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乐府诗有何成就
刘禹锡以丰富的社会生活体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在乐府诗创作中求新求变,不断拓展新的题材领域,使乐府诗更贴近现实生活,更具艺术感染力,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
刘禹锡是中唐时期独具特色的诗歌大家,其诗不仅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而且艺术风格也是独树一帜。于韩孟、元白诗派之外独辟蹊径,开拓新领域,辟出了新的天地。正如卞孝萱先生所说:“刘禹锡诗的题材广泛丰富,无论是社会现实,还是前朝史事;是时事政治,还是个人经历;是风土民情,还是山川景物,都有所涉及……诗人的喜悦和悲哀、爱慕和憎恶、歌颂和讽刺,都鲜明、自然、真切地流于笔端。”在其留存的100余首乐府诗中,就体现了诗人追新求变的不懈努力。统观其乐府诗,我们看到诗人以其丰富的社会生活体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不断拓展新的题材领域,使乐府诗的内容更贴近现实生活,更具感染力。特别是在表现民间生活习俗、反映生产劳动、描写婚恋风情等方面,更是取得了超越前人的突出成就。
首先是刘禹锡着意于尚俗求新,转向民俗题材,为乐府诗开辟了新境。罗宗强先生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曾指出,中唐诗人“一变盛唐诗歌那种风骨远韵、那种多层意境、那种理想化的倾向,而转向尚实、尚俗、务尽”。刘禹锡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荆楚巴蜀等地20余年,足迹遍及贬所的山川原野,使他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社会底层的生活,感受到各地不同的民俗风情。并在创作时,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自己所熟悉的现实生活,融入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以借事言志,表达久藏的心声。诗以言志,歌以咏言,这是诗人作诗的用意,刘禹锡也不例外。但如果我们仅仅停留于这样的认识层面,就不能发现诗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其实诗中借以言志的民风习俗才是诗歌的核心价值,它体现了乐府诗题材的新变,开创了新的境界。如其《采菱行》:
白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锦彩鸳翔。荡舟游女满中央,采菱不顾马上郎。
争多逐胜纷相向,时转兰桡破轻浪。长鬟弱袂动参差,钗影钏文浮荡漾。
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缘岸扣舷归。归来共到市桥步,野蔓系船萍满衣。
家家竹楼临广陌,下有连樯多估客。携觞荐芰夜经过,醉踏大堤相应歌。
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烟起。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
《采菱曲》、《采莲曲》六朝已有,但内容多为艳情,表面咏采莲,实则咏采莲美女。所以,多以浓墨重彩描绘采莲女的艳丽和荡漾情思。如鲍照《采菱曲七首》中的二首:“睽阔逢暄新,凄怨值妍华。秋心殊不那,春思乱如麻。”诗中突出表现了对佳人的相思情怀,采莲劳动反而成了衬托的背景。刘禹锡突破古意,从正面来描写采菱女的纯朴本色和整个采菱场面。如对采菱女描写:“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缘岸扣舷归。”“归来共到市桥步,野蔓系船萍满衣。”表现了她们的活泼、质朴和勤劳。同时也写了采菱劳动的紧张:“争多逐胜纷相向,时转兰桡破轻浪。长鬟弱袂动参差,钗影钏文浮荡漾。”这与前述乐府诗中的写法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是乐府创作中的可贵突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把武陵民居的特色和地方风俗与风情都摄入了诗中:“家家竹楼临广陌”,“携觞荐芰夜经过,醉踏大堤相应歌。”武陵竹楼,是武陵最富有特色的民俗风情。采菱时节,这里商贾云集,酒家里食客通宵欢饮,踏歌相应,真实地反映了沅湘一带的生活风情。在诗的最后四句,诗人虽然流露出客寓他乡的伤楚,表明了用心之所在,但诗的深层价值自是不言而喻的。
