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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散文
凌晨,我沿着旷野深处一个荒凉农庄旁的野径散步。这是正待开发的戈壁深处的荒原,远远地展开在沙丘环绕着的一片肥沃洼地里。
天穹下随着微明的天光逐渐显现的天边的雪山,远方的沙丘,眼前的红柳窠,芨芨草滩,滩野上湍急流淌的渠水,渠堤边高大繁茂的胡杨树,远坡上郁郁葱葱的野果园都渐渐披上了晨曦的光辉。
黎明靠近,万籁幽寂,微风送爽,渐渐明朗的天空格外平静和高远,淡灰色的云翳一动不动衬托在空明的天际,仿佛心灵深处的若有所思,仿佛遥远记忆的平静注视。
自然的广袤和宁静难以言喻,它生生不息予求予予,它的万千天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派无拘无束的天真和自由,却会让目睹它的灵魂肃然起敬——
崇高,是的,这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从这片荒原的自然景色里感受到了这种感情所给予心灵的震撼:在世俗生活中沉溺太久的人,就像溺水者站在水里,其实已经停止了呼吸。
幽居荒野,荒凉世界的美仿佛能够唤醒且一直抵达你的灵魂深处,在那里,你会发现,那是你生命的某个来处。
“露水沉降,草木葱茏。”
黑夜还未在远山的阴影里销尽,荒原上,空旷的天地间其实包罗万象, 六月的万物正争先恐后的醒来:
獾还在深穴里犹豫,狐狸已经站在它的家门口向荒滩远处眺望,它是这块土地上的哲学家,目光深邃,态度庄严。
蜥蜴爬到沙地的高处一边梳洗一边等待阳光,肥大的野鼠带着一家大小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空地,白鹭和绿头鸭在洼地的苇荡里寻找食物。
七星瓢虫和蜻蜓在草尖上若有所思,蜜蜂已开始了一天的远徙。
大大小小的鸟儿用各种不同的调子排练晨光欢乐颂,那多少有点蹩脚的合唱时而同步且和谐,时而突兀冒失,就像高枝上的那只漂亮的小燕雀,它就总是把握不好该加入合唱的时间。
我在一小块湿地上发现了淡蓝色的风信子,我对这种喜气洋洋的繁复小花朵组成的花束格外喜爱:它像一个恋爱中的姑娘,浑身上下透着温柔和羞怯地喜悦: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我很高兴,我也是这个喜悦家庭的一份子,我小心走过,不肯惊扰她们的甜梦,向远处时而俯身观察一株株形态和色泽奇异的植物,时而在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前驻足嗅嗅它们的清香。
今年充裕的雨水把这片旷野浇灌的欣欣向荣,野花到处开放,野草生机勃勃,这片土地在自然的殷勤照料下显示出成为一片沃土的潜力,这潜力吸引来了更多的动植物,也吸引来了人类。
陡坡上的一片紫红暗绿是一片野山楂和野苹果树的家园,那绿野丛里一点点弱绿的光芒并非是被微风掀起的树叶背面的光亮,而是已经指肚大小的一颗颗野山楂野苹果的幼子。
这一片野果园应该是人类动物和风自然搬运种子的杰作,它不知经营了多少年,长成这么一片自得其乐的园林。这让远远围绕着它们的野径也都充满了情趣和生机,对秋天的富足和甜美有所期盼。
这一片天然的野果树长得恣意茂盛,新的嫩绿枝条有的随意伸向天空,有的干脆披拂在泥土上,它们还未被要求需奉献果实的数量,所以逃过了被精确修剪的命运。为数不多的野柳和胡杨甚至长得高过了果树,胡杨叶片淡绿参差摇曳大有长成参天伟木的潜质。
在我仔细观望的时候,一只尾巴灰红的蜥蜴从我脚下慌忙逃走,我跳起来反而差点踩到了它,我们互相都被吓了一跳,它在爬进深草丛之前回转身仰起头仔细望了我一会,那神情就像苏格拉底望着毒药——
“毒药”一动不动地站着,丝毫没有追赶它的意思,于是这个浑身灰蓝斑纹淡绿长得惊人美丽的小家伙慢慢的俯下身消失在草叶下。
野草繁茂,野蜂嘤嘤飞舞,我触目所见心中喜悦的,是那些玲珑可爱的果实。
野苹果还在童年,成熟后应该深深凹进去的果头现在还是凸起的嫩绿,从那尚未关闭的绿芯里钻出褐色的细蕊,懵懂可爱。山楂还在青葱,嫩绿的野果在枝头显然还缺乏分量,但论到数量可不止是野苹果的三倍四倍那么多!
