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中短篇作品欣赏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原名贾平娃,中国当代作家,出生于陕西丹凤县,毕业于西北大学,现为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贾平凹中短篇作品欣赏,仅供参考,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
短篇作品欣赏
【风雨】
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地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墙头。
垂柳全乱了线条,当抛举在空中的时候,却出奇地显出清楚,霎那间僵直了,随即就扑撒下来,乱得像麻团一般。杨叶千万次地变着模样:叶背翻过来,是一片灰白;又扭转过来,绿深得黑清。那片芦苇便全然倒伏了,一节断茎斜插在泥里,响着破裂的颤声。
一头断了牵绳的羊从栅栏里跑出来,四蹄在撑着,忽地撞在一棵树上,又直撑了四蹄滑行,末了还是跌倒在一个粪堆旁,失去了白的颜色。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冲出门去牵羊,又立即要返回,却不可能了,在院子里旋转,锐声叫唤,离台阶只有两步远,长时间走不上去。
槐树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松了一下屈蜷的手脚,一下子像一条死蛇,哗哗啦啦脱落下来,软成一堆。无数的苍蝇都集中在屋檐下的电线上了,一只挨着一只,再不飞动,也不嗡叫,黑乎乎的,电线愈来愈粗,下坠成弯弯的弧形。
一个鸟巢从高高的树端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散了。几只鸟尖叫着飞来要守住,却飞不下来,向右一飘,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颤,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了一个转儿,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间石子般掉在地上,连声响儿也没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张废纸,一会儿贴在东墙上,一会儿贴在西墙上,突然冲出墙头,立即不见了。有一只精湿的猫拼命地跑来,一跃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惊了;几片瓦落下来,像树叶一样斜着飘,却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里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凸起来了,再凸起来,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开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来,长时间的凝固成一个锥形;啪地摔下来,砸出一个坑,浮萍冲上了四边塘岸,几条鱼儿在案上的草窝里蹦跳。
最北边的那间小屋里,木架在吱吱地响着。门被关住了,窗被关住了,油灯还是点不着。土炕的席上,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孩子们却全趴在门缝,惊喜地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天马】
四月二十一日,谭宗林从安康带来魏晋画像砖拓片数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寻马海舟。
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独立特行,平素不与人往来。他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却并不自珍,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我曾为他的画作说过几句话,或许他认为搔到了痒处,或许都是矮人,反正我们是熟了。“你几时来家呀,我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这么邀请着我,但他交待得太复杂,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机,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寻不着去他家的路。谭宗林领我过大街穿小巷,扑来扑去了半天,把一家门敲开了。
马海舟正在作画哩。大画家用小画案,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层层叠叠堆放着古瓷和奇石异木,空出的一片毡布上,画的是一匹马,天马。马斜侧而立,四蹄有蹬踏状,但枯瘦如细狗,似有一纵即逝之架势。天上之马是不是这般模样,我不知道,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马鬃马尾,及四条腿上,都画成一团团丝麻,若云之浮动。我鼓掌说:好!谭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说:你叫好,何不题款几句?!我便提笔写了:
天上有龙马,
孤独难合群。
何不去世间?
我岂驮官人!
