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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民间音乐
古历四月里一个温暖和煦的黄昏,马桑镇上,到处都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沉重而浓郁的紫红色。镇中心茉莉花酒店的店东兼厨师兼招待花茉莉就着一碟子鸡杂碎喝了二两气味香醇的黄米酒,就着两块臭豆腐吃了一碗捞面条,然后,端起一个泡了浓茶的保温杯,提着折叠椅,爬上了高高的河堤。八隆河从小镇的面前汩汩流过。登上河堤,整个马桑镇尽收眼底,数百家青灰瓦顶连成一片,一条青麻石铺成的街道从镇中心穿过;镇子后边,县里投资兴建的榨糖厂、帆布厂正在紧张施工,红砖墙建筑物四围竖着高高的脚手架;三里之外,新勘测的八隆公路正在修筑,履带拖拉机牵着沉重的压路机隆隆地开过,震动得大地微微颤抖。
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八隆河堤上密匝匝的槐树枝头一片雪白,浓郁的花香竟使人感到胸口微微发闷。花茉莉慢慢地啜着茶叶,穿着拖鞋的脚来回悠荡着,两只稍稍斜视的眼睛妩媚地睇睃着河堤下的马桑镇与镇子外边广袤的原野上郁郁葱葱的庄稼。
黄昏悄悄逝去,天空变成了淡淡的蓝白色,月光清澈明亮,八隆河上升腾起氤氲的薄雾。这时候,花茉莉的邻居,开茶馆兼卖酒菜的瘸腿方六、饭铺“掌柜”黄眼也提着马扎子爬上河堤来。后来,又来了一个小卖部“经理”麻子杜双和全镇闻名的泼皮无赖三斜。
堤上聚堆而坐的五个人,是这小小马桑镇上的风云人物,除了三斜以他的好吃懒做喜造流言蜚语被全镇人另眼相看外,其余四人则都凭着一技之长或一得之便在最近两三年里先后领证办起了商业和饮食服务业,从此,马桑镇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商业中心”,这个中心为小镇单调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和谈话资料。
由于基本上各干一行,所以这四个买卖人之间并无竟争,因而一直心平气和,买卖都做得顺手顺心,彼此之间和睦融洽。自从春暧花开以来,每晚上到这河堤上坐一会儿是他们固定的节目。泼皮三斜硬掺和进来凑热闹多半是为了花茉莉富有魅力的斜眼和丰满浑圆的腰肢。他在这儿不受欢迎,花茉莉根本不睬他,经常像轰狗一样叱他,他也死皮赖脸地不肯离去。
四个买卖人各自谈了一套生意经,三斜也有一搭无一搭地瞎吹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不觉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河堤上已略有凉意,秃顶的黄眼连连打着呵欠,花茉莉已经将折叠椅收拾起来,准备走下河堤,这时,三斜神秘地说:“花大姐,慢着点走,您看,有一个什么东西扶那边来了。”
花茉莉轻蔑地将嘴唇撅了一下,只顾走她的。她向来不相信从三斜这张臭嘴里能有什么真话吐露出来。然而,一向以忠厚老实著称的麻子杜双也说:“是有什么东西走来了。”黄眼搭起眼罩望了一会说:“我看不像是人。”瘸腿方六说:“像个驴驹子。”
走过来的模糊影子还很远,看不清楚,只听到一种有节奏的“笃笃”声隐约传来。
五个人沉默地等待着,月光照耀着他们和满堤开着花的槐树,地上投下了一片朦胧的、扭曲的、斑驳陆离的影子。
“笃笃”声愈来愈清晰了。
“不是驴驹,是个人。”方六说。
花茉莉放下折叠椅,双手抱着肩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走近的黑影。
一直等到那黑影走到面前时,他们才看清这是个孱弱的男子汉。他浑身上下横披竖挂着好些布袋,那些布袋有细长的、有扁平的、有一头大一头小的,全不知道里边装着一些什么玩意。他手里持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背上还背着一个小铺盖卷。
三斜划着一根火柴,照亮了来人那张清癯苍白的脸和两只大大的然而却是黯淡无光的眼睛。
“我是瞎子。面前的大叔、大哥、大婶子、大嫂子们,可能行个方便,找间空屋留我住一宿?”
五个人谁也没有吭气。他们先是用目光把小瞎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又彼此把目光投射到其他四个轮廓不清的脸上。
“瞎子,老子倒是想行行善,积点德讨个老婆,可惜家中只有一张三条半腿的床。”三斜嘲弄地说。
“那自然只好作罢。”瞎子心平气和地说,他的声音深沉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黄掌柜,”瘸子方六道:“你家二闺女才出嫁,不是有问闲房吗?”
