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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痴散文
中秋节,朋友送来一盒月饼。客人才走,我就把月饼拿出来,急急忙忙将空盒子抱进书房。
虽然只装了两个广式月饼,那盒子可制作得真精巧,红木材料,四周还印着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整首《水调歌头》金字。大概因为看盒子讲究得惊人,连平常不碰甜食的岳父岳母都各吃了半块月饼。
「买椟还珠」,想必中国人早懂得以盒子促销,尤其这几年,只怕有一半的钱被商家用在包装上。这下麻烦了,因为我是盒子的收藏家,有收小盒子的「癖」,既称癖就有难以抗拒的「强迫性行为」,于是往往为了扔不扔盒子矛盾,好几次还为了收太多盒子跟太太起了争执。
记忆所及,大概我三岁多就有了收集小盒子的爱好,每次看父亲抽烟,我都在旁边等着他装香烟的白铁盒子。父亲疼我,只怕为了满足我早早取得盒子的愿望,常常特别多抽几根。
那是什么牌子的香烟,我早忘了,因为我收盒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面的商标纸剥掉。我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东西,那包装纸容易破,看起来又贱,十分碍眼,所以甚至父亲才打开一箱烟,我已经偷偷把每个小盒子上的包装纸撕掉。我看不得不永恒的东西,我的小盒子一定得持久、得永恒。
我最早的收藏──几十个香烟小铁盒,在四岁搬家时全不见了,我曾为此闹了好几天,说搬家工人不可能遗忘,坚持回「老家」找。我娘也装样子「出去」找了一趟,回来摊摊手。
这事我十几岁才想通,必因为他们嫌我的盒子碍眼,借机会扔了。也因此,我能记得那么早的事,直到今天脑海还常浮现我收藏香烟盒的柜子和外面的纸门。
我想不出为什么爱小盒子,可能因为童话故事里有「潘多拉妈妈的神奇盒子」,所以我潜意识认为小盒子有魔力,虽然小,但是能一直掏、有掏不尽的古灵精怪,盒子是我发挥想象的地方。也可能因为小时候偎在父亲身边,他随手给我玩的东西,最现成的就是香烟盒,他又总说把里面包香烟的锡箔纸团起来,用火烧,会熔成一块像银子般的锡,香烟盒里就更有我想象的空间了。
还有个可能,是因为父亲在我九岁时过世,留下的十几个盒子,每个都是空的,也都是实的,里面有对父亲的记忆。
我收藏小盒子,都不是为装有形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只有不为装什么,也不装什么的,才是我理想的小盒子。也只有不为实用而收盒子的人,才是真正的盒子收藏家。所以我明明知道「菊石」制的印泥盒一定会渗油、不适合装印泥,还是买;我明明晓得锦缎盒里常有螨,会造成我哮喘,还是收了上百个。还有一回,在香港的笔墨庄看到个装满印章的石头盒子,里面的印材虽不佳,只为看上那深褐色的石盒子,也花大价钱买下。起初,太太还会表示意见,后来她知道这是我的癖,是病、避不掉,反而碰上卖盒子的店,主动就对我说:「你慢慢看,我先去别处逛。」这两年她更进步了!居然讲:「这么多地方卖小盒子,可以知道世上像你一样爱收藏小盒子的人必定不少,可见得不是只有你怪。」
确实,几乎在每个观光区,都能看见卖小盒子的。盒子多半是以当地的木材制作,譬如印度,特爱制造柚木盒子,加上印度盛产铜,盒子四周常镶嵌着铜片、铜钉。挪威人也卖白杨木做的盒子,老杨树,尤其长了廮结的,在光线照射下,能显出三度空间的花纹。东欧的人更爱做木盒子,而且工很巧,装饰也变化多,譬如先用火烫的方法「燎」出花纹,再在花纹里嵌进金属丝线;还有些木盒,外面包上小羊皮,再烫出花纹,更密实。我曾经不小心,留了一管水彩在那种盒子里,多年后打开,里面的水彩居然一点都没变硬。
中国的盒子当然以红木和黑檀为主,红木盒好像红木家具的延伸,少不得浮雕「福寿」或梅花的图案。黑檀木常做首饰盒,盒里有夹层,外面带锁头,我曾在台北「假日玉市」的摊子上,见过一个以贝壳、玛瑙、珊瑚和松绿石镶嵌的檀木盒,说是骨董,索价不菲,侧面看,盖子是黏上去的,又有现代工具的痕迹。但如同酒鬼闻到「胡子水」都难以拒绝,我还是买了回来。
既然爱盒成痴,日久自然变为专家,盒子一入手、看两眼,就知道是怎么制作的。特讲究的盒子是以整块极硬的木头挖出来,所以盒子四边没有缺口。中国人做盒子喜欢用「像十指交叉」的榫头,欧洲人做盒子则像装画框,四十五度角黏在一起,讲究的还锤进木钉。最鬼的是摩洛哥人,他们先用四片木头黏成长方形的筒子,再像切蛋糕似的,横切成好几段,每段黏个板子,就成为盒盖或盒底。做出的盒子不但上下密接,而且木纹相连。他们还会做些奇巧的盒子,譬如由许多木块组成的,必须先抽出其中一小片,才能打开。又像是我最近在迪斯尼「摩洛哥馆」买的一个小盒,当你推开「插销」的时候,盒里会突然钻出一条小蛇,用尖尖的嘴叮你一下。我也喜欢马达加斯加人用黑檀制作的「小手盒」,连襻子都以木造,打开来,两侧有麻布,中间可以放零钱。我常一边把玩一边想,不知马达加斯加的土著妇人,是怎样手里攥着这样的小盒上街。她们是不是很穷,穷得只能用木盒当手提包?这小盒捏在手里,汗水泥水日久浸入木纹,如果我能收到那么一个,该有多美!
相对的,也让我想到一个在北京王府井珠宝店买到的金属小盒,以银为底,掐丝镶线,再填入蓝白的釉料,盒边有颗红宝石,轻轻一压,盒子就开了,里面铺着黑色的麂皮。店员说这曾是俄国贵妇的「手盒」,君士坦丁堡制作,当年二月革命,一群皇室贵族流落到中国,把盒子变卖,留到今天。我把这手盒买回家送给太太,隔几天,又要回来,进了我的收藏柜。太太笑说她也不喜欢,因为光光溜溜冷冷硬硬,又没绳子挂着,一不小心就掉了。只是来访的朋友常好奇地问,那漂亮的盒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他们岂知道,我的盒子不放东西,每个都空空的,就算大大小小堆满一柜,我也不在大盒里塞小盒子。但我的盒子都空,也都不空,每个都留下我旅游的记忆,上面都有着天然的木纹、石纹……,打开来,都可能飘出一抹木香、皮香,跳跃出我的许多「想」与「不想」、「有意识」与「潜意识」的幽思。
每次回台,去父亲坟上,在两边的瓷瓶插上花,先看看大理石碑上的金字是不是还完整,四周的柏树是不是健康,看看后山有没有滑坡,扫扫上面木麻黄掉下的针叶,离去前,我都会特别绕到墓座后面,看着离地大约三呎的那一面,回想半世纪前,我是怎样在四周一片哭声中,看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被放进去,然后封上砖块和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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