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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散文
西平县城,毕竟位于中原腹地,对于这样的一个农业大省来讲,它的晚上自然相对要安静一些。她不张扬,不喧嚣,生性恬淡像一个小家璧玉,安静地度着自己的日子。相比那些红火得滚烫的城市,能居住在这样的小城里,应该算是一种幸福吧。我想起了去岁时去上海外滩,那热闹的人流,张狂的灯光,喧嚣的声浪滚滚而来,逼得人无处遁形。到处车水马龙,高楼鳞次栉比,仰视着它们,唯有任它们把我倾轧得很小。而这个小城不然,它安静,恬淡,令人内心安然。
我总是喜欢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寂寞的脚步,冷清的街道。偶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或骑自行车,或骑电动车,或坐小轿车,要不就是两个情侣模样的人,慢慢地步行,勾肩搭背,甜甜蜜蜜而过。我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却又迥异于他们。
我常常是一个人。
像一棵自由处在的植物,此时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开身上所有的触角。夜色里的我,呼吸着不一样的孤独的气息。此时此刻,我不再是一尾鱼缸里的鱼,被各种各样的眼光所打量所压榨,那种或认真或无意的审视有一种深深的轻蔑。此时我逃脱了一层透明的束缚,坚硬的壳被夜色泡软,全身变得舒缓自如,光滑柔软。我是我自己的,我如此欢喜地想着。一颗心雀跃不已。轻音乐虚无飘渺自耳边响起——每当我无比丰实之际,就会觉得有音乐从远方飘来,它有着故乡美丽的风景,油菜花清香的味道,母亲温热的呼吸,纷纷飘荡在耳边,它们是我生命中的音乐。
我一直坚信,当这些音乐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又恢复了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着绿方格褂子,穿着黑裤子,蹬着母亲做的带袢儿黑布鞋,扎着一晃一晃的马尾巴,活蹦乱跳地走着跑着。那时的我,也喜欢在晚上一个人走。走路好像成了我的一种嗜好,日子就在无休无止的走路中慢慢度过,日子如此丰富多彩,有月亮的晚上也好,黑漆漆的夜晚也好,都成了我的美丽舞台。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自信和快乐。那时的我,青春是如此明艳照人,我不用担心日子会怎样的匆匆而过,似乎所有美丽的光阴都是为我设定,前边有无数的鲜花和掌声等着我,还有坦途和笑脸。
是的,我总在彼时彼地把一切想得如此美好,如此充满勃勃生机。
那是一个名叫澍河坡的小村子。它的小,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麻雀,抑或一只渺小的喜鹊在屋檐边,在树杈上搭建的一个窝儿。我的祖先在这里生长,繁衍,像乡村生长的无数树叶子一样,新陈代谢着。一代代人来了,一代代走了,直到时光在我这里沉淀,我透过柳叶河清凌凌的水,看到倒映在水里的一切。树的倒影,安静地反射在里面,一切如此美好,又如此静谧。
那是一个青砖红瓦围着的大院子。院子里面种着榆树和杨树。前面有依依杨柳,后面有桑树。杨柳枝绽出鹅黄的梢头时,村子里便响起了柳哨,高一声,低一声。它们是柳树的代言人,整天在村子里呜呜啦啦地吹,村子里飘荡起他无拘无束的呐喊声,仿佛就有一种微带苦涩的香味弥散开来。因为树的覆盖,院子里很是荫凉,有一层淡淡的青苔,“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古人的话真是很精彩恰切,将这样的大院子里的青苔,描摹得生动贴切。
晚上祖母照例喜欢在院子里坐一会子。夏天听听蝉鸣,摇着蒲扇,坐在椅子上发一会儿呆。有时就絮絮地给我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或者讲自己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们听。有时我们倒精神着,她却瞌睡了,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儿来,还要我们提醒着把她喊醒,让她上屋子里睡去。
后来渐渐大一些了,我喜欢一个人在村子里走,走来走去,总会遇见一些熟人,有的不想说话,也要打声招呼,有的说来说去也就是那几句话,索性就避了开去,和相熟的女伴儿约好去村子外面玩。那是个绝佳的地方,各种庄稼长得郁郁葱葱,葳蕤茂盛。那是多么好闻的味道,有时我和女伴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就我一个人,没有目的,随意游走着。那些庄稼不知道认不认得我,每到固定的时候,我去田野里如约前往,总是感觉它们在那里等着我,瞧,那熟悉的味道,那熟悉的身影,无一不是我的老朋友,永远不会爽约,永远等在那里。