那日马海舟脸色红润,粗而极短的十指搓着,说:你总知我。
谭宗林顿生掠夺之意,从怀里掏出一张拓片来要送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飞天”的魏晋画像砖图案,明显看出马海舟是激动了,惊奇敦煌壁画里有“飞天”,而魏晋时竟也有“飞天”,中国美术史是要改写了。谭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换的话来。我立即反对:此画不能送人的;拓片毕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对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还舍不得吗?谭宗林百般骂我,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马’,我看了你的‘飞天’,过过眼福就是,但你的‘飞天’世人难见,我看过了,送你一个更古老的东西作补偿吧。”遂拿出一幅鹰图给了谭宗林。一张大纸,赫然站有一鹰,身如峻崖,头生双角,口微微张开,似有嗷嗷之声发出,题为“八万年前有此君”。谭宗林大喜。我戏滤道:宗林带他那个拓片在城里呆三天,数十张画就从画家手里赚过来了!宗林只是笑,马海舟却不理会,还在讲鹰与恐龙是同代之物,我便扭头去观赏古董架上那些秦砖汉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间工艺,但精妙绝伦,那奇奇怪怪的形状,以及古董上绘制的各种色彩图案,使我突然悟到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诞,他受古时的民间工艺影响太大了。
“这四幅画,你俩各挑两幅吧!”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说。他从柜子里又取出四幅画来,一一摊在床上。一幅梅,一幅兰,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马海舟风格,笔法高古,简洁之极。如此厚意,令我和谭宗林大受感动,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谭宗林说:贾先生职称高,贾先生先挑。我说:“茶是谭先生带来的,谭先生先挑。”我看中菊与竹,而梅与家人姓名有关,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说。
“抓纸丢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谭再抓一个。绽开,我是梅与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热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中。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不去,绝对不去广那人苦笑着,终于说:“那你就在家画一幅吧。”马海舟垂下头去,直门了一会,说:“现在画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这儿。我让你给他带一幅去吧。”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来,小得只有一面报纸那么大。“就这么大?给你说了一年了,就这么大一张,怎么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这么大个画桌呀!”马海舟又要把画装进柜子,那人忙把画拿过去了。
来人一走,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干。谭宗林问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人来说他已给一位大的官人讲好让马海舟去家里作画的,官人家已做好了准备。“他给当官的说好了,可他事先不给我说,我是随叫随到的吗?”谭宗林说:“你够做的广马海舟说:“我哪里做了?我不是送了画吗?对待大人物,谄是可耻的,做也非分,还是远距离些好。”他给我笑笑,我也给他笑笑。
告辞该走了,谭宗林把魏晋画像砖拓片要给马海舟,马海舟不收,却说:“下次来,你把你的那块铜镜送我就是了,那镜上镌有四匹马,你知道,我姓马,也属马。”
1997年4月7日
【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也。正如长 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大地,原来竟是:一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 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 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 式的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 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 里传播的互相交织,冲撞,这原来是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 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 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下乡下男女,只有唱,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与他们,要和“”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别扭。有了,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 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土,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 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叫板,我就痴呆了,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 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 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好,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 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此时便拿了枝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 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 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不为求新鲜,他们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 的观众,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 那些老一辈的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趴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 是享受不了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在,戏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 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 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 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 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 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实在不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的,生儿以迎接,送葬以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也只能有这,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还能有别的吗?
【池塘】
那时候,我很幼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父亲在一次运动中死了,母亲却撇下我,出门走了别家。孤零零的我,被祖母接到了乡下的老家。祖母已经年迈,眼花得不能挑针,就终日忙着为人洗衣,小棒槌在捶布石上咣当咣当地捶打。我先是守在一旁,那声响太单调,再不能忍,就一个人到门前的池塘寻乐去了。
②池塘里有生命,也有颜色,那红莲,那白鹅,那绿荷……它们生活它们的,各有各的乐趣。我却不能下水去,只是看那露水,在荷叶上滚成碎珠,又滚成大颗,末了,阳光下一丝一缕地净了。那鱼群,散开一片,又聚起一堆,倏然全部散去,只有一个空白了。它们认不得我,我却牢牢记住了它们,摇着岸边的一棵梧桐,落一片叶儿到它们身边,我觉得那便是我了,在它们之中了,千声万声地唤它们是朋友呢。
③到了冬天,这是我很悲伤的事,塘里结了冰,白花花的,我的朋友们再也不见了。我沿着池塘沿儿去找,却只有几根枯苇,在风里飘着芦絮,捉到一朵了,托在手心,倏忽却又飞了,又去捉回,再飞去……祖母知道我的烦恼,一边捶着棒槌,一边抹泪,村里人却都说我是怪孩子,在寻找什么呢?
④时间一天天过去,池塘里起了风,冰一块块融了。终有一日,我正看着,就在那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个嫩黄的卷儿,蓦地,在好多地方,也都有了那样的卷儿。那是什么呢?我一直守了半晌,卷儿终未展开。祖母说:“啊,荷叶要出来了!”我听了,却悲伤了起来,想池里这么绿,绿得发了墨,却染不了荷叶的嫩黄,它是患了什么病吗?一个冬天里是在水里病着吗?我只知道草儿从石板下长上来,是这般颜色,这般委屈,这水也有石板一样的压迫吗?
