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长篇散文
女孩、妻子、母亲、祖母,一个女人一生中必经的几个阶段。在这倏忽而过的光阴里,沉淀了多少鲜为人知的悲欢离合——写作前面
一
姐姐大我十二岁,是家中的老大。像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农村女孩一样,姐姐早早地辍学了,原因是要照看幼小的我。
那年正月,刚刚满三个月的我躺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地唱着、笑着。母亲一脸的忧戚,望着正在兴高采烈收拾书包的姐姐,轻叹一声。
“妈,怎么啦?”姐姐生就一颗敏感的心。
“你上学去了,小妹怎么办?”
“奶奶不可以带吗?”姐姐仍抱着一丝侥幸。
“奶奶要帮三叔操持家务,还要带二叔家的弟弟。她的腿脚又不好,白天一劳累,晚上更是钻心地疼,连觉也睡不着。”
姐姐一直跟奶奶睡,每天晚上都帮奶奶按摩那一双三寸金莲。她和母亲一样,打心里头怜惜奶奶。
姐姐低下头去,默然无声,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娟秀的脸庞。母亲上前搂住姐姐,用手轻轻地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哽咽地说:“好孩子,别怪妈妈,妈妈这样做也是没法子呀!”
从此,只读了小学四年级的姐姐,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永远失去了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是我对姐姐一辈子的亏欠,永远也偿还不清。
我的童年,因为有了姐姐的照顾而倍感温馨。当许多孩子被锁在屋子里睡觉的时候,我却在姐姐柔美的摇篮曲中安然入睡;当许多孩子醒来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我却依偎在姐姐的怀里灿烂地欢笑;当许多孩子蜷缩在潮湿的地上,一身的污泥,我却骑在姐姐的脖颈上,在阳光下奔跑。
姐姐的怀抱是那么温软,犹如一片风和日丽的芳草地,我在姐姐的怀抱里恣意地成长,直到五岁。
二
那时农村的女孩总是过早地嫁人,过早地生儿育女,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青春,青春已经开始凋零。
姐姐十七岁结婚,十八岁生下来外甥女。
提起姐姐的婚事,母亲总是不胜嗟叹:“一切姻缘都是命中注定啊!”
姐姐到了十五六岁,出落得像一朵出水芙蓉,上门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其中有一个姓骆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家境又好,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可是母亲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却将姐姐许配给了一个家境贫寒、无父无母的孤儿。听做媒的亲戚说,那孩子踏实、能吃苦。
姐姐懵懵懂懂,既没有明确应允,也没有坚决反对,她把关系到自己一生幸福的婚姻悉数交给母亲去安排。当她一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已经稀里糊涂由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的妻子,而她对那个男人几乎一无所知。相处一段时间后,她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人。可是,此时再怎么后悔不迭,再怎么埋怨母亲,都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于事无补。
一直搞不懂母亲当初为何做出那样的抉择。难道母亲不希望姐姐嫁到一个好人家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亲。
母亲说:“你姐姐那时长得看上去水灵灵的,招人喜爱,但她的两条小腿上长了一种脓疮,总不见好,严重的时候会发出一股臭味,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我担心她嫁到骆家去,会遭人嫌弃。心想,你姐夫孤苦伶仃一个人,结门亲事不容易,一定会善待你姐姐。唉!谁知道——”
原来如此!一片慈母之心,不料想却带给姐姐一生的痛苦。母亲也因此操了一辈子的心,受了姐姐一辈子的'埋怨。命运弄人啊!
三
说来也怪,姐姐出嫁后,腿上的疮不治自愈,可她的婚姻却成了心头一块永远无法治愈的痼疾。
姐夫是一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将姐姐娶进了门,似乎就是娶来了一个洗衣做饭的保姆,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他不仅对姐姐没有起码的体贴和温情,对自己的孩子也十分的冷漠。
外甥女出生后,母亲心疼姐姐无帮手,让我在姐姐家帮忙带了一年外甥女,我亲眼目睹了姐姐婚姻的不幸。
姐夫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林场做事,一周回家一次。他刚刚还在门外与邻居们谈笑风生,一只脚刚踏进家门,脸上就风云突变,挂满了冰霜。刚刚还在我怀里活蹦乱跳、笑语晏晏的外甥女,看到一个黑着脸的陌生人进来,吓得哭了起来。姐夫既不抱她,也不哄她,还厉声呵斥:“哭什么哭!就知道哭!”外甥女哭得更厉害了。
姐姐闻声从厨房出来,见此情景,心中哪还有一丝一毫“小别胜新婚”的欣喜呢!
