赶紧去旁边抱了一大截树桩过来放入火塘中,说是山谷里晚上很冷,这火要烧一晚上,一来取暖,二来方便第二天早上煮早餐,大家体力消耗很大,至少要保证一天内有两餐能吃上热食,不然身体扛不住。

  沉沉的夜色如海水一样,将这与世隔绝的山谷无声地吞噬、淹没,谷底的小木屋在树桩燃起的幽暗火光和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如同苍茫大海中唯一可以立足的孤岛。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在这温暖的孤岛上,我与宇航、旺堆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法国姑娘因为语言不通,一个人在旁边发呆,明灭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像极了幽深的卢浮宫里一幅神秘且立体感极强的人物油画。

  旺堆告诉我们,几年来他做了那么多次向导,我们三个是走得最快的。看我们三个人,没一个有着强悍的外表,却居然能一天内就翻山走到了谷底木屋处,他之前带的许多驴友只能下到半山腰甚至是山顶附近就歇下来。如果今晚休息得好,明天一早出发的话,应该可以把三天的行程缩减到两天。

  我将视线望向宇航,征求他的意见。宇航却一本正经地说:“明天你们走吧,我留下。”旺堆惊道:“你怎么了,累得走不动了?”

  我心头暗笑宇航的孩子气,道:“肯定是不舍得这个山谷了吧?”宇航展颜一笑道:“还是大哥了解我,真乃同道中人。”“我也爱极了这个山谷,可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生存?”“你们把干粮留一点给我,我只在这里待多两天。”

  旺堆插嘴道:“这山里可是很多野兽的,你一个人呆在这,小心给它们吃了。”宇航冷笑道:“你今天爬山时还一直说在山顶会打雷呢,别整天吓唬人。”旺堆嘴一撇,正要反唇相讥,我在旁边岔开话题道:“可两天后,你怎么离开?”宇航貌似现在才想起这个浅显的问题,愣了一下,才悻悻道:“好吧,那明天一早就上路,争取当天走出山去,等我记下了这次走的路线以后自己再来,用不着请向导。”

  “不请向导,哼……”旺堆嘀咕着还要继续说什么,可一想宇航已经答应了争取明天走完全程,也就把剩下那句“看你怎么活着走出去”,硬生生吞回进肚子里。

  我是一直希望能两天就走完全程的,虽然左脚踝下山时感觉不太妙,可想着休息一晚明天肯定没事了,见到宇航表了态,心下也是欢喜。但终是对法国姑娘心里没底,虽然经过一天行程知道她意志力坚韧无比,可看她到了木屋后一直在用药酒搓脚,还是担忧她明天能不能跟得上来,于是过去征求她的意见。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法国姑娘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用手指指我们,又指指自己,然后两个手指作走路状,估计是表示我们怎么走她就怎么走。

  旺堆不耐烦地小声嘀咕着:“不用管她,她沿路都蹭吃蹭喝蹭住的,本来应该让她给钱的。”我和宇航对望一眼,对旺堆居然有这样的想法大表诧异。旺堆转向我,继续道:“大哥,我看你体力在你们三个人中是最好的,两天走完对你完全没有问题。咱们就这样决定了吧,明天5点起床,吃了早餐一早出发,争取黄昏走出大山,天黑前去到茨中。”

  宇航在一旁插嘴道:“大哥,你的鞋都湿透了,明天没法穿呀。”“这还不简单,放到火塘边烤一晚上,明天保证干。”旺堆边说边站起身,“来,我给你拿进来烤。”说着就往屋外走去。

  宇航看旺堆走出了屋门,凑过来轻声地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白天旺堆一直催我们快点走是怎么回事,大晴天还吓唬我们不走快点会给雷劈,原来他一早就打算把三天的行程并作两天了,可他叔叔已经收了我们三天的向导费,绝不可能退一分钱给我们的了,这小子居然还想再收法国姑娘的钱,可行规是不管带多少人,只要不让向导背行李,请一个向导只要给一份钱。带不带法国姑娘是我们的事,旺堆就是嫌她走得慢了,怕坏了他两天走完全程的如意算盘……”看到旺堆拎着我的鞋子走了进来,宇航这才停住了口。

  旺堆一边把鞋子靠到火塘边上烘烤,一边又来说服我明天一早出发,争取天黑前走到茨中。我看他那么殷勤帮我烤起了鞋子,盛情难却,况且争取两天走完也是我的本意,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旺堆闻言大喜道:“爬了一天的山路,明天的路没那么辛苦了,不过比今天长,大家赶快休息,养足精力,明天好走出山去。”

