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里的记忆的散文
一想起尘土,我就想起很多,很多孩童时代的事。
那夏天的傍晚,三三两两的趴在地上用手指扒拉金蝉的景象;随父母去田地,自己却钻进庄稼里,前面的蟋蟀一蹦一跳,我在后面也一蹦一跳;安静的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条满身沾满泥土的蚯蚓,感受它在掌心里湿滑的蠕动着;心血来潮的时候,还要折一截麦秸,硬要给那满地的小活物建造一个住所,几天后来看那小小的住所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正因为这样,一身洗的干净的衣服,不一会就被我浆染的黄土满身。
这满脑子里的回忆,却只有我自己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总会有两个模糊的身影,想看清怎么也看不清,想忘记却是更难。我想,这就是父母在我满是新奇的童年里留给我的印记,在我想来是模糊的,但却是终身都在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沉默的,或者说在家里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非常严肃的。而母亲却截然相反,脸上仿佛永远都带着温暖的笑容。父亲“闲”下来的时候就抽烟,嘴里叼着烟,手却不停地做着活。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就是打扫家里的卫生,嘴里不停歇的哼唱着歌,母亲一首歌就这样哼唱了十几年,但每次听起来都会有不同的感觉,我想,即使母亲将这首歌唱一辈子,我也不会烦,我永远记得母亲那温柔美丽的歌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父亲是脱了军装进入庄稼的,在父亲复员回家之前,我以为“爹”只是个称谓,而不是一个人,一个和母亲同样重要的人。当父亲把满是胡茬的脸贴在我稚嫩的脸上时,我想那时候父亲尽管心里乐开了花,但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严肃。父亲从军队回家,带回了许多自己穿的黄军服,父亲让母亲摘了肩章,拆了领花,然后去田地里的时候就喜欢穿着,他说穿习惯了,而且衣服耐实,穿着做农活挺合适。但父亲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随地而坐,每次站起来后,我都会看见他屁股上沾满的黄土,但我不敢吭声告诉父亲,更不敢伸手去拍掉那刺眼的黄土。最终都是父亲回到家里,母亲拿着甩子(类似于拂尘,用于拍打衣服上的尘土)将父亲全身上下拍打一遍,才会将那仿佛搁在我心里的黄土拍掉。
母亲是爱干净的,家里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父亲却是不在乎这些,所以母亲在屋门口的墙上挂了一把甩子,规定每个人进屋前必须甩打一下全身的尘土。这把红色的甩子,在那里一挂就是十几年,母亲给父亲甩尘我也看了十几年,父亲总是像站军姿那样站着的笔直,两条胳膊向两边伸直,总是闭着眼睛。母亲挥着甩子,说:“转。”父亲便像一个转动的雕塑一样转着圈,这也许是父亲在家里最让我觉得和蔼的时候了。我也是被那把甩子拍打了十几年,每次母亲给我甩尘的时候,我也会像父亲那样闭着眼睛,伸着胳膊,仿佛是在享受。而父亲给我甩尘的时候,我总是缩手缩脚缩脖子,就连耳朵也恨不得捂起来,恨不得赶快躲开。因为母亲挥打下来的甩子就像长了眼睛,没有衣服的地方从来不去,而父亲落下来的甩子,就像没头的苍蝇,哪里都能打到,倒像甩着鞭子施刑审问犯人一样,身上的尘土不仅没有打干净,还连带耳朵打的通红。
那挥动甩子的声音,在家中已经成了不可少的声音。一甩子一甩子地挥起落下去,掸走附在身上的尘土,也在这尘起尘落间,溜走了很多岁月,这岁月走的静悄悄,但却有些无情,总要留下些痕迹,母亲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父亲的军姿再也站的不那么标准了,就连那精神的黄军衣穿起来也皱皱巴巴。只有那把红色的甩子还挂在那里,尽管褪了色,但依然能甩出那温暖柔和的声音来。