“哎哟我的六哥呐,你难道忘了我的三闺女已经十五岁,她姐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搬进去了……还是麻子老弟家里宽敞,新盖了三间大瓦房。”
“我家宽敞不假,只是今日才去县里进了一批货,摆得没鼻子没眼,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啊……方六哥,你家……”
“快甭提俺家,老爷子就差点没睡到狗窝里去了……”方六着急地嚷起来。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多谢诸位乡亲。”小瞎子挥动竹竿探路,昂然向前走去。
“你们这些臭买卖主,就是他妈的会油嘴滑舌,这会儿要是来一个粉嫩的——像花大姐一样的女人找宿,有十个也被你们抢走了,三爷我……”
“滚你娘个蛋!”没等三斜说完,花茉莉就将保温杯里的残茶十分准确地泼到他的脸上。然后,她将折叠椅夹在胳肢窝里,几步赶上去,拉住小瞎子的竹竿,平静地说:“跟我来吧,慢着点走,这是下堤的路。”
“谢谢大嫂。”
“叫我大姐吧,他们都这样叫。”
“谢大姐。”
“不必。”
花茉莉再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着小瞎子走下河堤,转到麻石铺成的街上。站在堤上的四个人听到了花茉莉的开门关门声,看到了从花茉莉住室的苹果绿窗帘里边突然透出了漂亮而柔和的光线。花茉莉晃动的身影投射到薄如蝉翼的窗帘上。
河堤上,三个买卖人互相打量着,交换着迷惘的目光,他们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彼此点点头,便连连打着呵欠,走回家去睡觉。他们都已过中年,对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而机警,但对某些事情的反应却迟钝起来,花茉莉把一个小瞎汉领回家去寄宿,在他们看来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又毕竟是顺理成章,因为他们的家中虽然完全可以安排下一个小瞎子,但比起花茉莉家来就窄巴得多了。花茉莉一人独住了六间宽敞明亮的瓦房,安排三五个小瞎子都绰绰有余。因此,当小瞎子蹒跚着跟在花茉莉身后走下大堤时,三个人竟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
唯有泼皮无赖三斜被这件事大大震惊了。花茉莉的举动如同电火雷鸣猛击了他的头顶。他大张着嘴巴,两眼发直,像木桩子一样撰在那儿。一直等到三个买卖主也摇摇摆摆走下河堤时,他才真正明白过来。在三斜眼里,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心里充满醋意与若干邪恶的念头,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花茉莉映在窗帘上的倩影与小瞎子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嘴里咕咕噜噜吐出一连串肮脏的字眼。
现在该来向读者介绍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仅从外表上看,那么这个花茉莉留给我们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妩媚而带着几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对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脸显得生动而活泼,娇艳而湿润的双唇往往使人产生很多美妙的联想。然而,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仅仅以外貌来判断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往往要犯许多严重的错误。人们都要在生活中认识人的灵魂,也认识自己的灵魂。
花茉莉不久前曾以自己的离婚案轰动了,震撼了整个马桑镇。那些日子里,镇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跃跃欲试的情绪中生活,谁也猜不透花茉莉为什么要跟比自己无论各方面都要优越的、面目清秀、年轻有为、在县政府当副科长的丈夫离婚。人们起初怀疑这是那个小白脸副科长另有新欢,可后来得知小白脸副科长对花茉莉一往情深,花茉莉提出离婚时,他的眼泡都哭肿了。镇上那些消息灵通人士虽想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一些男女隐私桃色新闻一类的东西,但到底是徒劳无功。据说,花茉莉提出离婚的惟一理由是因为“副科长像皇帝爱妃子一样爱着她”。这句话太深奥了,其中包含的学问马桑镇上没有什么人能说清楚。泼皮三斜在那些日子里则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把茉莉花酒店女老板描绘成了民间传说中的武则天一样淫荡的女人,并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幻想,到茉莉花酒店里去伸鼻子,但每次除了挨顿臭骂之外,并无别的收获。