  旺堆过来安排我们睡觉的地方。木屋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铺,上面有些破败的毛毯可以盖着取暖。旺堆显然早就熟悉这里的情况,所以并没有带睡袋,几乎空身攀山,乐得轻松。他安排我与宇航睡大些的床,自己睡小床,安排法国姑娘睡在火塘前木板地上。同时交待大家明天五点起床,一早吃完早餐就出发。又说自己睡得比较死,问谁愿意来叫醒大家。

  我应声说自己平时每天都习惯早起,让我来叫醒大家吧。然后与宇航从行囊中掏出睡袋,铺好准备休息,这才发现法国姑娘把背囊中的东西取出来时,只有一些衣物和很多杂乱的生活用品,唯独没有睡袋!虽然时间是八月下旬,还算是夏天,可我们所处的位置是高原的深山之中,晚上已经十分寒冷。难道已经翻过一次碧罗雪山的她,已经猜到我们会住到牧民废弃的木屋中,同时她也早知道木屋中有毛毯可以取暖?

  我和宇航互相疑惑地对望了一眼,欲待出口相询,知道法国姑娘汉语水平实在有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看宇航拿起睡袋准备去给法国姑娘,我轻轻地用手按住了他:“还是我的给她吧,反正我两条手臂一直在发烫,不用盖那么多。”

  看我将自己的睡袋递给她,法国姑娘也没推却,只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麻利地铺开钻了进去。我将火塘边烤着的鞋子往后挪了挪,免得烤一晚上给烤糊了,然后掀起床铺上的破毛毯躺下,宇航也钻进了睡袋,旺堆去门边找了个木桩顶住了屋门,也睡了下来。山风从木屋的缝中吹进来,已经快燃尽的蜡烛在风中忽闪了几下终于完全熄灭了。

  晒伤的手臂这个时候感觉越来越不妙,毛毯虽然不厚,上面还有不少破洞,可双臂盖在里面仍感觉火辣辣发烫,伸到外头才稍微舒服了一些。

  夜越来越凉,风越来越大,窄窄的床板让我不敢转动身子,怕一转动就把宇航给挤下床掉到火塘旁边去了。火塘中烧成暗红色的木桩虽然一直在散发着热量,可裹着薄毛毯的身子却还是感觉有点冷,而一双摆在外头的手臂却越发滚烫,火烧火燎一般。

  更要命的是这个时候身上开始痒起来,并且越来越痒,一发不可收拾,痒得全身都想伸手去挠。有了昨晚的经验,知道肯定是跳蚤在作怪,却不知道这破木屋中藏着多少的跳蚤。身上密密麻麻地到处都痒,感觉要把我抽干血似的,哪里能有半点睡意。

  在手臂发烫、身上痕痒的双重煎熬下,昏昏然地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一道强光从木屋四周的缝里闪了进来,把屋内照得一片惨白,紧跟着“泼喇喇”一声巨响,一个惊雷在头顶不远处炸开,整座木屋都为之一晃,床板、地板、墙壁、梁柱一起发出了可怕的战栗声音,然后听到噼里啪啦一片响,无数的雨箭射在了木屋顶上。伴着雨声的是首尾相接的闪电一道强似一道,惊雷一声强似一声,在木屋外震响、闪动。

  反正睡不着,干脆披衣而起,挪开挡门的大木桩,来到吊脚木屋外的檐下。

  站在这天地洪荒中,头顶上一道道的闪电划过漆黑的天宇,在四周的山头炸响,一瞬间如陷身于炮声隆隆、火光四曳的惨烈战场;更似一场天人厮杀的星球大战,神魔在相拼,恶龙在喷火,霹雳在轰鸣。场面惊心动魄,绚烂而宏大,瑰丽而壮阔,日间遗世独立如梦中香格里拉般的绝美山谷,夜间变成了神魔交战让人心旌摇曳的雷电山谷。

  当闪电张牙舞爪撕开天幕的刹那,能看见眼前密匝匝、冷飕飕的全是雨,把头上的屋檐、四周的烟树和满谷的花草当作鼓面,齐奏出一曲磅礴大气的鼓乐,为雷电山谷中的狂野大战呐喊助威。

  雨势越来越大,斜飞进檐下,不一会已经将我的衣袖濡湿。心想再待多片刻,只怕要全身尽湿了,于是收了檐下的衣物,退回屋内,在火塘附近挂起来晾着,又将木桩搬回去顶住屋门,然后跨过宇航紧裹在睡袋中的身子,靠着木屋墙壁躺下来。躺不一会,便已感觉身侧的毛毯和褥子都被墙缝中灌进来的雨水给打湿了。夹杂着雨声,我贴在木屋墙上的耳朵中,隐隐能听到不知道有什么野兽在屋外徘徊,喉间发着低沉的声音……