民俗风情是最具有特色和生命力的诗歌创作素材,刘禹锡的乐府诗之所以能超越前人,就是能善于以独特的视角来观察生活,并将民俗世象作为诗歌意象进行创作。如《竞渡曲》: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鬣动,��饮河形影联。
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
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
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
龙舟竞渡是朗州五月五的重要节俗。关于龙舟竞渡的缘由有多种说法,其中以纪念屈原影响最大。如《隋唐嘉话》卷下载:“俗五月五日为竞渡戏。自襄州以南,所向传云:屈原初沉江之时,其乡人乘舟求之,意急而争前,后因为戏。”又《乐府诗集》卷九四记:“……《荆楚岁时记》云:‘旧传屈原死于汨罗,时人伤之,竞以舟楫拯之,因以成俗。’《岁华纪丽》云:‘因勾践以成风,拯屈原而为曲’是也。”刘禹锡对屈原素怀崇敬之情,因此特别关注竞渡节日。诗人以竞渡为描写题材,对节日民俗进行了生动描绘。端午节的沅江两岸,彩旗招展,观众如云,龙舟竞渡是节日的传统活动。竞赛时,但闻鼓声雷动,江面上,各路竞渡彩舟破浪疾进,奋勇争先,比赛场面盛大而热烈。“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可见竞渡是一项广受民众喜爱的民俗活动,场面才会如此欢腾痴狂,节日的气氛也才如此热烈。诗的最后两句或许蕴涵着诗人身世际遇的深意,但诗中所写的竞渡民俗风情,才是最值得肯定的价值。
刘禹锡对湖湘一带的踏歌习俗也作了反映。如其《踏歌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又如《竹枝词二首》其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踏歌是巴蜀民间习俗,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边走边唱,踏地为节。诗歌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青年男女在月夜之下,踏歌传情的地方风俗,为乐府诗注入了民俗风情的新意。
其次是刘禹锡着力于对陌生领域的开掘,在前人极少涉及的陌生领域,开辟了表现农业劳动的新路。刘禹锡长期生活于远州贬所,对现实社会感受最深,对农村生活也最熟悉。所以,他所描写的农业劳动也最真实生动,不仅是乐府诗中所绝无仅有,甚至是盛唐山水田园诗人也几乎未曾涉及。如其《插田歌》: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裙,农父绿蓑衣。齐唱郢中歌,嘤伫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
刘禹锡任连州刺史时,对农民插田劳动很感兴趣,亲临观察,心有所感,而自创新题,写下了这首具有浓郁民俗风情的诗歌。在乐府诗中,像刘禹锡这样直接描写劳动场景的不多,大多是以描写田园生活和农村风光来抒发闲适情调与隐逸意趣。因此,诗人如此详细地描写农民的田间劳动,写农家苦中作乐,边插田边唱俚语小曲,相互嬉戏调笑,表现了田家的劳动热情和乐观生活态度。诗歌还写了农田耕作和水稻种植技术,以及对农田水渠灌溉水平也作了描述。这实在难能可贵。
《畲田行》是刘禹锡对巴蜀山区畲田风俗的形象描写。畲田是一种原始粗放而具神异色彩的耕种习俗,宋人范成大在《劳畲耕序》中说:“畲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侯,则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反是。”刘禹锡在诗中对这种耕种习俗进行了描写:“何处好畲田,团团缦山腹。钻龟得雨卦,上山烧卧木。”巴蜀山区环境恶劣,百姓生活艰辛,在贫瘠的山地上耕种,唯有靠天吃饭。所以,农民不得不寄望于神灵的保佑,由此而形成了敬奉神灵的世俗观念。畲田是大事,事关年成,自然要祈求于神灵。先是钻龟卜卦,卜算阴晴,祈求上天普降甘霖。如卜得雨卦,就在下雨前砍倒树木荒草,然后点火焚烧。并以火光逼走老蛟,以爆竹惊走山鬼。“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最后再“下种暖灰中”,即在暖灰中掘坑播种,以使庄稼茁壮生长,获得好收成。在乐府诗中描写古老的巴蜀畲田风俗,刘禹锡应该是值得敬重的开拓者。其后在《竹枝词》其九中,他还写有:“长刀短笠去烧畲伤。”可见刘禹锡对畲田习俗有很深的印象和兴趣。