花茉莉一开灯,就被小瞎子那不凡的相貌触动了灵魂。他有着一个苍白凸出的前额,使那两只没有光彩的眼睛显得幽邃静穆;他有着两扇大得出奇的耳轮,那两扇耳轮具有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敏感而灵性,以至于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会使它们轻轻颤动。
花茉莉在吃喝上从不亏待自己,她给小瞎子准备的夜餐也是丰富无比,有香嫩的小烧鸡和焦黄的炸河虾,还有一碟子麻酱拌黄瓜条,饭是那种细如银丝的精粉挂面。吃饭之前,花茉莉倒了一杯黄酒递给小瞎子。
“你喝了这杯黄酒吧。”
“大姐,我从来不喝酒。”
“不要紧,这酒能活血舒筋,度数很低。”
小瞎子沉思片刻,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然后便开始吃饭。小瞎子食欲很好,他大嚼大咽,没有半点矫揉造作,随便中透出几分潇洒的气派来。花茉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的心中一时充满了甜蜜的柔情。
花茉莉把小瞎子安置在东套间里,自己睡在西套间。临睡前,她坐在床上沉思了约有一刻钟,然后“啪”一声拉灭灯。
这时,河堤上的三斜才一路歪斜地滚下堤去。
第二天,马桑镇上正逢集日。早晨,温暖的紫红朝霞里掺着几抹玫瑰色的光辉。一大早,麻石街上就人流如蚁,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瘸子方六、秃子黄眼和麻子杜双的买卖都早已开张,黄眼在饭铺门前支上了油条锅,一股股香气弥漫在清晨的麻石街上,撩动着人们的食欲。然而,往日买卖兴隆的茉莉花酒店却大门紧闭,悄然无声。在以往的集日里,花茉莉是十分活跃的,她把清脆的嗓子一亮,半条街都能听到,今日里缺了她这声音,麻石街上就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炸着油条的黄眼,提壶续水的方六,以及正在给顾客称着盐巴的杜双都不时地将疑问的目光向茉莉花酒店投去。他们都显得心事重重,焦虑不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噬啮着他们的神经。
三斜肿着眼泡在集市转了一遭。在黄眼铺子前,他顺手牵走了一根油条,然后诡诈地笑笑,附在黄眼耳朵上说了一通鬼话。黄眼呆呆地瞪着眼,把油条糊在锅里。三斜看着他的呆相,趁便又抓了一把油条,溜走了。在方六茶馆里,杜双小店里,他又故伎重演,获得了物质与精神上的双丰收后,便跑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麻石街上一整天没看到他的影子。
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小镇上迅速传开。不等集市散场,全镇人都知道了花茉莉昨天夜里将一个小瞎子领到家里留宿。据说,花茉莉与小瞎子睡在一张床上,花茉莉搂着小瞎子“巴唧巴唧”的亲嘴声,站在八隆河大堤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开始有一些女人鬼鬼祟祟地将脸贴在茉莉花酒店的门缝上向店里张望。但花茉莉家是六间房分两排,前三间是酒店的操作间、柜台、客座,后排三间是花茉莉的住室。两排房子用两道高墙连起来,形成了一个十分严密的二合院。因此,趴在酒店大门缝上往里张望,看到的只是一些板凳桌子,院子里的情景被墙壁和后门遮掩得严严实实。不死心的女人又绕到院墙外边去找机会,但院墙很高,青天白日扒人家墙头又毫无道理,因而,只有蹲在墙根听些动静。院子里传出辘轳绞水的“吱哟”声和涮洗衣服的“咕唧”声。
整整一天,茉莉花酒店大门紧闭,花茉莉一直没有露面。黄昏时分,流言蜚语更加泛滥开来,马桑镇上的人们精神上遭受着空前的折磨。一个男人住在一个女人家里,人们并不十分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丑闻,折磨他们的主要是这件谜一般的事情所撩动起来的强烈好奇心。试想,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把一个肮脏邋遢的小瞎子留在家中已经一天一夜,这件事该有多么样的荒诞不经。
后来,有几个聪明的人恍然大悟地爬上了八隆河大堤往花茉莉院子里张望,他们看到,在苍茫的暮色中,花茉莉步伐轻松地收着晾晒的衣服,那个小瞎子踪影不见。
当然,对这席卷全镇的流言蜚语,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批判态度,他们并不相信在花茉莉和小瞎子之间会发生暖昧的事情。像花茉莉这样一个心高性傲的女人,一般的男子都被她瞧不起,难以设想一个猥琐的小瞎子竟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唤起她心中的温情。然而,他们也无法否认,茉莉花小酒店里也许正在酝酿着一件不平凡的事情,这种预感强烈地攫住了人们的心。