⑤但它终于慢慢舒展开了,一个圆圆的、平和的模样,平浮在水面就不动了。三日,五日,那圆就多起来,先头的呈出深绿,新生的还是浅绿,排列得似铺成的石板路呢。池塘里开始热闹起来,我的朋友又都出现,又该是一个乐园了。
⑥没想这晚起了风雨,哗哗啦啦喧嚣了一夜。天未亮,雨还未住,我便急忙去塘边了。果然池水比往日满了,荷叶狼藉,有的已破碎,有的浸沉水里,我不禁呜呜啼哭起来了。
⑦就在这时候,有一声尖叫,是那么凄楚,我抬头看去,是一只什么鸟儿,胖胖的,羽毛并未丰满,却一缕一缕湿贴在身上,正站在一片荷叶上鸣叫。那荷叶负不起它的重量,慢慢沉下去。它惊恐着,扑扇着翅膀,又飞跳上另一片荷叶。那荷叶动荡不安,它几乎要跌倒了,就又跳上一片荷叶,但立即就沉下去,没了它的腹部,它一声惊叫,溅起一团水花,又落在另一片荷叶上,斜了身子,簌簌地抖动……
⑧我不觉可怜起它来了,它是从树上的巢里不慎掉下来的呢,还是贪了好奇,忘了妈妈的叮嘱,来欣赏这大千世界了?可怜的小鸟!这个世界怎么容得你去?这风儿雨儿,你如何受得了呢?我纵然在岸上万般同情,又如何救得你啊!
⑨突然,池的那边游来了一只白鹅,那样白,似乎使一个池塘都骤然明亮起来,它极快地向小鸟游去了。它是要趁难加害吗?我害怕起来,正要捡一块石子打它,白鹅却游近了小鸟,一动不动地停下了。小鸟立即飞落在它的背上,缩作一团,伏在上面,白鹅叫了一声,像只小船,悠悠地向岸边游去,终于停靠在岸边一块石头旁,小鸟扑棱着翅膀,跳下来,钻进一丛毛柳里不见了。
⑩我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到了雄壮和伟大,立即又内疚起来,惭愧冤枉白鹅了,就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抱起了它,大声呼喊着,奔跑在这风中雨中……
个人简介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原名贾平娃,中国当代作家,出生于陕西丹凤县,毕业于西北大学,现为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起,从事专业创作。1986年,出版长篇小说《浮躁》。1988年,凭借《浮躁》获得第八届美孚飞马文学奖铜奖。其后相继出版了《高老庄》《怀念狼》《病相报告》《秦腔》等作品。2003年,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秦腔》。2007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2018年,当选西咸新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2019年9月23日,长篇小说《秦腔》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2020年9月,出版长篇小说《暂坐》和《酱豆》。
创作特点
首先,贾平凹长篇小说在叙述态度和审美理想上主要体现为对自然的追求。艺术作品(98)这一特点,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对小说叙述者或叙事人的隐藏,故事情节的淡化以至生活对故事的置换,和具体叙述时力图做到自然呈现、不用人力等。贾平凹长篇小说叙事的这一特点,缘于贾平凹深受中国道家哲学和美学思想,古代说话艺术和明清时期的世情小说,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新写实”小说创作潮流等的影响。贾平凹在小说叙述上对自然的追求,自有它的文学价值和意义,但同时也带来一定的缺点和问题。
其次,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可称作意象小说或意象主义小说,但对意象的营造也只是其叙事特色的一个重要侧面。贾平凹在其长篇小说中创造了大量的自然意象,人、事意象和社会、文化和民俗意象。其意象创造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一部作品中的意象往往有主次之分,主要意象多含隐喻、象征之义;二是从前到后来看,贾平凹长篇小说的意象营造从局部走向了整体;三是意象营造往往走向了象征,成为象征性意象。贾平凹在其长篇小说中进行意象营造,有他的创新之处和一定的原因,也给艺术上带来了一些问题。
再次,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描写了各种各样的神秘现象,具有一种神秘主义倾向。这一特点的形成,与贾平凹自身的生长环境和生活经历有关,也与贾平凹对中外文学优秀传统如中国志怪小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等的学习和借鉴有关。当然,这也是贾平凹小说创作比较自觉的艺术追求的结果。贾平凹长篇小说中的神秘色彩或神秘主义倾向,确实给作品带来了比较深邃的思想和独特的艺术魅力,但相应地也带来了一定的缺陷和问题。