  【三】才跨绝险垭口,又逢嗜血蚂蟥

  投宿两山间美如梦幻的世外桃源,不意夜间却成了神魔大战、狰狞可怖的雷电山谷。无数的跳蚤、严重的晒伤让我一夜不眠,第二天状态极度低迷。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个时候又迎来了最险峻、艰难的路程……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雨总算停了下来,手臂上火烧火燎的感觉也稍微减轻了一点,可床榻上无处不在的跳蚤更加猖獗,在我全身上下肆虐着,强忍着不翻来覆去,免得弄醒了宇航,终是一宿无法入眠。

  终于手机震动了起来,起床的时间到了。我掀被起身,感觉身子发虚,脑袋空空如也。我一起床,宇航也跟着醒了过来。我用手机打着光,让宇航把睡袋打好包,而我俩收拾东西和脚踩在木屋地板上的咿呀声很快又惊醒了法国姑娘,只剩下旺堆一个人继续蒙头大睡。宇航和法国姑娘是钻的睡袋,没有跳蚤侵袭睡好了也是正常,可旺堆与我一样,都是盖的破毛毯,怎么他能够睡那么香呢?我心头好奇不已。

  我亮着手机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又干咳两声,旺堆依然没有丝毫反应,睡得香甜无比。宇航上前一把推过去,嚷嚷道:“快点起床了,昨天谁说今天要一早赶路的。”半晌,旺堆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嘟哝着很不情愿地起了来。

  我摸了一下屋中挂着的衣服,看都已经干了,又探手进登山鞋,感觉里面还有些潮,于是把鞋子往火塘又挪近了一点位置。

  屋外还是漆黑一片。旺堆戴上帽子,拧亮头灯,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旺堆利索地在火塘中拨弄了几下,又加了些碎木头进去把火弄大了,我把装好水的锅吊上去烧起来。在等水开的当儿,大家抓紧时间各自收拾好行囊。水很快就开了,旺堆把面条放进去,因为是高原,怕水温不够,特意多煮了一会儿才把锅从火上端下来。休息了一晚上,宇航和法国姑娘已经恢复了胃口,哗哗地吃起来;旺堆是照例好胃口,三两口已经扒下一碗进肚子,又在往里舀着。只剩下我一口都吃不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晚没睡着已经引起了高原反应。

  强逼着自己喝了点面汤,居然有点想吐的感觉。但不喝水是万万不成的,于是自个调了一碗盐水喝下,以防中途抽筋或是虚脱。然后把已经烤干的鞋穿上,看外面天色渐亮,等大家吃完就招呼着一起背上背囊、拾起木杖继续上路了。

  今天要从谷底爬上对面高高的垭口,然后再从垭口下去,翻越几个小山头,再穿过一片原始森林,就走出碧罗雪山了。

  远远望向前方山头,一条羊肠小道迤逦而上,似无穷无尽般一直延伸,最后飘入云端。一夜无眠,又几乎没吃一点东西,明显感觉到体能严重下降,我知道今天会是对意志力的一次重大挑战。

  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伤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在前头带路的旺堆脚步轻灵,远远将大家抛在了后头,连宇航也渐渐与我甩开了距离,只有法国姑娘还在我身后紧紧跟随。一路走去,海拔不断升高,四周的景色也在不断变化着,渐渐走入了之前在谷中遥望时远在云雾中的山头。

  随着山势急剧升高,背上的背囊感觉如有千斤,心跳越来越剧烈,心知今天状态大不如前,如果太拼命,引起剧烈的高原反应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每往上爬二百米左右就停下来歇一歇,抚着狂跳的胸口顺带观赏一下四周美景,也算不辜负一路的艰辛。

  旺堆与宇航早已消失在了前方的云雾里,唯有法国姑娘撑着竹杖,在我身后慢慢地,却一步不停地跟着,看她低头不语,面色凝重,好象随时都是她的极点,又好象永远没有极点,只要我一停下来休息,就会追到近前。

  山道千回百转,气喘嘘嘘中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爬在这条似永无止境像丝带一样飘洒在碧罗雪山中的悠悠山道上,感觉漫长得像走过一生。

  阳光越升越高,山头云雾渐消,已经能看到峰顶直刺苍穹,上面怪石嵯峨、嶙峋起舞。在接近峰顶的地方,宇航的身影从一块大石后闪现,在奋力地向峰顶冲刺。再往上走一小段路,又看见旺堆已经站在峰顶一块突兀如鹰嘴的巨石上向我们招着手。