在巴蜀荆楚的荒僻山区,交通闭塞,经济文化十分落后。但各地的风俗却是形形色色,令人惊奇。刘禹锡以诗人的敏锐观察力将其入诗,不仅增添了诗歌的内涵,而且为人们认识少数民族风俗打开了一扇窗户。如其《莫徭歌》,写莫徭人与中原迥异的生活与生产方式:“莫徭自生长,名字无符籍。市易杂鲛人,婚姻爱木客。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脊。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莫徭人有独特的市易、婚姻、居住、耕种、夜渡等生活习俗,令人不得不感慨于民俗的神奇多姿。又如《蛮子歌》,写蛮族的风俗习性:“蛮语钩�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诗中对蛮人的语音、服饰、生活习性和民族祭祀习俗等都有形象生动的描写。把少数民族独特的习俗作为乐府诗的主题,这是刘禹锡最突出的贡献。
再次是刘禹锡以欣赏的心态和独特的视角,描写了巴蜀荆楚的婚恋习俗。刘禹锡笔下的女性,或朴实善良,真挚热烈;或大胆率直,淳朴忠贞;或婉转细腻,哀怨凄楚。其诗风格轻快清丽,自然而富有情韵,一扫六朝浮艳之习,让人神驰难忘,留下甜美的'遐想。如《踏歌词》其一: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声。夜下的春江大堤,月色朦胧,年轻美丽的少女结伴而行,不时以动听的情歌和优美的舞姿来展示自己的风采。她们踏地而歌,以传情思;振袖而舞,以表爱意。但唱尽新词,唱到“红霞映树”,也只唱来阵阵鹧鸪声,却也没有唱来心目中的情郎。这种独特率真的求爱方式,展现了荆楚少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爱情的鲜明个性。荆楚少女特别重义多情,渴望真爱。一旦找到自己喜欢的情郎,她们往往会毫不犹豫地敞开少女的心怀,在歌中尽诉情思;以女性的轻柔曼舞,来表达对情郎的向往之情。如:《踏歌词》其三所写:“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荆楚少女是以歌舞来表达爱意的,她们追求自由恋爱,只要彼此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就是爱的婚床,就可相携欢会,共度良宵。这就是荆楚少女独特的求爱方式。
以歌舞求爱并非荆楚之地所独有,巴山青年男女也有踏歌传情求爱的习俗。如《竹枝词二首》其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春风杨柳,江水碧绿,歌声悠扬,在这美丽宜人的景色中,少女的春心为歌声所摇荡,她们向往甜美的爱情,可男子却用情不一,心思难以捉摸。诗歌以谐音双关语,形象地表现了怀春少女的微妙心态,确实是一首清新优美的情诗。然而其价值不仅仅在于表现少女初恋的喜悦,也不是对情郎感情的疑虑,而是她们求爱的表达方式,即传统的踏歌习俗。把别具风韵的巴山婚恋习俗保留了下来。
女性对爱情最执著,也最容易受到心灵的伤害。当青春消失、容颜不再,就会被薄情郎冷落或抛弃,给她们留下永久的伤痛。如《竹枝词二首》其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看到满山的山桃红花和奔流不息的蜀江春水,女子不禁触景伤怀,愁思萦绕于心。女子的初恋,犹如奔腾的江水,一无反顾。而男子却像红花,红艳一时,很快就凋谢了,给女子带来无尽的愁思和忧伤。类似的诗歌还有如“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竹枝词二首》其四)“衔泥燕子争归舍,独自狂夫不忆家。”(《浪淘沙九首》之四)“当时初入君怀袖,岂念寒炉有死灰。”(《秋扇词》)等。这些乐府诗借景言情,随物感兴,反映出女子对爱情的寄望与痴情,对薄情郎变心负情的幽怨和懊恨。在乐府诗中,能以如此清新明快的笔调,表现民间的婚恋风情,而且道风俗而不俚,言情爱而不艳,确实为乐府开辟了一片清新雅致的新天地。正如瞿蜕园先生所说:“尤足见禹锡之留意地方风土,而能得六朝民谣之真谛,为唐代诗歌物开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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