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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李清照:一生不幸何其多
仿照清人赵翼的名言“国家不幸诗家幸”,我也效颦一句:诗家不幸读者幸。这两句话用在李清照身上,都有相当契合的地方。
李清照之所以能够给我们留下那么多感人的作品,除了她的文艺天赋之外,也跟她一生的许多不幸遭遇有着很大的关系。犹如赵翼所说的,“赋到沧桑句便工”。李清照的优秀作品,每每都是她在经历痛苦、不幸之后才创作出来的。她的字字珠玑,其实都是血泪凝成。
读其诗词,不可以不知其身世。现在我就将李清照一生所遭受的主要不幸列举如下:
国家的不幸——
1083年,李清照出生。那是一个积弱的赵宋王朝,对付北方的金国一直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到了公元1126年,京城(今天河南开封)终于被攻破,遭到大肆抢掠。次年,徽宗、钦宗以及宗室后妃数千人,连同教坊乐工、技艺工匠、珍宝物玩、皇家图书等等,都被掳往北方,北宋王朝宣告结束。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靖康之变”。不久,山东一带又发生兵乱,李清照只得跟随身在官场的丈夫赵明诚南下,辗转于江苏、安徽、江西之间,难得有安生的日子过。随着金军的节节进逼,李清照也一路南逃,一直逃亡到温州、金华、绍兴一带,过着难民的生活。可见,李清照是中年遭逢离乱,饱受亡国、离乱之苦。王朝的不幸,使得李清照的诗词,在表现缠绵婉约的儿女私情之外,也多了一些反映现实问题的内容。例如[永遇乐](元宵),“中州盛日,闺门多暇”,伤今怀昔,充满对故国的怀念,[添字丑奴儿](芭蕉),“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其中的忧国之情,是很感人的。因为国家的变故,使得李清照写出了《乌江》、《上枢密韩公诗二首》、《题八咏楼》等气势非凡、感慨深沉的作品。
家族的寒微——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名列苏门“后四学士”之列,官至礼部员外郎。她丈夫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仕途更加通达,两度居相位。按理说,已经都是成功人士了。但是,李清照对她家族的地位仍然是不满意的。她曾经说过“赵、李寒族”的话,也曾自称“家世沦替,子姓寒微”。可见,李清照心里对自己和丈夫家族的地位都是不满意的。这个不满意,并非是她的心太高,而可能是因为她母亲(生母)家族的门第更加高贵。换言之,她的外祖父可能就是执政达十六年之久的神宗元丰宰相王珪。这种家族寒微的感觉,可能导致李清照清高的性格,孤芳自赏的性情,进而影响到她诗词的境界、风格。[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等词,更暗示了家族寒微导致词人的复杂心情。
孤独的童年少年——
李清照母亲家族十分显赫,但是,母亲很可能在她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不幸去世了。幼年丧母,李清照日后的生活可能有继母照料。根据年龄推测,李格非在跟李清照生母结婚之前,很可能已经结过一次婚。就是说,李格非一生可能有过三房妻室。父亲有这样的婚姻状况,李清照很可能从小就严重缺少父爱。
李格非虽然仕途还算顺利,但是,李清照出生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李格非一直在担任州县教授之类地方低级学官。直到李清照七岁那年,他才在汴京租赁房屋。有研究者推测,李清照可能一直被寄养在原籍山东济南章丘明水老家,直到十五六岁才被接到京城跟父亲住在一起。
根据上述两个方面的情况,不难想象,李清照的童年、少年时代,一定是非常孤独寂寞的。这种孤独寂寞的生活,也许正好培养了她喜爱读书、写作诗词、博弈等的爱好。
婚姻不幸——
李清照自己,无论是在词里,还是文章(《指南录后序》)里,都曾深情表现、描述过自己跟丈夫赵明诚之间的恩爱和谐生活。[点绛唇](蹴罢秋千),“见客入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大约是少女李清照初见赵明诚的情形。害羞,但幸福,心里满是兴奋和憧憬。[减字花木兰](卖花担上),“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新婚的快乐,一看便知。赵明诚死后,她的一系列悼亡之作,也似乎透露出他们夫妻当年的生活是无比恩爱幸福的。
但是,李清照有太多抱怨离别的作品。[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满庭芳](小阁藏春)、[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点绛唇](闺思)、[蝶恋花](离情)、[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声声慢](寻寻觅觅),这一类作品很多。可见,李清照对赵明诚的经常和自己处于两地分居状态是颇多怨言的。有人猜测赵明诚在外面游学、做官的时候可能有外遇,引起了李清照的猜忌、醋意。有人根据李清照[多丽](咏白菊)中“汉皋解佩”“纨扇题诗”等语,推断赵明诚曾有外遇。但我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蹊跷。以赵明诚新婚不久就醉心于搜罗文物古董这一事实推测,他也许不是一个懂得体贴自己女人的男子,有可能是一个不会浪漫、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李清照是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赵明诚怎么可能满足她的感情需求呢?