晚风徐徐吹动,夜幕悄然降临。花茉莉当然不会再来八隆河堤上放风,但大堤上却汇集了几十个关心着茉莉花酒店的人。昨晚上的四个人都在,他们已经数十次地讲述昨晚的经历,甚至为一些细节譬如小瞎子身上布袋的数目和形状、小瞎子个头的高低以及手中竹竿的长度争论得面红耳赤。人们终于听腻了他们的故事,便一齐沉默起来。这天晚上半阴半晴,天空浮游着一块块奇形怪状的云团。月亮忽而钻进云团,忽而又从云团里钻出来。大堤上时而明朗,时而晦暗,大堤上的人们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不时有栖鸟在枝头“扑梭”几声。槐花香也愈加浓烈。堤上的人们仿佛沉人了一个悠长的大梦之中。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不觉已是半夜光景。堤上的人们身上发冷,眼皮沉重,已经有人开始往堤下走去。就在这时候,花茉莉住室的房门打开了。两个人影,一高一低——苗条丰满的花茉莉和小巧玲珑的小瞎子走到院子里来,花茉莉摆好了她平常坐的折叠椅,招呼着小瞎子坐上去,自己则坐在一把低矮的小凳上,双肘支颐,面对着小瞎子。人们都大睁开惊愕的眼睛,注视着两个男女。大堤上异常安静,连一直喋喋不休的三斜也闭住了嘴巴。八隆河清脆细微的流水声从人们耳畔流过,间或有几只青蛙“嘎嘎”叫几声,然后又是寂静。突然,从院子里响起了一种马桑镇居民多少年没听过的声音,这是小瞎子在吹箫!那最初吹出的几声像是一个少妇深沉而轻软的叹息,接着,叹息声变成了委婉曲折的呜咽,呜咽声像八隆河水与天上的流云一样舒展从容,这声音逐渐低落,仿佛沉入了悲哀的无边大海……忽而,凄楚婉转一变又为悲壮苍凉,声音也愈来愈大,仿佛有滔滔洪水奔涌而来,堤上人的感情在音乐的波浪中起伏。这时,瘸子方六仰着脸,眼睛似闭非闭;黄眼把头低垂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麻子杜双手捂着眼睛;三斜的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一倍……箫声愈加苍凉,竟有穿云裂石之声。这声音有力地拨动着最纤细最柔和的人心之弦,使人们沉浸在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之中。
箫声停止了,袅袅余音萦回不绝。人们怀着一种甜蜜的惆帐,悄悄地走下堤去,消失在小镇的四面八方。
第二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人们无法下地干活,便不约而同地聚拢到小镇的“商业中心”消磨时光。而一大清早,茉莉花酒店就店门大开,花茉莉容光焕发地当垆卖酒,柜台里摆着几十只油汪汪的烧鸡和几十盘深红色的油氽花生米,小酒店里香气扑鼻,几十个座位很快就坐满了。人们多半怀着鬼胎,买上两毛钱的酒和二两花生米慢慢啜着,嚼着,眼睛却瞥着花茉莉。花茉莉仿佛全无觉察,毫不吝啬地将她的满面笑容奉献给每一个注视着她的人。
终于,有个人熬不住了,他走上前去,吞吞吐吐地说:“花大姐……”
“怎么?来只烧鸡?”
“不,不……”
“怕你老婆罚你跪是不?男子汉大丈夫,连只小烧鸡都不敢吃,窝囊!那些票子放久了要发霉的!”
“来只就来只!花大姐,别把人看扁了。”
“好!这才是男子汉的气魄。”
花茉莉夹过一只鸡往小台秤上一放,麻利地约约斤两,随口报出钱数:“二斤七两,四块零五分,五分钱饶你,给四块钱。”
那人付了钱,却不拿鸡离开,他很硬气地说道:“花大姐,听说你家来了个吹箫的,能不能请出来让俺们见识见识?”
“花大姐,把你的可心人小宝贝请出来让爷们看看,捂在被窝里也会发霉的。”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酒店的三斜阴阳怪气地说。
花茉莉满脸通红,两道细眉竖了起来,这是她激怒的象征。人们生怕她冲出柜台把三斜用刀劈了,便一齐好言劝解,花茉莉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买鸡汉子又说:“花大姐,俺们被他的箫声给迷住了,你让他给乡亲们吹一段,咱请他吃顿烧鸡。”
花茉莉慢腾腾地用毛巾擦净油腻的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便向后屋走去。好大一会儿,她才牵着小瞎子的手,穿过飘落着细雨的小院,来到酒客们面前。
三斜惊异地发现,小瞎子已经完全不是前天晚上那副埋汰样子了。他浑身上下的衣服洗得千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头发梳理得蓬松而不紊乱,好像还涂了一层薄薄的发蜡。
马桑镇上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体面的瞎子。
小瞎子优雅地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用悦耳的男中音说:“我是半路眼瞎,学习民乐是瞎眼之后开始的,时间还不长,勉强会几个曲子,不像样。不过乡亲们一片盛情难却,我也就不避谫陋,甘愿献丑。只是那洞箫要在月夜呜咽,方显得意境幽远,情景交融。白天吹箫,当然也可,但意趣就差多了。幸而本人还可拉几下二胡,就以此谢乡亲们一片真情吧!”