日子不停地翻着页。昨夜的一页就这么轻轻翻去。
年纪就这么渐长渐大,而有些事情,仿佛从没有过去。昨夜的一幕一幕,星星一样闪烁在夜空。我越来越爱回忆起那些往事了。庄稼也好,人事也好,都成了每个夜晚不能忘却的记忆。父亲和母亲渐渐老去,他们的身材变得矮小了,视力也不再清澈,而呼喊我们的声音,比从前多了很多柔软和温情。不在老家的日子,我依旧一个人在夜晚不停地行走,行走。现实生活的困顿,干燥日子已将我压榨成一片薄薄的茶叶。只有夜晚,夜晚是一汪亮晶晶的清泉,把我滋润得如此潮湿,又如此润洁。
在夜晚里行走,我有时会想起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人。有时,我就觉得我是一棵植物,我有着深深的植物情结,作一株长着两只脚的植物,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树也好,庄稼也好,都让我感受着做一株有思想的植物是如许美好的事情。
而我的父母正以我意料不到的速度,老去。每每想起此事,我会被一层灰暗的情绪所覆盖。我怕听到死亡,村子里的谁谁谁又死去了;我还怕看到他们的白发和皱纹,这让我觉得岁月过于无情。亲人的老去和丧失不可避免,我不敢面对他们,是怕那种剌痛,会让我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羞愧——我们的青春如此鲜美,而代价却是以他们的老去换来的。这让我感到有一种负罪感,虽然他们并不这么以为。
他们的昨夜经过光阴无情的摧残,成了删繁就简的枯枝,也是我悲伤的明天;我的昨夜是我今天的依恋。冒着热腾腾的气息,像一锅刚煲好的汤,汁水鲜美,闻一下已然醉了心神。爸爸,妈妈。我对着夜空,对着两颗最亮的星星,轻轻地呼喊,那些星星像母亲的父亲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在替他们用眼睛回答。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感知到他们温暖的存在,在我日渐变得萧瑟苍凉的故乡,那两颗星星,在故乡,在我的梦境,璀璨地闪烁着。
我在今晚,总会想起昨晚,想起很久很久的以前。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样的夜晚,在陌生的地方,或霓虹灯下,或灯红酒绿中,饮一口酒,念一个名字;或唱起一首歌,眼睛里慢慢浮上泪水。泪水有时会滂沱而下,不听控制,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会有很多人,如我一样站在窗前,在别人的故乡,做着自己的梦。或忧伤,或孤独,或欢喜,或痛楚。在很远很远的以前,我绕着母亲的膝头撒娇,看她慈爱地在灯下做针线活,嘴里时不时哼着一首歌子,那歌声轻悠,缓慢,像美好的旧时光,落在大红缎子被上的眼神,虽然陈旧,却不无温和。
我和哥哥姐姐,吵架,闹矛盾,追追打打。屋子里被搅得乱七八糟。哥哥打痛了我,我开始嚎啕大哭,姐姐赶紧在灯下给我用手上映皮影戏,一个小狗,支楞着耳朵朝我回首。一只小兔子,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在吃草,一只小鸡,仿佛正叽叽叫着找妈妈。一只小狗,生动活泼得仿佛正对坏蛋们发出汪汪汪的叫声。那是多么有趣的一幕,我看着看着,忘了内心的悲伤,泪水渐渐停了,只有两道淡淡的泪痕,像两只虫子爬过的影子。
很多时候,母亲和父亲就在灯下絮絮地聊天。父亲坐在小板凳,吸着小红花牌香烟,劣质的烟雾充塞了一屋子。母亲纳鞋底的声音嘶啦嘶啦响。他们聊的大都是一些家常琐事,庄稼,孩子,邻居,收成,烦恼,欢喜,等等。我也懒得听。做完了作业,躺在床上了无睡意,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屋子上的木梁呈三角状。经常有老鼠在上面悉悉索索地走过,偶然会扑腾下一层烟尘,迷了眼睛。房子的木椽子很细,一根一根排列着。我数着那些木椽子,数来数去,便浑沌了脑子,慢慢睡去。
半夜醒来,四周多么静寂。窗外月色如水,丝丝缕缕的,白色苏绣一般,我浸在这样的氛围里,多么喜欢这样的温暖和柔软。
昨夜已成追忆,如今空余怅惘。无边无际的思绪,像一张黑色的大网,无情地将我罩入其中,无法逃离,也不想逃离。
2013-3-2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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