  山路越来越陡峭,四周怪石横生、瘦瘠峥嵘。我抖擞起精神,拖着沉重如注铅的双腿,一轮冲刺后,也站上了碧罗雪山顶上。

  站在山巅穿空乱舞的巨石上,回望来路,幽幽深壑中云烟游走,如素衣白裙的仙女招展盈盈的水袖;飞瀑如玉带倒悬,飘洒在陡峻峭拔的山间。探身前方下山处,更是危崖耸峙、山壁如削,望之令人胆寒。环顾四方,云蒸霞蔚中群峰攒动,高山湖泊散落其间,尽显碧罗雪山万瀑千湖之山的美誉。极目东南,玉龙雪山、哈巴雪山、金丝厂雪山等一众高峰,在苍茫天际如一座座小岛浮出山尖,壮哉伟哉。

  看着前面险峻得让人不寒而栗的下山路,还有深不见底的山谷,知道旺堆昨天没有说实话,今天的路肯定远比昨天艰难。

  法国姑娘这时也走了上来,把背囊丢下坐着喘大气。我早已累得双腿发软,心想等下还有更多更艰巨的路程,见宇航挨着一块大石半躺着休息,于是走到他身边也靠着大石坐下歇息。

  待坐下小歇了一会感觉力气稍有恢复,看光影变幻中太阳在不断攀升,便又担心起今天够不够时间走出这大山。想着让旺堆快点带着大家继续前行,于是问旁边闭目养神的宇航:“旺堆去哪了?”宇航没好气地回我:“我哪知道他,这向导不要也罢,哪有向导把带的人甩得影子都不见了的。”我笑着说:“旺堆体力好,就由得他吧,反正这里也就一条路,不会走错。”宇航轻哼了一声:“如果我在高海拔的地方待多几天适应了,我就不信他快得过我。”

  我们边说话边站起了身,四处寻找旺堆,好不容易才在一块巨石后的荫凉处找到已经睡着了的旺堆。宇航用脚踢了两下旺堆的登山鞋,旺堆打着哈欠慢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招呼我们从东边的山壁处往下走。

  没走几步,心中已经暗暗叫苦。西边上来的坡度已经很陡,但好歹还有一级级台阶落脚。现在从东边下山的路不但坡度更陡,更要命的是那些路基本都是由碎石片组成,脚一个踏不稳就往下跐溜打滑。许多路段旁边就是万丈深渊,每一脚踩下去,都有碎石扑簌簌往下落,半天也听不到一点到底的回声。

  在这样绝险的地方,没有人再能走快半步,甚至连分心说句话都不敢,大家都小心翼翼一步步往下挪动着。忽然,身后的法国姑娘一脚踩重了,脚底石块纷纷松脱,往我身上直落下来。细碎的石头落在身上并不打紧,可抬眼处见到法国姑娘一慌张,又把一块不小的石头踩松了,径直往我头顶掉落。

  如果被这块石头砸到,肯定当场头破血流。我急往旁边一闪,石头从脑门一侧嗖地滑过。正自庆幸,可临急闪身踏脚处石屑松动,一个打滑,右脚立即变成了悬空,身体顿时失去平衡,眼看要往旁边无底深渊中坠去,急伸手往左边山坡上长着的荆条抓去。荆条有刺,刺进肉中吃痛不已,却不敢松手。脚下立足处,碎石不断滚落到崖下,好不容易定住身形,稳住双脚,这才敢松开抓着的荆条,才发现汗水已经浸透内衣。手上也是鲜血长流。

  大家经此恐吓,之后行走更是战战兢、如履薄冰,为防石块踩落砸到人,彼此间也错开了距离。在经过一片怪石突兀的陡坡时,更得双手牢牢抠着石缝,双脚紧紧抵住突起之处,手脚并用,怕稍有不慎就掉进了万丈深渊。

  这可真的是在爬山,四肢着地而爬。好不容易涉险而过。回头再看那段险峻的山壁,心中都一阵阵发怵。

  体力在急剧下降,幸亏海拔也在不断下降,随着周围植株慢慢增多,双脚终于又再踏上了黑黑的泥土,坡度也变得缓和,可以迈开大步走路了。

  虽然路况大大变好,可依然是凹凸不平,行走间不时需要跳跃腾挪。一到了这种路上,我受伤的脚在起落、颠簸中立即有了反应,阵阵隐痛传了上来,只得放慢速度,很快被其余三人甩在了身后。

  途经之处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凶险突兀,沿途变得风景幽美。淙淙溪水旁、寂寂杉林中,一个人落单在后,从起初的失落很快变成了愉悦,不再陡峭的山路已经可以让我从容地取出相机,将山中美景摄录下来。