令李清照更为不满意的,当然是赵明诚的早逝。建炎三年(1129)八月,赵明诚因患疟疾,卒于建康(今南京),享年仅四十九岁。这一年李清照四十六岁。李清照十八岁嫁给赵明诚,他们前后做了二十八年的夫妻。
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开始的时候可能是有政治利益因素在起作用的。但是,婚后不久,赵挺之、李格非实际上成为政敌。两家父辈的政治分歧,一定也曾给他们俩的关系带来不少的矛盾和困扰。
我推测,跟赵明诚的夫妻生活,李清照是不太满意的。不然,她大约也不会在四十九岁那年再嫁张汝舟。
跟张汝舟的结合显然是失败的。张汝舟娶李清照,目的在于攫取赵明诚生前留下的大批文物古董。当这个意图无法得逞的时候,张汝舟就凶相毕露,开始对李清照实施家庭暴力。而且,这张汝舟还是一个贪官污吏。种种情况,迫使李清照在结婚不久,就到官府告发了张汝舟贪财之事,自己也被拘禁九天。持续才一百天的婚姻关系,给李清照惹来了一身的骂名,留下了无限的伤痛。
很可能,李清照也没有生育一儿半女。晚年,尽管可能得到同父异母兄弟以及其他亲戚的照顾,但没有自己丈夫、子女的日子恐怕还是免不了孤苦、凄凉的。
李清照活了七十三岁,赵明诚死后那漫长的二十六七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捱过去的——除了她喜欢的博弈,可还有什么别的消遣?
李清照:一半是才女,一半是豪杰
李清照向来被称为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普通读者耳熟能详的她的代表作,也确实都是缠绵悱恻、一唱三叹之作,完美地表现了闺中情调、女性情绪。
但是,我们谈论李清照、理解清照词的时候,如果过分强调她这一方面的风格特点,却也容易背离事实。我的《试问卷帘是何人》在博客上贴出之后,有一些朋友反对我引用其他诗人、词人的作品证明“卷帘人”应该是词人自己而不是侍女的理由就是,李清照是女性,我引用的其他诗人词人都是男性。他们认为,男女有别,李清照可以有她自己的特点。不光是普通读者,就是一些研究专家,也难免把李清照局限在女性这个框架里说事。有一位研究李清照的知名专家,在论证[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的“卷帘人”是丫环不是丈夫时,有这样的推论:“…一个作为‘贵家’‘新妇’的词人,恐怕难得那么无拘无束地饮酒、睡懒觉。即使丈夫百般娇惯她,还有公婆和两位妯娌呢!”