这一番话说得温文尔雅,更显得小瞎子来历不凡。早有人搬过来一只方凳,小瞎子端坐下来,调了调弦,屏住呼吸默想片刻,便以极其舒缓的动作运起弓来,曲子轻松明丽,细腻多情,仿佛春暖花开的三月里柔媚的轻风吹拂着人们的脸庞。年轻的可以从曲子里想象到缱绻缠绵的温存,年老的可以从曲子里回忆起如梦如烟的往事,总之是有一股甜蜜的感觉在人们心中融化。人们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一切烦恼与忧愁。花茉莉俯身在柜台上,双手捧着腮,眼睛迷离着,面色如桃花般鲜艳。后来,小瞎子眼前幻化出枯树寒鸦,古寺疏钟,平沙落雁,残月似弓,那曲子也就悲怆起来,马桑镇的听众们突然想起苍茫的深秋原野与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槐树枯枝……小瞎子的二胡又拉出了几个波澜起伏的旋律之后,人们的思维就会被音乐俘虏,他们的心随着小瞎子的手指与马尾弓子跳跃……
一曲终了,小瞎子端坐不动,微闭着黯淡无光的眼睛,额头白得像纸一样,两只大得出奇的耳朵神经质地抖动着。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潮湿起来,花茉莉则将两滴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面色苍白,凝目痴望着麻石街上的蒙蒙细雨。
当小瞎子的二胡拉响时,方六茶馆,黄眼饭铺、杜双小卖部里的顾客就像铁屑寻找磁石一样跑进了酒店。窄窄的麻石街上阒无人迹。雨丝落到麻石板上,溅起小小的银色水珠。偶尔有几只羽毛蓬松的家燕掠着水汪飞过去。间或一阵风起,八隆河堤上开始凋谢的槐花瓣儿纷纷跌落在街道上。方六、黄眼、杜双都寂寞地坐在门口,目光呆滞地瞅着挤满人的酒店,谁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自从下雨那天小瞎子再次大展奇才后,镇上那些污言秽语便销声匿迹了。连那些好奇心极重、专以搬弄口舌为乐的娘儿们也不去议论小瞎子与花茉莉之间是否有风流韵事。因为这些娘儿们在最近的日子里也都有幸聆听了小瞎子魅力无穷的音乐,小瞎子魔鬼般地拨动着她们的柔情,使她们一个个眼泪汪汪,如怨如慕。一句话,小瞎子已经成了马桑镇上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人物,人们欣赏畸形与缺陷的邪恶感情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净化了。
在这些日子里,八隆公路的路胎已被隆隆的压路机压得十分坚硬,铺敷路面的工程开始了。一批从农村临时抽调的铺路工驻进了马桑镇,马桑镇上,整天都可听到镇后公路上铺路工粗犷的笑骂声,空气中弥漫着熔化沥青的刺鼻臭味。到了晚上,铺路工们把整个镇子吵得鸡飞狗叫,喧嚷异常。这帮子铺路工多半是正处在精力过剩阶段的毛头小伙,腰里又有票子,于是在晚饭后便成群结队的在街上瞎逛,善于做买卖的“商业中心”主人们,便一改黑天关门的旧俗,把主要精力放到做夜市上来。花茉莉当然不会错过这赚钱的良机,她买卖不错,小酒店每晚上都满座,每天烧二十只鸡,一忽儿就被抢光。
在夜市乍开的一段时间里,“商业中心”的其他三家主儿生意也是不错的。方六、黄眼也开始兼营酒菜,酒的质量与菜的味道也不比茉莉花酒店差,因此,每天晚上他们的客座上也几乎是满的。后来,局面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原因是在一天晚上,俏丽的茉莉花酒店主人正在明亮的柜台里做着买卖的时候,从幽静的后院里石破天惊般地响起了琵琶声。小瞎子独坐梧桐树下,推拉吟揉,划拨扣扫,奏出了银瓶乍裂,铁骑突出,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般的乐章。从此,茉莉花酒店生意空前兴隆,花茉莉不得不在后院拉起大灯泡,露天摆起桌子,或者干脆打地摊,以容纳热心的听众兼酒徒。而小瞎子也施展开了他的十八般武艺,将他的洞箫、横笛、琵琶、二胡、唢呐通通从布袋里拿出来,轮番演奏,每夜都要闹腾到十二点才睡。几十个有一点音乐细胞的小伙子,就连中午休息那一点时间也要跑到茉莉花酒店来,听小瞎子讲几段乐理,讲几个譬如《阳春白雪》、《大浪淘沙》之类的古曲。