  因为之前皮肤已经严重晒伤,于是见到荫凉潮湿处就走近过去,尽量躲着阳光走。起起伏伏的山路在莽莽群山中曲曲折折,无尽地延伸着,早就不见了向导与另两个伙伴的踪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已经过午,体能几近耗尽,双腿已经从发软变成打颤,脚伤和一夜未睡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体能。

  前方的路也已经不是那么好认,总有岔道出现。严格来说,要说它是路也有些牵强,只不过是勉强可以走的地方罢了,完全只能凭着仅存的微弱方向感前行。

  腿在发抖,身上的包更重如大山。找到一荫凉有清泉的山壁,把背囊往地上一抛,到泉眼处接了一瓶水仰头喝下,看到旁边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也顾不得脏不脏一屁股坐了下去,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身旁鼓鼓囊囊的背包发愁。

  包里装了三天的干粮,此刻虽然完全没有胃口,但想着今天就会走出碧罗雪山,带着那么多东西又沉又没用,就取了些饼干硬着头皮吃了起来。虽然咬在口中味如嚼蜡,好歹也吞下去了一些。

  歇了一歇,又吃了点东西,体力恢复了一些,怕宇航他们担心我,于是又再起程赶路。七绕八弯中,拐过一个山头,正自心中忐忑地茫然四顾,不知道会不会走错了路,抬眼看到前面开阔的山谷中有一座木屋,正慢慢飘起炊烟。想着旺堆会不会带着大家到了那里歇息,即使不在,那屋上飘着炊烟,也说明有人在那里,可以前往问询一下主人有没有见到他们,再不济也可以问问路。

  看着屋子在山谷中央,四面开阔,可要靠近居然也是回环曲折、兜兜转转,费了好大的劲。屋子四周全是沼泽,几乎寸草不长,到处都是烂泥和一坨坨的牛粪,却看不到一只牛,估计草都被牛吃光了,然后就转了牧场。可这么荒凉偏远,一整天一个人都没见过的地方居然会有人放牧吗?

  避开沼泽和牛粪,七拐八折中艰难地靠近着木屋,就像郭靖踩着五行奇门、九宫八卦进入瑛姑的黑沼一般,处处充满陷阱。突然木屋前响起沉如狮吼的吠声,一只巨大的黑色藏獒跳上了围栏对我凶神恶煞地瞪视着,毛发直竖、威风凛凛。

  听见狗吠声,屋檐下站起一个人来四处打量。远远认出正是宇航,互相高声地吆喝着招手。好不容易走到了木屋前,看到法国姑娘和旺堆都在里面,法国姑娘毫无例外地又在往脚上抹着药酒,旺堆则在跟一位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的藏族汉子聊着天,那汉子时不时往火塘中添着柴,料是此间主人。

  我进屋把背囊放下,正想问一下旺堆这是什么地方,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山,才张开嘴,那火塘里的浓烟一阵阵熏过来,呛得我连咳带喘,眼泪直流,赶紧逃出了木屋。

  破败残损的木屋四面漏风,一缕缕白烟从中冒出来,看着像个蒸笼屉子。真心佩服里面三个人居然可以坐着纹丝不动。

  宇航看我狼狈的样子,笑着说:“我就是被熏出来的。他们两个是藏人,天天闻惯了;还有一个是烟鬼,恨不得吸多点。”我好奇地问:“法国姑娘是烟鬼?”宇航朝屋里头撇撇嘴,我探头一望,看见烟气弥漫的破屋里,法国姑娘半倚在凌乱不堪的床头,正从身边抓着一杆水烟筒吞云吐雾!

  “这法国姑娘喜爱中国文化也太全面了些吧,连这东西都会抽?”我笑着对宇航说。“我也想不到,”宇航淡淡道,“可能你也想不到,在你没到这里前,旺堆一直都在生你气吧,说你今天从一开始就故意拖慢了走,要把旅程拖多一天。”“我也想走快点,可脚不听话呀。”“你的脚怎么了?”宇航疑惑道,“你的脚应该比我强呀。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一起爬碧罗雪山吗?就是因为在丙中洛的雾里村我看到你背着背包走山路,我空身在后面跟了好长一段,也只能勉强跟得上,而我在学校时,爬山从无对手。”

  我把皮肤晒伤、跳蚤闹腾导致一夜无眠,并且在丙中洛被玻璃插伤了脚的经过大致向宇航说了一下,又撩起衣服让宇航看身上跳蚤咬的红点。宇航伸着舌头惊诧于我那一身密集的小红点,突然又哇地一声,指着我后背大喊:“这是什么?”

