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月白色的路障》节选

时间:2024-07-29 06:23:48 迟子建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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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月白色的路障》节选

  引导语:《月白色的路障》是迟子建的作品,文章写的是发生在百合岭的故事,女主人公王雪琪作为一个月白色的路障而引发的故事,男主人公张基础面对心目中的女人由天使堕落到歌女而引发的故事,下面我们来阅读一下迟子建《月白色的路障》节选内容。

  《月白色的路障》节选

  迟子建

  王张庄在长林公路上是臭名昭著的。常跑这条路的司机没有没受过它的宰割的,也没有不唾弃它的。它就像长在公路上的一颗毒瘤一样,你以为把它切了,它就会远离你,可要不了多久,它又虎视眈眈地来了。

  王张庄是个靠路发财的村庄。以前,它在长林公路的青麦段,人们以种地为生。由于这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多,有时司机跑到王张庄时,只觉人困马乏,就进庄子的人家要碗水喝,讨口饭吃,申请袋旱烟抽。当然,司机享受完毕,会留下一些钱给被打扰的人家。这钱比种地要来得容易和可观,于张庄的人从中受到启发,有人率先在公路旁开起了小饭馆,生意出人意料地红火。跟着,小卖店和旅店也应运而生。司机到了王张庄,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车,趁机歇歇脚,打打牙祭,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赶路。应该说,那时的王张庄给人的印象是亲切的、朴实的、可爱的。然而到了后来,村庄越来越多的人都想靠路发财的时候,王张庄就成了强盗了,卖果品的、洗车的、甚至算命的都出现在路两侧了。这些人招揽生意是肆无忌惮的,他们看见汽车过来了,就迎面朝路中央走去,不由你不停下来。有的司机要赶路,就提前准备好钱,途经这些人为的路障时,就天女散花似的把这钱通过驾驶室的车窗尽量地往路边扔,路中央的人就会自动散开去抢钱,司机赶紧加大油门逃之夭夭。以至在后来,一些司机宁可绕道走,也不愿意走这让人仿佛上刀山、下火海般的王张庄。

  三年前,长林公路改道,甩开了青麦段,就把王张庄也一手甩开了。跑长途的司机无限欢颜,说是人算不如大算,王张庄高新公路有一百多里的路,料他们就此该罢手了吧。也的确,司机们跑了几个月的清净路。然而好景不长,在新公路的百合岭路段,王张庄的人又鬼影似地闪闪烁烁地出现了。开始时只是三、五人,在野地里搭着窝棚,见了汽车他们就冲上路面,有卖吉祥符的,有卖香烟啤酒的,还有强行要洗车的。跟着,王张庄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带着家当,渐渐地把一个村庄迁了过来。百合岭的附近,就起了形形色色的房屋。这些房屋都很简陋和狭窄,看来他们随时准备着再度搬迁。改道后的路,无论是南来还是北往,都必须经过百合岭。车流量比以往的王张庄还要大。加长的运输车是王张庄人最喜欢打主意的,因为它装载的货物多,司机怕耽搁时间长货物遭到打劫,因而对他们的要求是百依百顺的。对那些不常出现的高档汽车,他们是不敢贸然拦截的,以免会撞到枪口上。司机对王张庄的人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新闻媒体,也的确有两家报纸前来采访,披露了此事,相关部门也成立了调查组进驻百合岭,整顿了一段时日,勒令他们在十天之内搬回去。然而等调查组撤了之后,王张庄依然岿然不动地停留在百合岭,村民们在路上忙得不亦乐乎,刁难司机的花样不断翻新、层出不穷,令人胆寒。