五月里还粉嫩红紫的野山楂花,洁白的颤动着玫红色花蕊的野苹果花现在都通通让位给了它们,在茂盛黑绿的树叶间,这些稚嫩的,幼弱的,安静或躁动在枝头的野果,就像充满好奇的,一心想要长大探索世界的孩童的眼睛。
大自然能给予野果的空气,水,雨露,风甚至冰雹和冷雾都将见证它们长大,自然母亲竭尽所有从大地深处为它们源源不绝地提供生命不可或缺的营养和水份,这些和孩童从慈爱母亲那里受到的照料和抚养一样,是成长所不可或缺。
孩童在母亲眼里和这些果实在自然母亲眼里一定都一样可爱,你只要看他们都是如此的欣欣向荣。
一切充满未知因素的存在,亦是探索和解决疑问之所在,果实的长大和孩童的成长都充满了这种精神,因而也就充满了趣味和希望。但凡可滋养,可引导,可教诲的都意味着付出都会有收获的希望,这让园丁和父母们孜孜以求。
但真正的付出并不求所付出对象等量的回报或完全不求回报,而着眼于这给予过程中自身所获得的满足和喜悦。就像野果园无偿贡献给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果实,仅仅也只愿为他们的孩子付出爱而别无所求的父母。
可惜我也常见被过度开发或过度疏于管理最终弄到荒芜一片的土地,我也常见在孩子年幼时抚养冷漠教导专横的父母。在这两个例子里,你都会看到粗粝无知的心灵之野上结出的人性果实,酸涩到令人难以下咽。
遗憾的是,这种错误的开发和教养方式现在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道德不被看重,秩序一片混乱,伴侣之间相互怨怼,父母与子女日渐疏远,因为野蛮和贪婪的种子被允许到处发芽,崇高之蕾却无处开花。
柏拉图在论述爱情时说过,一切事物渴求的东西都是他缺乏的东西,没有人会谋求他不需要的东西。现在,圣贤们不无遗憾地看到人们宁可花掉睡觉的时间吃吃喝喝填满肠胃,也不肯花短短的半个小时读几页书来营养一下干瘪的精神。
知识和美德日渐凋零,爱情之野也日渐荒芜。
凡俗男女的结合在现实里是付出对等的生存博弈,多一份则懊恼,少一分则怨恨,即使被尊为圣人的孔子也说过“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则怨。”世间的柴米夫妻更是如此。
但假若爱情仅仅如此,那古往今来那些赞美礼敬爱情的诗词歌赋则未免言过其辞,因为人类情感真正值得被赞颂的不是在本能和生存压力驱使下的无奈的相互需要,而是对所爱之人无私的付出给予和成全!
对爱人者而言,忘我即自爱。
因为自爱本身必是无欲的,她只向自身的内在而求,她凭藉了至今也没有被人类自身所认识的生命来处的神秘感情和她置身于自然万物之中所汲取到的智慧营造了只属于她自身的心灵之泉,她只在自身的灵泉深处寻找让自身幸福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对社会和外物孜孜以求。
如此,她就拥有了这尘世上最好的住所——灵魂,无论在哪里,宫殿还是陋室,花径还是泥涂,她都是澄澈的,仁慈的,平和的,悲悯的,因而也必是坚韧的,忠贞的,不可动摇和改变的。
对于爱情,所求着愈多,必所得愈少。
对爱与被爱者而言,灵魂和灵魂的惺惺相惜,在互相的给予中让彼此比从前更加卓越和快乐,爱情本身就是对他们自身价值的最大肯定。
愈拥有知识和美德的心灵愈能体察并获得这种爱,愈荒凉愈辽阔的视野愈能激发和生成这种爱—— 这种崇高的感情和人类一切其他优秀品质相连接所能结出的果实就是获得美好生活的希望和灵魂对生命的满足。
荒原的风非常舒适,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脚步的轻快从内心的愉悦中来,我在植物稀少砂砾干燥的戈壁上漫游,也在流水边的枯树桩上小坐。
在几个小时信步所至的巡游里,在这片两千余亩的荒原上,我既是一个踽踽独行的自然宗教最高教义的朝圣者,也是一个短暂加冕的自然王国的国王,我仿佛是鲁滨逊独占了一片汪洋中的一个孤岛——
但这儿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孤岛,沿着古尔班通古特戈壁一路逶迤进沙漠深处,每相隔十几公里,就有一片相同情形的被开发的荒原---这样的开发仅仅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就有几百处之多!