  我疑惑地往后背看去,竟见一片血淋淋,再伸手一摸,好几条筷子粗细的蚂蟥落在了手中,身形鼓胀、相貌丑陋,让人恶心。我大步冲进木屋,将手里蚂蟥使劲丢进火堆中,然后又出了木屋,让宇航给我检查了一遍后背和头发间还有没有蚂蟥。

  蚂蟥倒是没有再发现,可背上鲜血还在长流,宇航说他包里备有云南白药,要去弄些给我敷上。我摇头婉拒,伸出双手,勉强摸到蚂蟥所咬的几个伤口,使劲按住。我知道刚才蚂蟥之所以能被我轻易抓下来,完全是因为它已经吸饱了血,不然会如附骨之蛆,怎么都拉不下来的。但蚂蟥松了口,它注射进我肌肤的抗凝血的物质还在起着作用,伤口仍会不断流出血来,这时候敷任何药都不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手按着伤口,过二十分钟左右凝血素散去,血也就止了。

  过了一会儿,感觉着时间差不多了,我松开手,绕过地上一坨坨牛粪,走到不远处小溪边清洗了一下血淋淋的后背。黑色的衣服上也染了不少血,但并不显眼,也就不去管它了,想着晚上走出山到了茨中村再换洗。

  看着屋里没有再往外冒烟了,于是与宇航一起走进里面挤着坐下,胡子拉碴的藏族汉子正在用手抓着一团面,往锅里的沸水中捏着面疙瘩,一双手脏兮兮的不忍卒睹。很快面疙瘩汤煮好了,旺堆往里头洒了些盐,又从屋角一盆灰白泛黑的水中捞出一只碗来,舀起一碗大吃起来。藏族汉子和法国姑娘也先后从那盆不知道什么水里面,捞出碗来盛着面疙瘩大口吃起来。

  这一切把我和宇航看得目瞪口呆,在一边傻了眼。终于宇航鼓起最大的勇气也盛了一碗吃起来。毕竟前路未卜,还有多少艰难要面对一概不知,不补充足够的能量的话,就将自己置于险境了。

  我实在没有任何胃口,看着那一锅粘乎乎的面疙瘩都有想吐的感觉。知道反胃也是高原反应的一种症状,暗想是不是一夜未睡再加上今天的劳累已经引起高原反应了。但又不想被大家说我娇生惯养,也就硬着头皮从那颜色不明的水中捞起一只痕迹斑驳的碗来舀了半碗面汤,又洒了些盐搅拌着喝了下去。这半天多下来,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和盐是绝对要补充的。

  宇航边吃面疙瘩,边跟旺堆说起我的脚伤和身体状况来。旺堆皱眉道:“剩下的路程可不算短,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只能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了。”

  抬眼看四周青山苍翠、静穆幽远,在这住一晚还是相当不错的。可再一看破屋四周,那一潭潭污泥,那密度大得惊人的一坨坨牛粪,还有脏乱不堪的屋内只有一张窄窄木板搭起的床,中间火塘占去了好大一块地盘,即使想打地铺睡地上,那么多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挤得下,况且还有个法国姑娘。

  旺堆见我沉吟不语,又道:“碧罗雪山以前基本没人走,自从我叔叔德吉开始带人翻越后,在大山两边的村中,那些身体比较好的村民也开始做起了向导,来翻山的人也多了起来,去年是最多的了,一年有大概七百人翻越了这座山。”我接口道:“那比登珠峰的人还少,报上说现在到了登山旺季,攀珠峰的队伍前后相接,都在上山路上引起了堵塞。”宇航插嘴道:“那过两年珠峰只怕要招交警了,我考虑报名去。”众人不禁莞尔。

  “这些年来翻越碧罗雪山的大多都是外国人,中国人比较少,而能在两天内穿过碧罗雪山的中国人更是极少。”旺堆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们也不必丧气,敢来翻越碧罗雪山的都是些身强体健、野外经验充足的超级驴友,他们也要用三天,你们也用三天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

  我知道旺堆在用激将法,本可一笑置之,可看着太阳才过头顶,确实也不甘心这么早就歇下来,更不愿意拖慢大家的行程,于是问旺堆:“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天黑前能不能走出山去?”“可以,不过一定不能再停,要一直保持比较快的速度。”旺堆道。

  “那好,现在就起程。”说完,我背上背囊捡起木棍就往外走去。宇航与旺堆喜上眉梢,一抹嘴角也背上包走出了屋外。法国姑娘最后一个起身,走到了屋门口,却没有一点要出发的样子,反而貌似送我们走似的。