  王张庄到了百合岭,就像在野地苟合的男女,虽然有说不尽的风流,可毕竟是偷偷摸摸的。这使得他们总是有些提心吊胆、

  兴犹未荆他们就想,能不能名正言顺地让人承认,他们这么做也是正确的呢?他们就派人回到老的王张庄,那里多半都是空屋子,留此种地的人己经微乎其微了。他们找到老村长,拜托他进城跟上级主管部门商量商量,能不能在百合岭成立个王张庄汽车中转站,他们顺理成章地提供方方面面的服务。老村长一跺脚说:“你们早早晚晚会回到老王张庄,你们是农民,农民不种地,看着禾苗没有感情,有个鸡已出息!”老村长还说,你们去了百合岭,可王张庄的老师没有去,你们的孩子在那里受不到教育,将来全都是文盲,挣了再多的钱也土鳖!的确,留在老王张庄的,除了村长和老弱病残的人之外,就是两位老师了。这两位老师是一对夫妻,男的叫张日久,女的叫王雪棋,他们均不到四十岁。王雪棋很文静,肤色白皙,身材姣好,虽然她的五官并不很出众,但是耐人寻味地受看。一个女人很受看,说明她是有味道的。而这味道是由知识滋养出来的,这点是王张庄人的共识。那些种田的男人聚在一起时会说,那个王雪棋又不是大眼睛、柳叶眉、樱桃嘴,怎么就那么惹人爱?看来是书读得多,举手投足间就透着一种浪漫气息!女人们在一起时则撇着嘴角议论说,王雪棋好看,还不是因为在城里读书的时间长,懂得笑到什么程度最妩媚,懂得看人时用什么眼神最动人,懂得衣裳的腰身紧到什么程度最摄人心魄。听她们的口气,王雪棋的美不是自然流露的,而是被知识给刻意装扮和修饰过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人们都承认王雪棋的美。在王张庄的人看来,张日久是配不上王雪棋的。他虽然也读过中师,可是看上去却委琐不堪,个子虽然高,可是整天弓着个腰,动不动就打哈欠,额头老是虚汗淋漓,不论走多远的路,总要一歇再歇,似是气数已尽的样子。而且,他很不愿意搭理人,一副心高气傲的架势。他平素喜欢写诗,经常投稿,所以他每天都盼望邮递员的到来,期望他的诗能被某家报刊采纳。然而他的诗作总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王张庄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王湿人”,说是他要是多淋几场雨,那些诗就会发表出来了。有好事的人问过张日久,说是诗长得什么模样,让他给形容形容。张日久就说,诗是一行一行排列的文字,有的行字多,而有的行字少。

  好事之徒就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家的地的垄台打得长短不一的,原来你在地上也写诗啊!张日久和王雪棋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不知是他们不想要,还是想要而要不成。如果是要不成的话,责任又在谁?王张庄的人私下猜测,看张日久的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老村长的话,使问到老王张庄游说的人大为不安,的确,跟随着父母去百合岭的孩子,他们在那里一直没有学上。他们想一个臭教书的有什么了不起,清高个屁,给他们在百合岭搭个小屋,将他们的那点破家当一卷,每月扔给他们几吊钱,料他们就会乖乖地跟着走。于是,他们就在百合岭的新王张庄的北侧用了三天时间建了一座泥屋,凑了几样炊具,让张基顾出面把他们接来。张基础是个混球儿,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他声称王张庄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站,他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的,赚足了钱他就会远走高飞。张基础占据着百合岭最好的路段,就是南路的入口。他设置的路障是五花八门的,有的时候挖坑作为陷阱,有的时候用木板钉上钉子去扎轮胎,还有的时候摆一个用白纸扎成的花圈,谁愿意轧花圈沾染这晦气呢!当然,有时他还捆了一头活猪放在路中央,你若是把那猪给轧死了,他得把那猪说成是金猪,让你赔比猪本身要高出三、四倍的价钱。而后,猪又会被他吃掉。别看张基础长相不济,肉头肉脑的,眼睛还没有老鼠大,可他对女人却很挑剔。王张庄的女人,他认为只有王雪棋才像个女人的样子,其他的女人他都懒得看上一眼,说她们不过是生孩子的机器。因而王张庄的女人都讨厌他,巴不得他早点赚足了钱滚蛋。推举他去接王雪棋,一则是看中了他的霸道,料张日久不敢不从;二是知道他对王雪棋情有独钟,他有兴趣做此事。因为他不只一次在百合岭醉后发牢骚,说是一天到晚看那些黑不溜秋的女人,他吃肉都不觉得香,人家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王雪棋,觉得张基础是在想念她。另外,人们也是在有意无意地给他设置一个陷阱,如果他请不来老师,就会栽面子,以后他在百合岭还怎么混?还能像过去那么趾高气扬的么?

  其实王张庄并没有多少学生,不过七十多名,分五个班级。王雪棋教主课,语文和数学;张日久教副课,如音乐、图画、自然等。学生们都说,张日久教课就是对付,如他上音乐课,并不教简谱,只是拿着个小录音机,放上一首首的歌和乐曲给他们听,让他们自己去感悟。而图画课时,他常常带来一些土豆、白菜、萝卜或是野花,把它们放在讲台上,让学生去画静物。而他自己呢,通常是坐在教室的窗前,把一个黑皮笔记本放在膝上,蹙着眉头写着什么。至于他写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了。他从来不让人去看那个本子,只是有一次他闹肚子,上课时匆匆忙忙跑着上厕所,调皮的王爱徒拿过本子翻了两页,说是那上面写的是诗,他只记得这样两句:假如大地变成了天空,我就夜夜在银河畔漫步。学生们依此在背地里又为他加了一个绰号“张颠倒”,大地和天空岂能倒置,这难道不是一个疯子的想法么!