与此同时,茉莉花酒店的营业额直线上升,麻子杜双小卖部积压日久的三百瓶白酒被花茉莉连箱搬过,也不过维持了半个月光景,杜双赶紧又去县城进了五百瓶白酒,又被茉莉花一下趸了过来。顾客们对花茉莉的烧鸡、油氽花生也是大加赞赏,花茉莉白日里马不停蹄地忙碌一天,到晚上还是供不应求。
铺路工已经在镇上住了两个月,虽然他们的工作点离小镇越来越远,很有搬迁的必要了,但他们得拖就拖,宁愿多跑点路也心甘情愿。
现在该回过头来说一说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花茉莉甘冒流言蜚语败坏声誉的危险收留下小瞎子的呢?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谜,只是当有一天晚上茉莉花酒店关门挂锁,花茉莉与小瞎子双双匿迹之后,马桑镇的人们才省悟到这是出于爱情的力量。
像花茉莉这样一个泼辣漂亮决不肯依附别人的女人,常常会突如其来的做出一些连她自己都会感到吃惊的决定。当然,这些决定更令旁观者瞠目结舌。譬如她与前夫的离婚就是这样。那天晚上,当她领着小瞎子走下河堤时,是否就爱上了他呢?这个问题谁也说不清。不过根据常理分析,促使她那样做的恐怕主要是同情心和侧隐心;假如这个分析是对的,那么这种同情、侧隐之心是怎样发展何时发展成为爱情的呢?这个问题我想就不必解释了。反正,她被一种力量彻底改造了确是无疑的。从前的花茉莉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她风流刻薄,伶牙俐齿,工于心计,常常想出一些刁钻古怪的主意整治那些得罪了她的人。连她的笑容,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自从小瞎子进店之后,花茉莉的笑容才真正带出了女人的温情,她微微斜视的眼睛里消失了嘲弄人的意味,连说话的调门也经常降低一个八度。对待顾客是这样,而她对待小瞎子的态度,更是能把三斜之流的人物折磨得神经错乱。当一天的紧张劳动结束后,她常常和小瞎子在院子里对面而坐,眼睛紧盯着他,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小瞎子的脸尤其是那两只充满感情色彩的大耳朵使她心旌摇荡。小瞎子对花茉莉来说,好像是挂在八月枝头上一颗成熟的果子,她随时都可以把它摘下来一口吞掉。然而她不愿意这样做。她更愿意看着这颗果子挂在枝头闪烁诱人的光彩,她欣赏着这颗果子并且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这颗熟透的果子散发着扑鼻的清香自动向地面降落时,她再伸手把它接住。那么,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保护这颗果子,以免落入他人之手。
修筑八隆公路的筑路工们,终于不得不卷起铺盖搬家了。他们的施工点已距马桑镇二十华里,再这样来回跑势必大大窝工,因此,筑路队领导下了强制性命令。
筑路工走了,但开了头的马桑镇“商业中心”夜市却继续了下来。镇上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并不想吃过晚饭倒头就睡,他们需要精神上的安慰与享受,他们需要音乐。当然,从收音机里也可以听到音乐,但那与小瞎子的演奏简直不能比。虽然小瞎子能够演奏的乐曲他们都已听过,但这些曲子他们百听不厌,每听一遍都使他们感叹、唏嘘不止。对此,小瞎子开始良心不安起来,演奏前,他总是满面羞愧地说:“这怎么好意思,老是这几个曲子……我的脑子空空了,我需要补充,我要去搜集新的东西……”然而,那些他的崇拜者却安慰道:“兄弟,你别犯傻,到哪儿去?到哪儿去找花大姐这样一个女菩萨?再说,你会的这些曲子就尽够俺们享用了,好东西百听不厌。就像花大姐卖的烧酒,俺们天天喝,从来没烦过,每一次喝都那么上劲,一口F去,浑身舒坦,你这些曲子呀,嗨嗨,就跟花大姐的烧酒一样……”当听到酒徒们把自己的音乐与花大姐的烧酒相提并论时,小瞎子的脸变得十分难看,他的两扇大耳朵扭动着,仿佛两个生命在痛苦地呻吟。那晚上的演奏也极不成功,拉出的曲子像掺了沙子的米饭难以人口一样难以入耳。