  我好奇地问宇航:“法国姑娘走不动了?”“她不是走不动了,是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我更是奇怪,转头问旺堆:“这里怎么会是她的目的地,她不是教牧民从羊奶中提取奶酪吗,这里根本没有羊群呀。看这满地牛粪,牛群倒应该有过,可现在也转场去了别的地方了吧。还有,这里方圆百里都荒无人烟,她住哪里去?”“我也搞不清,不过她显然跟刚才那位大哥挺熟的,不但招呼我们吃了一顿饭,连抽那位大哥的水烟筒都那么顺手。”旺堆边说边回头跟法国姑娘挥手告别。

  我一直以为木屋里那藏人是旺堆相熟之人,却想不到大家是沾了法国姑娘的光。在挥手告别中,法国姑娘成了碧罗雪山中一个永远的迷。

  【四】肉体在地狱,灵魂在天堂

  翻过绝险的山坡,遭遇嗜血的蚂蟥,再起程,向最后一程的原始森林冲刺。神秘莫测的大森林,看似一片祥和安宁,可幽暗纵深处,又藏着无数陷阱,透着重重杀机……

  离开谷中的木屋,我们没有再往山上爬,三个人沿着清浅的小溪,大步流星,一路疾行。路有时候在小溪左边,忽然又拐到了右边,更多时候脚下根本没有了路,浅浅的河床就成了我们的路。

  我振作精神,不再迁就着痛处,对左脚踝一阵阵地吃紧和疼痛不管不顾,一马当先走在队伍前面,始终不让旺堆和宇航越过我一步,只在到了岔道时提前问一下身后的旺堆该往哪边走。

  经过一丛修竹,旺堆突然走了过去,从腰间抽出寒光逼人的藏刀,霍霍几刀下去削出两支竹杖。宇航趁此间歇俯身到溪边喝水,正喝着突然大叫了起来。我顺着宇航的手看去,溪边潮湿的泥土上,几个凌乱的大脚印散布其间,形似百度的徽标。旺堆看到,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叫我们赶紧离开,边走边解释那是熊的脚印,应该是没多久前在溪边喝水时留下的。

  左脚踝越来越痛,置之不理继续一路疾行。走过一棵横卧在溪水上的树干,在落地的瞬间明显感到脚踝处一下剧痛,左脚已经完全不能受力。再勉强走几步,好像听到脚踝处筋腱轻轻地一声脆响,然后从那里传来阵阵剧痛,痛得我当场弯下了腰去。

  宇航急上前搀住我问怎么回事,我脸色苍白,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暴出来,半天才缓过来,惨然一笑答道:“估计是脚踝处的筋腱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疾行出了状况。”宇航回头与旺堆对视一眼说:“他这个样子今天绝对走不出山去的了,现在我们离中午的木屋还不算太远,要不回去歇着明天再走吧。”旺堆皱着眉正欲答话,我抹一把额上的汗水,摆手道:“不行,这个脚的状况又不是休一两天就能好的,现在回去了,我明天还是走不动的。”

  “那怎么办?”宇航的眼光停留在旺堆腰间的藏刀上,“要不我们砍些树枝扎个担架,抬你出去。”“万万使不得,我不能连累你们。”我断然回绝,“我先歇一会,不那么痛了就走,我就不信走不出这碧罗雪山。”

  “你们这样的话,今天不但谁都走不出山去,甚至可能把命也丢在了这里。”旺堆终于插话,语气从未有过的凝重,“你们把碧罗雪山想得太简单了,你们以为扎个担架就能把人抬出去吗?”又晃一下手中刚削好的竹杖道,“你们看我手里的竹杖,就是准备过前面不远处的原始森林用的。一路上我都是徒手前行,比你们撑着杖走得都轻松,看我削这竹杖,我想你们也该猜到前面的路不会好走了。先不说有多少陷人的泥沼,有多少蛇虫野兽,即使一切顺利,一个健康人在天黑前能穿过前面那座森林、翻出碧罗雪山都已经是很不错的事了。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任何人有余力去照顾别人,更别说是去抬他了。”

  “嗯,看你削竹子时,我就猜到了前面的路肯定是全程最难走的了。而且我也知道,在登山界,见死不救,这是默认的生存规律。”我静静地说,“在珠峰就有过这种事,一支支登山队伍眼睁睁看着有人在身边累倒或受伤,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施以援手。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去救人,往往意味着把自己的命也搭上。这样虽然有些残酷,却无可厚非,也是必须遵循的生存法则。”