母亲对这些本来是不知情的,是我的一次告密,她才认清了姐夫的本性。
那年冬天,一个寒冷刺骨的日子,母亲在家里煎豆折。
傍晚时分,姐夫姐姐带着我和外甥女到了母亲家。母亲感觉到姐姐的情绪异样,私下问我是不是姐夫和姐姐吵架了。少不更事的我忘记了姐姐事先的嘱咐,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了母亲。
女儿受了委屈,疼的是母亲的心。母亲并没有像有些丈母娘那样对女婿破口大骂,只是轻轻地责备了几句,好言规劝了几句。令所有在场的人没想到的是,姐夫竟然和母亲顶撞起来,接着便甩袖而去,消失在茫茫寒夜里。叔叔等人冒着严寒摸黑去找他,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
从那以后,母亲意识到自己铸下了大错,误了姐姐的一生,痛悔不已。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又能如何呢?她能做的只是更加体恤姐姐。无论三九严寒,还是烈日酷暑,母亲总是趁别人歇息的空档,来回八九里,给姐姐送去物质的和精神的关怀,一颗慈母之心令天地动容。
四
我带了一年外甥女便回家上学了。以后的两年里,每当和姐夫吵了架,姐姐总是抱着外甥女投奔娘家。过了几天,姐夫便和村里的某个头面人物一起登门造访。姐夫一般不吭气,同来的人则能说会道,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在母亲和叔叔婶婶的一致规劝下,姐姐又极不情愿地跟着他们一同回去。
这样的情景屡屡发生,像一出戏剧演了一场又一场,频率越来越高。终于有一次,大家磨破了嘴皮子,姐姐还是死活不回去,她当众宣布:“我要离婚!”
母亲吓了一大跳,在母亲的词典里,根本没有“离婚”这个词。
“女儿啊,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农村女人离婚,少有先例啊!何况你已经有了孩子,就算看在孩子的面上,将就着过吧,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想想:如果你带女儿离开,以后再嫁,能保证人家善待你女儿吗?如果你将女儿留下来,你忍心她从小就没有母亲吗?认命吧,孩子!”
母亲像点穴一般,一下就拿捏到了姐姐的痛处。外甥女,那是姐姐心头的一块肉啊,她宁愿所有的苦难都扛在自己身上,也不要让外甥女受半点委屈。
姐姐彻底向命运低头,回到了那个阴森森的婚姻城堡,继续生儿育女。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没有爱情的滋养,只用母女、母子亲情来取暖。
大外甥出生后,姐姐便很少回娘家,也不再提离婚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到了儿女身上。
这期间,姐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所知甚少。我只知道,姐姐生两个外甥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只有我和母亲抽空过去帮帮忙;我只知道,姐姐最后一次怀孕,她一个人偷偷地去做了人流,然后在我家歇息了一天。
姐姐对我说过:“每次我们娘几个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只要你姐夫一进门,便像见到了阎王,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我为姐姐的命运而哭泣!我无法想象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硬要捆绑在一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该是怎样一种煎熬!
五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便尽我所能去弥补对姐姐的亏欠。
那时,姐姐的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外甥女和大外甥读中学,小外甥读小学。在一次和姐夫激烈争吵之后,我那里成了姐姐的临时避风港。
“姐姐。你就安心住在我这里,只要我有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喝粥。”
过了几天,我利用熟人的关系,为姐姐谋到了一份在县园林场做饭的差事。
姐姐历来又勤快,又能干,她的爱干净、爱整洁在家乡是出了名的。她到园林场干了两个星期,获得了所有人的好评。
但姐姐一点不快乐,我知道她惦着家里三个孩子了。
这时候姐夫找到县城来,说家里的事离不开姐姐。我的嘴巴像一挺机关枪似地,噼里啪啦对着姐夫就是一顿痛击。也是奇了怪了,姐夫竟然没有气恼,悻悻地说:“夫妻之间,难免吵吵闹闹,就是牙齿和舌头也有相咬的时候。”
我没有劝说,姐姐跟着姐夫回家了。从那以后,姐夫的脾气竟奇迹般好了许多。姐姐后来告诉我:“你姐夫怕你呢!他是一个势利眼。见你是老师,就另眼相待。”
六
又是十几年一晃而过。外甥女和大外甥相继结婚成家,另立门户,小外甥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剩下姐夫和姐姐两个人。姐姐的心一下子空了。
“要么两个哑巴,整天说不上一句话。要么是你姐夫像教训小孩一样教训我。没有孩子们在中间,两个人更过不到一块去。”姐姐在电话里里诉苦。
“那你来广州住一段时间吧。”
这是姐姐一生中最闲暇的一段时光,也是我和母亲最舒心的一段日子。几十年来,母女、姐妹之间一直聚少离多,而今三个人同时在一起,简直是天赐良辰。
白天,我上班,姐姐陪着母亲一起买菜,做家务;晚上,我们仨一起散步,一同看电视;周日,我带着母亲、姐姐,还有孩子去公园玩,去街上购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会心的微笑,母亲和姐姐容光焕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从外表看根本没人知道她们是地道的农村妇女。
这样过了一个月,姐姐又闲不住了,要我帮她找份事做。
我贴出一张广告,很快就有人响应。这次姐姐去了华师的一个教授家里做家政。对姐姐来说,做做饭,搞搞卫生,那是得心应手的事,根本不在话下。那些家用电器的操作,姐姐也是一学就会。主人家对姐姐是一百个满意和放心。
快到春节的时候,姐夫来电话,催姐姐回家,说是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
姐姐说:“你现在知道一个人忙不过来呀!我在家的时候你不是说我是白吃饭的吗?我不回去,我在这里打工赚钱。”姐夫转而求助于我。
“小妹,姐姐最听你的了,你让她回家吧。这老都老了,还在外面伺候别人,难为情。”
“姐夫,姐姐凭她的劳动赚钱,怎么叫伺候别人?难道她生来就只能伺候你?”