一两年间,我脚下的这片沃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现代化的庞然大物将用它们摧毁一切优美的蛮横铁犁翻遍这片沉睡了千万年的戈壁荒滩,让狐狸失去洞穴,让野兔无处遁形。
高低起伏的荒原上芨芨草滩将成为记忆,春天里遍布草窠的玲珑的白色野鸭蛋将再也看不见,更别说绿荫深处呀呀学语的小燕雀和它们四处勤劳觅食的父母,嘤嘤嗡嗡的黄蜂竖起它优美的触须在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天外来客般神秘的巨大蜂巢上跳舞。
这片乐园将会被种上棉花,小麦等传统农作物,得益于政府的补贴政策,种植者将会获得可以预见的不错的经济收益。我并不反对农民靠自己的精明和努力变成庄园主,变成拥有庞大资产的有钱人,“我靠自己的双手赚得面包”好像是应该被赞颂的美德,但我仍然为这片荒原可能的未来感到锥心的疼痛。
所有自然所赋予心灵的舒适和愉悦将被沉甸甸的看得见的金钱所购买---“资本来到世间,一切皆成价值,”只是这场交易的获益者们从未征求过这片土地原住民的意见,只是这世上始终需要荒原,只是我所需要的荒原,不能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我将眼睁睁的看到它们天翻地覆,现在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美景都将彻底消失:野果园,蜥蜴,狐狸,獾,黄鼠狼,绿头鸭们将不得不让出它们的家园向别处迁徙,但它们最终会发现,它们几乎已无处可去了。
如果可以,我将背离温存的天性和谁理论一番,每一个被批准开发的文献里有没有同时备有一份人类经济活动对自然界造成不可逆转伤害的科学说明书呢?人类是凭借着哪一个原则和自信来进行野蛮开发和占有的呢?
在财富和它带来的巨大享受面前,一切都可肆意践踏---“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丰足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在人类经济发展的某个历史节点上,人类贪婪之天性有着惊人的无畏,情妇花费超过军费开支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就说过“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除了极少数伟大的哲学家—— 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对芸芸众生来说,讨论真理总是为时过早或者为时已晚,我所能做的也仿佛只是一个老格调的摄影师常做的事情,把新鲜的风景做旧以备储藏和怀念。
这片古老的荒原此刻还在我眼前,我仿佛并不是一个来此短暂停留每日沉浸奇特风光的幽居者,而是这片荒原上古老的原住民,我不比一只燕雀更聪明,也不比一只飞蛾更孤独,在心灵之镜上,我听见和它的对话,我清楚地看见我自己。
荒原如此美丽,岁月奔驰如蜥蜴,如果我也是一只蜥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从这块土地延伸出去的更辽阔的世界里,我会渡过怎样的一生呢?
在我生命最后栖息的石砾间,我会看到凌晨时我所看到的自然的崇高之美吗?我会怀着平静的记忆释然的牵挂甚至是快乐的祝福离开这个我用尽一生所爱的生生不息的世界吗?
这片荒原的色彩随着天色早已大亮显得格外清新鲜妍,天空一片明媚,不知不觉间,六月的蓝色天空在一片令人愉悦的淡蓝里增添了格外洁白的云朵。
在荒凉的旷野中,你会发现所有的色彩都是生动的,洁净的,没有烟火气的,这固然会令人类感到孤独,但有灵魂的人谁又会惧怕孤独呢?
孤独自有崇高之美,尽管它是某些人心里的毒药,其剂量大到足以杀死一头大象,一旦发作,需要拿整个世界去填充,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它受到的欢迎远远超过了一个来自俗世里的国王呢!
因为在孤独的王国里,他们心灵的旷野上就自有令人安居乐活的万千天籁。
太阳从一棵地平线上的野树脚下升起,我也准备结束远足之旅。我回到野果园的时候,再次碰到一只蜥蜴,这次,我向这精灵点头致意:
我注意到这片野果园生长的土地是如此肥沃,到了秋天,山楂和苹果树都会结满累累果实,紫红色的山楂从最高的枝头开始,密密麻麻的山楂果会坠满枝条,以至于下面的枝条将被压弯下来,垂到绿草地上。
而相比瘦弱些的苹果树今年结出的苹果也应能长到一个孩子的拳头大小。除了以它们为食的虫子和喜好它们滋味和颜色的小鸟,注视它们的还有严肃的狐狸和高傲的野雁,当然还有注了册的这块土地的主人。
这些天来徘徊流连在此地的我,对这片土地已经熟悉,我不禁关心起它的命运,我唯一的担心是,人类能比自然把它变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