时间飞驰前进,不觉已是农历八月尽头。秋风把成熟的气息从田野里吹来,马桑镇四周的旷野上,青翠的绿色已逐渐被苍褐的黄色代替。八隆河堤上的槐叶滴零零地打着旋飘落,飘落在河中便起起伏伏地顺水流去。自从那次失败的演出之后,小瞎子仿佛添了心事,他的饭量大减,有时还呆坐着发愣。花茉莉施出全副本领为他改善伙食。为了替他解闷,还经常拉着他的手到八隆河堤上散步。当她和他漫步大堤时,镇上的一些娘儿们就指指点点地说:“瞧啊,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小瞎子胜过副科长一百倍哩……”听到这些议论,花茉莉总是心满意足地笑着,脸上浮现出痴迷迷的神情;但小瞎子却往往变得惶惶不安起来,赶紧找上个借口让花茉莉领他回家。
九月初头,马桑镇后县里兴建的榨糖厂、帆布厂厂房建成,不几天,就有成群的卡车满载着机器沿着新修的八隆公路开来,随着机器的到来,大群的工人也来了。这对于马桑镇“商业中心”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喜讯。还有更加惊人的消息呢,据说,马桑镇周围的地层下,蕴藏着丰富的石油,不久就要派钻井队来开采,只要这里变成大油田,那小小的马桑镇,很可能就是未来的马桑市的前身……对于这些,花茉莉做出了快速反应,她到县木器厂订购了一批桌椅,又购了一批砖瓦木料,准备在院子里盖一个简易大餐厅,进一步扩大经营规模,她还托人去上海给瞎子买花呢西服黑皮鞋——这是为小瞎子晚上演奏准备的礼服。最后,她请镇上最有名的书法家写了一块“茉莉花音乐酒家”的匾额,高高地挂在了瓦檐之下。宏伟的计划使花茉莉生动的面孔闪烁着魅人的光彩。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计划说给小瞎子听,语言中已经不分你我,一概以我们称之。小瞎子对花茉莉的计划感到惊叹不已,认为这个女人确实不简单。而听到自己将在这个安乐窝里永远充当乐师时,他的脸上出现了踌躇不快的神情。花茉莉推他一把,娇嗔道:“瞧你这个人,又犯哪家子愁!你说,你还有什么事不顺心……”
关于马桑镇光辉前景的传说,自然也在方、黄、杜三人心中激起了波澜,他们看到花茉莉一系列轰轰烈烈的举动,尤其是看到那块“茉莉花音乐酒家”大匾额,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们自信本事都不在花茉莉之下,而花茉莉能够如此猖獗,挤得他们生意萧条,实在是借助了小瞎子的力量。至此,他们不由地都后悔当初没把小瞎子领回家中,而让花茉莉捡了个便宜。据麻子杜双计算,四个月来,花茉莉少说也净赚了三千元,而小瞎子仅仅是吃点鸡杂碎。这小瞎子简直就是棵摇钱树,而一旦马桑镇上机器轰鸣起来,这棵摇钱树更将大显神通,这个女人不久就会成为十万元户主的。
这天下午,方、黄、杜聚在茶馆里谈论这件事情。方六建议三人一起去跟花茉莉公开谈判。杜双起初犹豫不决,生怕得罪了花茉莉无法处理积压白酒,但又一想,去探探口风,伺机行事,料也无妨,也免得得罪方、黄,于是就答应了。
三人商议停当,便跨过麻石街,走进了“茉莉花音乐酒家”。正是农忙季节,店里没有顾客。花茉莉正在灶上忙着,为晚上的营业做准备。一看到方、黄、杜到,她连忙停下活儿相迎。她一边敬烟一边问:“三位掌柜屈驾光临,小店增辉哪!不知三位老哥哥有啥吩咐!”
“花大姐,”方六捻着老鼠胡子说:“你这四个月,可是大发了!”
“那也比不上您呐,方掌柜!”
“嘻嘻,花大姐挤兑人喽,俺这三家捆在一起也没有您粗呐!”
“花大姐,”黄眼道,“您这全沾了小瞎子的光哟!”
“此话不假。”花茉莉撇撇嘴,挑战似的说。
“花大姐,您看是不是这样,让小瞎子在咱们四家轮流坐庄,要不,您这边丝竹一响,俺那边空了店堂。”方六说。
“什么?哈哈哈……真是好主意,亏你们想得出,想把人从我这挖走?明告你们吧,没门!”