实际上,李清照决不是一味婉约缠绵、娇弱柔顺的女子,她的身上有着一般男子都难以匹敌的豪爽之气,她的行事风格有着普通男子都难以比拟的沉着果决。
李清照的诗词决不是只有上边列举的那一类婉约缠绵之作,只关心闺阃之内小女子的日常琐事、闲情愁绪,也有超出个人情感,关心家族、关心政治、关心国事的作品,其中有些作品写得淋漓痛快,大气磅礴。
词中,[鹧鸪天](桂),“何须浅碧青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云云,有研究者指出,其中可能暗含着借咏桂花赞美词人父祖名位虽然不及许多朝中王公大臣但性情高洁脱俗的意思。[行香子](草际鸣蛩),“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云云,有学者指出,是有感于当时朝廷党争变幻莫测的形势而作的。[南歌子](天上星河转),“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明显隐喻时局变化,家道中落。那年蔡京掌权,公公赵挺之卒于京师,并被追夺所赠司徒爵位。[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反映了当时金兵即将南下,宋朝形势危急的局面。
词中最能表现李清照豪放性情、开阔胸襟的是一首[渔家傲]词,词曰: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渡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写于建炎四年(1130)正月,当时李清照随御舟自章安逃难到温州。这一首源自词人航海的亲身经历的作品,准确地描写了海天相接、星河欲转、千帆竞舞的景色,视野阔大,气势豪迈。有人评论道:“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清黄苏《蓼园词选》)有人说得更加具体:“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梁令娴《艺衡馆词选》乙卷)
当然,最能表现李清照豪放性情、开阔胸襟的是诗。李清照存世的诗不多,总共不过十余首,但是其中有好几首,气势、胸襟非一般男性诗人作品所可相提并论。
第一首是《咏史》诗,诗曰: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从这首诗中不难看出,李清照对于历史的熟悉和关心,她是有自己思想的。朱熹曾说,“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朱子语类》卷140)
第二首是《乌江》,诗曰: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一首诗作于建炎三年(1129)四五月间,当时李清照乘船从南京出发,经过芜湖,到姑孰,准备卜居赣江边。也就是说,李清照路过了当年项羽兵败自杀的乌江。其中英雄志向、豪杰气概,一般须眉也难望其项背。
第三首是作于浙江金华的《题八咏楼》,诗曰: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这是一首乱世之中慨叹江山难守的作品,被前人评为“气象宏敞”(明赵世杰)。
除了诗词的内容和风格之外,李清照的豪爽,还表现在她的爱好、交游、行事上。
李清照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同于一般封建时代的闺阁女子。据《宋史》本传等文献记载,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苏(轼)门“后四学士”之一,诗文受到苏轼的赏识,著作甚多。可见,李清照是出生于书香门第。更有意思的是,李清照的继母王氏(王拱辰之孙女),也善于写文章。李清照从小就有诗名,据说她一写出作品,马上就有人争着传阅。她少年时期的作品,甚至曾经受到当时著名诗人晁补之的称赞。除了诗词之外,李清照还擅长绘画、琴艺,精通博弈。不难想象,李清照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文化修养、爱好情趣都跟一般男孩子没有多少差别。
李清照的绘画技艺,我们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但是她精通博弈的情况,我们还可以有有所了解。她自己曾说:“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打马图经序》),“予性专博,昼夜每忘寝食”(《打马赋》)。她不但喜欢参与博弈,还经常跟人讨论切磋博弈技艺,撰写介绍著作。现在保存下来的,就有《打马图经序》、《打马赋》、《打马图经命词》。李清照还有《琴铭》一文传世,可知她也是擅长琴艺的。文艺技艺如此多样精深,女红一道,谅非所长。
李清照不同于一般闺中女子,她把自己的爱好都上升至研究的高度,若是生于当今时代,她一定会成为杰出的作家兼学者的人物。
李清照不但爱好那些明显带有游戏性质的文体项目,她还跟丈夫赵明诚有着相同的爱好:鉴赏文物古玩。赵明诚喜欢收藏文物古董,李清照就跟他一道,节衣缩食,从事此道。每次得到碑帖,他们就“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得到古书,他们便“共同校勘,整集签题”;得到字画彝鼎,也“摩玩舒卷,指摘疵病”,每夜都要燃尽一支蜡烛方才罢休。他们夫妇饭后的娱乐,都显得与众不同:打赌背书。每次饭后,他们就坐在书房里煮上茶。指着堆积成山的书籍,说出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决定胜负,胜者先饮,负者后饮。猜中的人往往举杯大笑,以至于茶水都泼在怀中。李清照的记性比赵明诚好,因此,自然多是她先饮。这些事情,都被李清照饶有兴致地写入了《金石录后序》。