  张日久和王雪棋的关系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秘,他们从不吵架,而且从来不一起去学校,各走各的。有时他们偶然在路上碰见,只是互相张望一眼。就是下农田干活,也是一前一后地走。人们就说,有知识的人讲究个含蓄,哪能像农民似的无所顾忌地当众打情骂俏呢。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末等张基础到老王张庄,张日久和王雪棋不请自来。他们搭了一辆运苹果的卡车,带了两个行李卷和一口木箱。车到百合岭是傍晚时分了,司机远远地就看见了前方的路障,那是司机们最讨厌的花圈。路障自然是张基础设的。司机停了车,跳下驾驶室,吆喝车上的王雪棋:“哎,我说那个女的,新王张庄到了,你不是说能不让我花钱就通过路障么,你快下来给我说和去呀!”王雪棋颠了一路,早己有些晕头转向了,而张日久,已经把汽车当成了个大摇篮,甜睡得仿佛一个婴儿。王雪棋在下车前用手操了丈夫一把,轻轻对他说:“是百合岭了。”张日久睡眼朦胧地望了妻子一眼,软着腿起来收拾行李。百合岭并没有岭,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王雪棋喜欢平原的风景,它开阔、豁亮、明朗。如果正午的阳光泻在平原上,它就会弥漫着一层雪白的亮光,你感觉那上面的阳光已经凝固成一片巨人的白纱,等着巧手的女人去裁剪它。而到了黄昏时,落日的余晖映得平原焕发着暖洋洋的粉红色光晕,不光是飞鸟和蝴蝶喜欢在平原上翻飞,人也喜欢在其中漫步,走着走着,你会有走进了西边天霞光里的感觉,误以为自己已成仙人。王雪棋下了卡车,就被眼前的平原落日所深深地震撼了。夕阳坠了一半,浩荡的草丛飞旋着橙黄的光芒,就像这草结了千千万万颗丰收了的麦穗。

  她沿着公路向前走,可是头却朝向西方,她的目光放在了被夕阳浸染得一派辉煌的草丛上。渐渐地,她觉得这草像海水一样涌动翻卷,而她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随波荡漾着。正在她心醉神迷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是你?”她转过头朝前一望,见是张基础带着两个人晃荡过来了。他穿着件扎眼的大背心,那背心是白地的,上面印了一条垂头丧气的黄狗,狗的上方是三个张牙舞爪的红字:烦死啦!张基础光着脚,叼颗香烟,见了王雪棋有些不会走路了,他顺了拐,仿佛王雪棋的目光是子弹,把他的腿给生生地打瘸了。王雪棋指着花圈说:“你也不怕司机忌讳,放什么做路障不好,非得弄这个吓人的东西横在这里么?”张基础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嘻嘻笑着说:“你是坐这辆卡车来的?为这车主来说情的?你放心,你坐的车,在我张基础这里是一路绿灯!”说完,他使劲抽了几下鼻子,问王雪棋:“你是不是坐着拉苹果的车来的?”王雪棋心想,你的背心真是没白印着一只狗,嗅觉可真是灵敏啊,她笑着点了点头。张基础回头吆喝跟着他的人:“真是没眼力价,还不把那东西给快点拿走!”随从不敢怠慢,赶紧弯腰抓起花圈,匆匆走下公路,送回不远处的张基础的房子里去。王雪棋望着那两个捧着花圈的人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就像是送葬的。张基础对王雪棋说,他正要过两天去接他们的,己经在公路的北口给他们造了座泥屋,条件是让他们来给孩子们上课。王雪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她只是淡淡地说:“有现成的屋子最好了,要是没有的话,随便找个地方凑合凑合也行。”她接着问学生们在哪里上课?张基础指着正前方的一座矮屋子说:“王双和家发了,他盖了大房子,这小屋于闹起来了,你们就当教室用吧。”见王雪棋没有搭腔,张基础又说:“你要是嫌这屋子憋屈的话,天气好的时候,就带学生去草地上课,又有阳光又有清风的,多自在,多眼亮!”王雪棋望着己经逐渐暗淡下来的原野,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她在哀悼已逝的夕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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