“花大姐,说实话难听——这小瞎子可是咱四个人一块发现的,你不能独占花魁哪!”
“放屁!”花茉莉柳眉倒竖,骂了一声,“想起那天晚上,你们三个人支支吾吾,一个个滑得赛过泥鳅,生怕他腌躜了你们那臭店,连个宿都不留。是我把他领回家中,热酒热饭招待。这会儿看他有用处了,又想来争,怎么好意思张你们那张臭嘴!呸!”
“花大姐,说话别那么难听。俗话说,‘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赚’,好说好商量,撕破了脸子你也不好看。”
“你能怎么着我姑奶奶?”
“花大姐,你与小瞎子非亲非故,留他长住家中,有伤风化。再说,现如今是社会主义,不兴剥削劳动力,你让小瞎子为你赚钱,却分文不给他,这明明就是剥削,法律不允许……”
“你怎么知道我跟他非亲非故?”
“难道你真想嫁给他不成?”
“我就是要嫁给他!我马上就去跟他登记结婚。他是我的男人,我们两口子开个夫妻店,不算剥削了吧?你们还有什么屁放?”
“我每月出一百元雇他!”
“我出二百!”
“滚你们的蛋吧,一千我也不卖!”
花茉莉干净利索地骂走了方、黄、杜,独自一人站在店堂里生气。她万没想到,三个老滑头竞想把熟透的果子摘走。是时候了,该跟小瞎子挑明了。
她顾不得干活了,一把撕下围裙,推开了虚掩着的后门。
她愣住了。
小瞎子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像哲学家一样苦思冥想,明净光洁的额头上竟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
他那两只耳朵、两只洞察秋毫之末的耳朵,在可怕地扭动着。
好戏就要开场。
“你全昕到了?”
小瞎子点点头。
花茉莉一下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火热的双唇亲吻着那两只大耳朵,嘴里喃喃地说着:“我的好人儿,果子熟了,该摘了……”
小瞎子坚决地从花茉莉怀里挣脱出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好人儿,你把我的心哭碎了,”花茉莉掏出手绢揩着他的泪水,“咱们结婚吧……”
“不、不、不!”小瞎子猛地昂起头,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不知道……”
“难道我配不上你?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的小瞎子……你看不见我,你可以伸手摸摸我,从头顶摸到脚后跟,你摸我身上可有半个疤?可有半个麻?自从你进了我的家门,你可曾受了半点委屈?我是一个女人,我想男人,但我不愿想那些乌七八糟的男人,我天天找啊,寻啊,终于,你像个梦一样的来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这就是我的男人,我的亲人,你是老天给我的宝贝……我早就想把一切都给了你,可是我又怕强扭的瓜不甜,我怕浇水多了反把小芽芽淹死,我等啊等啊,一点一点地爱着你,可你,竟是这般绝情……”花茉莉哽咽起来。
“花大姐,你很美——这我早就听出来了,不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你。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我永远刻在心上,可是……我该走了……我一定要走了……我这就走……”
小瞎子摸摸索索地收拾行李去了。花茉莉跟进屋,看着他把大小口袋披挂上身,心里疼痛难忍,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花茉莉醒来时,小瞎子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茉莉花音乐酒家一片漆黑。借着朦胧的月光,人们看到酒家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斜在人堆里神秘地说,傍黑时,他亲眼看见小辖子沿着河堤向西走了,不久,又看到花茉莉沿着河堤向西追去。追上了没有呢?不知道。最后结局呢?
八隆公路从马桑镇后一直向东延伸着,新铺敷的路面像镜子一样泛着光。如果从马桑镇后沿着公路一直往东走出四十里,我们就会重新见到那帮子铺路工,马桑镇的老朋友。他们的沥青锅依然散发着刺鼻的臭气,他们劳动时粗鲁的笑骂依然是那么优美动听。
这天中午,十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抚摸着大地,抚摸着躺在八隆公路道沟里休息的铺路工们。西南风懒洋洋地吹过来,卷起一股股弥漫的尘土,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忽然,一个嘶哑的嗓子哼起了一支曲子,这支曲子是那样耳熟,那样撩人心弦。过了一会儿,几十个嗓子一起哼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所有的嗓子一齐哼起来。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他们哼了一支曲子又哼另一支曲子。这些曲子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阴郁,有的明朗。这就是民间的音乐吗?这民间音乐不断膨胀着,到后来,声音已仿佛不是出自铺路工之口,而是来自无比深厚凝重的莽莽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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