李清照的饮酒,读过她的词的人,都有深刻的印象,这里不作列举。只想指出一点:李清照的诗词,因为有几首对自己饮酒情形的出色描写、表现,塑造的自我饮酒形象,已经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一道,进入了中国文学史不朽饮酒人物形象榜。古往今来,女性诗人数量不小,但因酒形象至于不朽的女性,除了李清照,并无第二人。
李清照写作诗词,不单纯是为了闺阃之内自娱自乐、消磨时光,有时候也参加士大夫之间的应酬。李清照集中,还保留了几首跟男性诗人唱和的诗词。跟李清照唱和过的男性诗人有晁补之、张文潜等。
李清照是作词高手,对词自然颇有研究。她留下了一篇残缺不全的《词论》。这篇残文不但评价了唐宋诗词的成就与特点,还批评了当时几乎所有的著名词人。柳永、张先、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人,都被她指摘出了缺点,无一幸免。出言如此狂妄,不但一般女性诗人不能匹敌,文学史上也不曾出现过一个有如此胆量的男性诗人。
李清照一生行事,有两件是一般女性所不可能做到的。一件是继承丈夫遗志,想方设法保存他收藏的文物古董。须知,那是乱世,随着金兵入侵,她自己一路向南逃命。带着那么多文物古董(赵明诚死后,留下书籍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等也有百余件),她自己又大病在身,“仅存喘息”。其中千辛万苦,不难想见。还有一件是再婚张汝舟、告发张汝舟。李清照四十九岁那年,再婚张汝舟。婚后,很快发现张汝舟有夺取她的文物古董的企图、家庭暴力倾向和贪婪本性,毅然告发其“妄增举数入官”(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做假账,多报数额以获取利益。张汝舟当时担任右奉承郎、监诸军审计司)。当时法律规定,妻子举报自己丈夫也是犯罪行为,要受到惩罚。李清照这一次不慎重的婚姻,使她有了“友凶横者十旬”、“居囹圄者九日”的惨痛经历。李清照的再婚和告发后夫,在当时受到了士大夫阶级的一致谴责,没有一人对她表示同情的。
说实话,我总怀疑,李清照之所以能够被公认为词史上的婉约之宗,主要地并非因为她是性格细腻、性情敏感的女性,而是因为她是技艺高超的词人。李清照有一次不经意间向我们透露了这个信息。作于赵明诚死后的一首词,[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有个小序:“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从她的残文《词论》和这个小序,可以看出,李清照是一个超级注重技术、讲究技术的词人,她的诗词作品,都不应该看作是简单的自叙闲愁,倾诉女性情怀。
或许我们应该牢记:李清照是山东济南人,不是江南女子。
试问卷帘是何人?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
李清照这一首著名的小词,其中“卷帘人”所指究竟为何人,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侍女,一说是词人丈夫。历来谈论到这首词的论者,似乎均一致认为是侍女,只有今人吴小如先生别出心裁,认为是指词人丈夫赵明诚(见其《诗词札丛》,北京出版社1988年,258页)。
我以前也一直认为是侍女,2005年出版的拙著《诗意人间》一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88页)里,我还猜测是“一位略有些迟钝的丫环”。现在,我要修改这个说法。依我的最新考察、解读,侍女、词人丈夫两种说法都有问题,我们还可以有第三种理解:词人自己,也就是李清照本人。
我提出这个全新的观点,主要依据有如下几点:
其一,唐诗里的卷帘者通常都是诗人或者诗歌故事中的主人公自己,没有指侍女或者诗人爱人的。指诗人自己的最多,例如:
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杜甫《客夜》)
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杜甫《十七夜对月》)
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杜甫《闷》)
闲时驻马望,高处卷帘看。(刘禹锡《终南秋雪》)
卷帘睡初觉,欹枕看未足。(白居易《东楼竹》)
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白居易《长安早春旅怀》)
指诗歌故事主人公的比较少,主要见于描写闺情的作品,例如:
妆成卷帘坐,愁思懒缝衣。(孟浩然《盈盈楼上女》)
唐诗虽然不同于宋词,但是,其间词语使用的手法,往往一脉相承,有着一致的传统。
其二,现存宋词中,“卷帘人”一共用了七次,除去李清照这一首[如梦令]之外,其他六首均应该理解为指词人自己的。请看例子:
帘外东风吹断梦,卷帘人探春还。一枝疏影动檐间。鸳鸯□瓦冷,霜月堕栏干。(王珪[临江仙])
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 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辛弃疾[生查子])
卷帘人出身如燕。烛底粉妆明艳。羯鼓初催按六么。无限春娇都上、舞裙腰。 画堂深窈亲曾见。宛转楚波如怨。小立花心曲未终。一把柳丝无力、倚东风。(朱涣[虞
美人])
卷帘人睡起。放燕子归来,商量春事。风光又能几。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吟边眼底。被嫩绿、移红换紫。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桥流水。(张枢[瑞鹤仙])
三径芳根自不群。每于霜后播清芬。枝头蛱蝶如羞见,篱外征鸿不可闻。 情脉脉,思纷纷。绕窗吟咏理馀薰。卷帘人在西风里,知是新来瘦几分。(陈德武[鹧鸪天]《咏菊》)