春节临近,姐姐还是回去了,因为孩子们都要回家过年。
第二年正月,姐姐没有回来,因为她的小儿媳怀孕了,她必须履行做婆婆、做祖母的义务。
七
姐姐很早就做了外婆和奶奶,膝下两个外孙、两个孙子长得虎虎生威。看着儿孙满堂,姐姐心里乐滋滋的。那些苦、那些累,都像飘过的浮云,不再纠结在心。
小孙子出世了,姐姐忙得不可开交,又是伺候儿媳坐月子,又是在菜园地里忙碌,还不时要帮姐夫打理杂货店的买卖。
小孙子刚刚满六个月,小儿媳也出门打工了,照看孙子的责任都由姐姐一人担当。从此她被孙子束缚住了手脚,哪里也去不了。即便是几里路远的娘家,也难得去一趟。十几年了,再也没有机会来我家住上几天,享受几天的悠闲日子。
姐姐和姐夫不再吵吵嚷嚷,但关系一直是冷漠的。几十年的磨合,没有磨出感情,而是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谁都渡不过去。
姐夫依旧喜欢唠叨,只是再也没有了争吵的对手。姐姐已经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本领。她从带孙子中获得生活的快乐,从下一代的成长中寻找人生的寄托。
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向身体很好的姐夫突然病倒了。到医院检查,是肝腹水,医生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孩子们一个个都在外面为生活奔忙,照顾姐夫的担子全都落在了姐姐身上。我和母亲劝慰她:不管怎样,他都是你三个孩子的父亲。在法律上,在外人眼里,你都是他的女人。他如今重病在身,你必须尽责任,尽人道,饮食起居方面你一定要好好服侍他。
姐姐本就是善良之人,尽管心有不甘,她也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在姐夫生病的几个月里,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为姐夫做饭洗衣,端茶送水。最后的时日,还要为他清理污秽。
快到年关时,我打电话问姐夫的病情。
“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饭量越来越小,人也日渐消瘦。已经很少到店里来,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里,不开灯。”
姐姐的语气中不仅仅只有同情。在即将终结的生命面前,所有的恩怨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对生命的悲悯和敬畏。
我的心湖泛起阵阵酸楚,姐夫一生好强,不向任何人低头,可他终究抗拒不了命运。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他独自呆在黑暗中,孤独地等待死神一步步逼近。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他和姐姐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对白?
姐夫凄凉地走了,离去的时候一个子女都不在身边,只有姐姐陪伴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九
姐夫去世,姐姐哭得很伤心。我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命运。自从十几岁出嫁那天开始,婚姻这个紧箍咒就把她给牢牢套住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宿命。
姐夫不在了,姐姐还得在他们曾经共同的家里继续生活下去。
儿子、儿媳妇又去外面打工了,姐姐带着小孙子在家。
那爿小店还在,那是姐夫生前的全部寄托。姐姐一个人白天黑夜地经营着。
我说:“姐姐,把店关了吧?要不你就被它困住了。”
“你小外甥身体不是很强健。等盖了新楼房,他们夫妻就不出去打工了。到时候他们还得靠这间店维持生计。我现在先给他们看着。”
去年,小外甥的楼房终于盖起来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姐姐承担着给师傅们做饭的任务,有时累得直不起腰。但她累着并快乐着。她就像一只拉磨的驴子,围绕着家辛辛苦苦拉了大半生的磨,为丈夫,为子女,为孙子操劳,累弯了脊梁,苍老了容颜,换来的是子孙满堂。
姐姐的婚姻中没有爱情的花朵,却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各自开枝散叶,如今已经有五个孙子和外孙。最大的外孙,今年二十二岁,按照农村的习俗,一两年后就该结婚生子。到时候,六十几岁的姐姐就四世同堂了。
永远忘不了那样一个场景。那是我父亲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无意中推开楼上的一间房门,看到姐姐的五个孙子和外孙,一字排开,横卧在一张大床上。我内心一阵震撼,那是一种对生命生生不息的强烈感受。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姐姐时,她的眼角眉梢全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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