最后,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大部分都属于“进入型”小说,由此而体现了它在情节结构上的显著特色。从空间上说,“进入型”小说情节结构上的进入—离去,总是联系着两块在传统上是对立的空间地域:城和乡。贾平凹在作品中对城乡二元世界和两种文化进行了强烈的比照,并给予了持久的深刻的思考。从时间上说,“进入型”小说中所谓的进入者的一进一离,不仅联系了城乡两个空间区域,而且沟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时间状态。作品中实际所描写的时间的封闭性、短暂性与所暗示的时间的开放性、永恒性直接构成了一种寓言,一种关于人生的寓言,这寓言也许是说人生在于过程,漂泊是一种宿命。由此从以上时空两个维度出发,可以把贾平凹长篇小说结构的整体特点概括为:人在城乡之间漂泊。
散文特点
首先,贾平凹散文塑造出一个大写的智者——抒情主人公形象。他为文讲“真”,用真挚的情感去拥抱生活,以独立的思考去建立与时代的联系,故此,他视艺术感受为一种生活的情趣和人生的态度,讲求情操所致,自然为文。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必须老老实实生活,不是存心去生活中获取素材,也不是弄到将自身艺术化,有阮籍气或贾岛气,只能有意无意地,生活的浸润感染,待提笔时自然而然地写出要写的东西。
其次,贾平凹散文创造了风格独异的境界。境界是贾平凹散文创作刻意追求的个性化的艺术品性,它体现了贾平凹融内情与外景所达到的艺术造诣。中国古代为文最讲究境界,王国维指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阅读贾平凹的散文,人们都能感受到文中浓浓的诗情画意。唤人向往的明净幽远的意境,通达心底的深邃哲理,得到心灵净化般的美感。这就是贾平凹笔下的艺术境界。对此。贾平凹有着明确的认识。他在谈论散文的力度硬度时说:“不是说些慷慨激昂之词,要有个人对宇宙人生的感应。”在他看来,散文重在有境界,这是散文力度之所在。而这种境界决非随意习来,是作者多年刻意修养追寻才能得到。
关注现实
贾平凹的小说在思想内容上大多都是描写现实的,如《浮躁》以农村青年金狗与小水之间的感情经历为主线,描写了改革开放初始阶段暴露出来的问题;《土门》讲述了一个村庄城市化的过程,对城市当中腐朽的生存方式和乡村的保守心态进行了双重批判;《高老庄》讲述了大学教授高子路回到高老庄与往昔故人之间所发生的错综复杂的情感纠纷,体现了乡村的封闭守旧和改革开放中的各种冲突和矛盾;《白夜》以主人公夜郎无以附着的精神游荡为主线,表现了作为普通人的男男女女在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的不同境遇和心态;《秦腔》通过琐碎的生活细节,刻写了乡土中国的变迁,伴随对现实关注的是作者深深的忧患意识。
关注个体
关怀个体生存,叩问个体人生,是贾平凹小说的重要主题。无论金狗、成义,还是高子路、黑氏等等,这些人物形象身上都浸透了贾平凹对人性的探究、对个体生存的意义及实现途径的思考。在书写形式上,为了更好地探究各色人等的精神命运和存在境遇,他往往从生活出发,采用了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执着地追寻人之为人的存在意义,为个体生存探寻着认识自我,实现自我的途径。
传统思想
贾平凹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作家,受儒道释的影响较多,他自己将之融入对人生、对社会的独特体悟中。贾平凹将儒家文化伦理观念的核心“仁义”融入自己的作品中,还将家庭伦理道德与人物的日常行为、思想自然贴合。贾平凹的小说还常用道家的眼光来阐述哲理,给读者描绘了一个个新奇别致的艺术世界。如《古堡》中的麝,《远山野情》中太岁的象征,《山坳》中的狐狸,《浮躁》中金狗出生时的预兆、金狗胸前墨针的“看山狗”图像、金狗与小水的名讳等,都暗含《周易》文化的密码,具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和哲理意蕴。他将这些意象与农民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既符合乡土中国的实际,也表达了作者形而上的思考。
土地情结
贾平凹对土地有着很深的情结,他在小说中反复张扬的主题之一就是土地是农民的生命,是农民的生存支柱。如大部分他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如才才、山山、仁厚村人都是以土地为生的忠厚农民,他们在土地上精心耕耘,精心收获。金狗离开了乡土,最后又回到了乡土,土地情结是他斩不断的根。作为商州文化传承者与人文精神开拓者,贾平凹在很大程度上因袭着对土地的深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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