被谁家、数声弦管,惊回好梦难省。起来无语疏雨过,芳草嫩苔侵径。春昼永。迟日暮,碧沼浪浸红楼影。卷帘人静。被风触,一叶两叶,杏花零乱对残景。 依前是,撩拨春心堪恨。檀郎言约无定。不知何处贪欢笑,恣纵酒迷歌逞。珠泪迸。自别后,每忆翠黛凭谁整。芳年相称。又到得今来,却成病了,羞懒对鸾镜。(五名氏[摸鱼儿])
同时代的词都指词人或者故事主人公,只有李清照一首不指自己,孤例可疑。
其三,李清照[如梦令]可能系化用唐韩偓《懒起》一诗的最后四句诗意而来,而韩偓《懒起》中完成卷帘动作的是诗歌故事中的主人公。《懒起》全诗如下: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
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
暖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诗中的“侧卧卷帘看”,实际意思是“起身卷了帘,再回到床上,侧卧而看”。假如化用关系属实,那么,“卷帘”的用法也应该是相似的。
其四,也是最为重要的,将“卷帘人”解读成词人自己,完全讲得通。这首[如梦令]可以理解为是李清照的自问自答之词,是一位宿醉未醒的闺中人在半睡半醒状态下的自我问答。昨夜雨疏风骤,她是记得的,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也知道牵挂海棠花是否仍在枝头。但是,是谁卷起了帘子,海棠花到底情形如何,她的记忆又有些模糊了,眼神发虚,也没看清楚海棠花到底是否在一夜风雨之后有了凋谢之迹。自己一身,也于恍惚之间一分为二,相互问答起来。这词所表现出来的词人的一切可爱俏皮情态,都从“浓睡不消残酒”而来。如此理解,不但词义贯通,韵味上也更加浑然一体,更加生动有情趣。
提出“卷帘人”为词人丈夫的吴小如先生,他的主要根据是,“词中所写悉为闺房昵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也,所以绝对不允许第三人介入。”吴先生进而把这首词理解为“隐兼比兴”之作,说“惜花之意,正是恋人之心”,“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貌依然姣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不见得吧,她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失了。”为了使“绿肥红瘦”的比喻显得更合理一些,吴先生拉来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并且认为李清照跟杜牧是“雅俗之间判若霄壤”,说这正是李清照的过人之处。表面上看,吴先生似乎是把这首小词讲解得更加深刻了,但实际上,他是把这首清新淡雅的词讲复杂了,讲庸俗了。词字面上化用韩偓《懒起》一诗的最后四句,而整首词的情景意蕴却是跟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脉相承的,是刻画“睡起懒散”的生活片断,表现一点简单情思的。吴先生把它讲成夫妻之间关于容颜的隐喻对话,不惟使作品风雅尽失,也不符合情理:早上睡起、宿醉未醒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清醒机灵到做那样的隐喻游戏呢?此外,就像主张“卷帘人”为侍女的学者所指出的,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很可能是没有生育孩子的,她的词中不可能有与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相联系的语意。另外,这一首小词历来都被认为是奠定李清照“词女”地位的作品,作于她跟赵明诚结婚之前(陈祖美《李清照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6页)。
尽管吴先生的“丈夫”说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但其“闺房昵语”“不允许第三人介入”的说法,仍然有启发意义。只是我认为,这是词人独白,不但第三人不允许介入,就连第二人也是不允许介入的。以“独角戏”或者独白形式,表现清愁、闲愁一类主题,这是诗词的一个传统,字数有限的小词就更是如此。从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到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到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到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到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都是只出现一个人物的。其中最为有意思的是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推测场景,那是有主人公的爱人在场的。但是,一旦作词,那个爱人就被隐去了,只成为一个听众。李清照的词自然也不例外,不要说事不关他人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就是[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事关他人,也用“闻说”二字(闻说双溪春尚好)巧妙地将他人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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