  旺堆点点头:“之前只是不想让你们有什么心理负担,对碧罗雪山的凶险我一直没有提及。就在前年五月中旬,有四个德国老外,都是很强壮且有很丰富野外经验的人,请了我们村两个向导翻山,可突降暴雪,虽然山外面的人知道他们肯定在里面遇险了,可没有一个人敢进山去救,因为那基本意味着进去陪葬。最后三个老外和两个向导又累又冻死在了山里,只有一个异常强壮、穿着厚厚的羽绒再裹着一件棉大衣的老外最后从山里爬了出来。不过虽然命救了过来,最终也落了个终生残废。”

  半夜时分,或许是太累,或许是跳蚤都已经吃饱,人终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在这澜沧江大峡谷底的无边洪荒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闹钟就把我振醒了。因为每天从茨中到德钦的班车只有早上七点四十五分一班,而在天亮之后到发车之前短短的时间段里,我必须游览完茨中教堂。宇航也醒了来,不过只是张了一下眼往窗外看了看,就裹着被子不肯动了,说是要在这里休整一天再走。

  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有干,也只能收进了背囊,然后与宇航道别,悄悄关上门往教堂走去。

  几步路走下来,知道左脚踝基本没有好转的迹象,只能踮着脚尖轻轻前行。不过让人宽慰的是全身除了左脚踝外,昨天受尽催残的右脚和两条手臂已没有一丝酸痛。虽然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什么都没吃,可全身上下依然充盈起了满满的力量。看来出发前高强度的锻炼,以及昨晚还勉强过得去的睡眠对体能的恢复起到了莫大的作用。今天没有什么累人的活动,于是遇到台阶干脆毫不惜力,单脚蹦着上下,免得左脚受力伤势加重。

  在街角转过一个弯,就看到茨中教堂静静地倚在碧罗雪山山麓的天光云影中,斑驳的外墙透着岁月的沧桑,杂草丛生也掩不住其昔日的风华。

  百年前全才的法国传教士们既当设计师,在这深深的大山皱褶里建造出了这座唯美的教堂;又当绘画师,在教堂壁上描出绚烂辉煌的斑斓色彩;还当乐师,教当地百姓唱圣诗;同时当园艺师,把从法国带过来的葡萄种子撒在碧罗雪山的山坡上种出硕果累累;更当酿酒师,用老家带过来的器皿酿出芳醇的美酒;甚至当起了教师,办起了学校和修女院。

  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茨中村民每家每户在屋前屋后,还有山坡上都种植着一种叫玫瑰蜜的法国葡萄,这种小小的葡萄仅指甲盖大小,在法国本土已经灭绝,但在这里却随处可见。村民们又用当年法国传教士流传下来的酿酒技艺酿出了名扬中外的茨中红酒。

  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却对宗教一直有着莫名的喜欢。站在清晨淡淡的天光里,立于教堂的三层钟楼下,仰望中西合璧的钟楼上中国式的飞檐和最高处竖立着的十字架和谐相处、融而为一,心中一片静谧、安详......

  茨中长途汽车站就在教堂外,开往德钦的车已经发动起了引擎,我走出教堂,随着三三两两提着青菜、拎着鸡鸭的村民走上长途车。汽车鸣响汽笛,驶往在深谷中奔腾呼啸的澜沧江。

  车行江岸,探身回望。静静伫立在光阴中的茨中教堂在身后渐渐消失,郁郁苍苍的碧罗雪山也在慢慢远去。

  峡谷中,长河奔流;两侧高高的山顶上,灰云沉沉。

  我们逆流北上,澜沧江夹在两岸高耸入云的群山间,奔腾呼啸、扑面而来。

  看着莽莽苍苍、云雾缭绕的碧罗雪山在身后渐行渐远,山中两天一夜的经历如电影般又在心中一一掠过,也一一镌刻在了心版上。

  昨日才从深谷密林中逃出生天的我,为什么已对碧罗雪山充满了怀恋?

  后记:

  伤脚与碧罗雪山的跳蚤,伴着我走完了全部余程。

  脚伤让我完全更改了计划中继续北上川藏的行程,让我面对梅里雪山而不入雨崩,走过香格里拉而不停留,只能在丽江瘸着一条伤脚、挂着满脸晒伤后的脱皮,像一个流浪汉似地徘徊,最后在昆明又吃了不卫生的过桥米线,一直拉回了广州……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衣服用滚水烫过,然后关闭门窗,把所有物品用杀虫剂喷过。至此,跳蚤才算完全绝迹。

  收拾停当,站到称上一称,比出行前瘦了17斤,达到一生中所有旅行减体重最剧烈的一次。

  一个月后,体重恢复,脚伤痊愈,心中又再燃起出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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