父母老了,我长大了。长大了,就离了家。记得离家远走的那天是父亲送我的,我和父亲之间总觉得隔着什么,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到了车站,父亲拉着我的手,那是一双很大很温暖的手。十几年的时间,这双手从没有这么亲切的握过我的手,尽管父亲的手心满是老茧,满是裂痕,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温柔,一种荆棘刺出的温柔。我抬头看着父亲,说:“爹,你的额头沾了土。”然后伸手去擦,父亲也是睁着眼睛看着我。也许父亲不知道,其实他的额头并没有尘土,只是在那一刻,我看着父亲额头上深深地皱纹,为了不让父亲不自然,而编的谎言。我还记得抚摸父亲额头的那种感觉,温热的感觉,松弛的皮肤,还有那仿佛刻上去的褶皱,任由我怎样抚摸都不会消失……
一声轰鸣,开起的车扬起了尘土,透过窗,我看见父亲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尘土之中,没有躲避,他依然穿着他的旧军装,翘起的衣角很扎眼,弯曲的脊梁让我心酸。父亲眼睛直直的看着我,突然身子一抖一抖,我知道,父亲又是咳嗽了……
在外好几年,很少打电话回家。偶尔打电话回家,父亲却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话也多了起来,通一次电话,我只是静静的听着父亲在高兴的说着,一遍一遍的叮嘱着让我注意身体。有时候我也会惊讶,父亲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后来才听母亲说,我离家后家里就只剩下父母两人了,父亲经常在空空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然后就坐在门口发呆。我知道,父亲是想我了,但每次通电话的时候却从来不说,只是说些家长里短,说些庄稼的长势。去年姐姐结婚,我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才赶回到家里,刚一放下行李,父亲就拿起甩子在我身上打了起来。也许是父亲老了,落下来的甩子没有了力道,突然感觉变得很温柔。拍打完尘后父亲又让我做到火炉旁,然后端了苹果出来,我知道,这是家里种出来的苹果,个头很大,颜色正好,香味在火炉的'热气下扑鼻而来。我知道,父亲是高兴的,只是这突然的高兴逆了他平日的性格,所以就一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姐姐结婚那天,戒酒多年的父亲喝醉了。我小的时候还记得,父亲想喝酒时即使下酒菜只有咸菜他也心满意足。后来喝酒喝出了毛病,也就不再喝了。父亲那天是真的高兴,凡是敬酒,他都不推辞,举杯一饮而尽。我搀着站不稳的父亲回到家里,一路上安静的父亲却怎么也不肯进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醉话,我也没太在意。后来我几乎是把父亲背进了屋里,没想到刚把父亲放到床上,他就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我赶紧跟着出去,才看见父亲从墙上取下来甩子,晃晃悠悠的挥着。父亲那时候的样子是滑稽的,但我却涌出来了泪。我从父亲手中接过甩子,轻轻的甩打着,父亲就安静了下来,闭着眼睛,慢慢的转着圈。突然发现父亲变矮了,背驼了,头发白了。十几年,我第一次给父亲甩尘,但是这时的父亲已经老了。是啊,父亲老了,虽然最终所有的事物都将归于尘土,但在还能诉说之前,一切都还是有意义的。我抱起父亲,很轻,很瘦。慢慢的将父亲放到床上,我要静静的守候。我不知道这时是父亲醉了还是我醉了,我突然觉得父亲就像那把甩子一样,虽然都永远的那么无声,但心中的烦恼,一切的依靠都离不了父亲,父亲如同挥动着的甩子,将这些生活中的黄土拍打干净。我一时间也恍惚了起来,但我很肯定,我要做的就是等父亲酒醒,等着他给我讲我不知道的故事,等他讲述他那隐藏着的思念,等他笨拙的拿出他那粗糙的温柔……
现在,那把甩子如同冬天的树木一般,只剩下光秃秃的把子。父亲呢?是不是还坐在家门口,望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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