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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爹散文
我想起一个人,老海爹。
他住在村子最西头的山坡上。
山坡上没有树,长满了茅草,春天的时候茅草吐剑,一根根从土里直插出来,白嫩却坚韧,你若光着脚丫踩上去,会扎得很疼。春风春雨滋养着大地,这些茅草欢快地生长,在夏天的时候就铺满整个山坡,绿丛丛的,风吹就荡漾开来。秋天雁南飞,茅草枯黄线条柔美又韧性,像一柄柄剑指着天空,坚毅不语。
老海爹的房顶都是用这些茅草铺盖的,黄棕棕的屋顶,土花墙,松木篱笆围着,门前的小石阶伸到山坡下。老海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住着这间茅草房子,风吹雨打着,像小说里高人的居所,简洁却精巧,充满神秘又美好的感觉。
老海爹平时不怎么爱下山坡,从我懂得记事的时候起,我似乎很少在村子里见到他,别人都说他有孤僻症,而我一直不相信,我总觉得他有不一样的世界。
他和我爷爷是常有来往,因为爷爷喜欢老海爹编的蓑衣,老海爹喜欢爷爷糊的斗笠。
爷爷年年秋天会上坡帮老海爹割茅草。他们把已经枯黄的茅草顺着山坡,一行一行地割倒,然后整齐的铺在坡上,他们把整个山坡割倒然后铺成一层层的,像在画一幅画又像在些一个故事,看着就觉得美。
等秋风吹几遍,秋阳晒几遍,茅草的水分干透后变得更坚硬的时候,他们又这些铺好的茅草收起来,捆成一捆一捆的散落在山坡上,然后一担一担挑到老海爹家里。他们一定会先把老海爹的屋顶再铺盖上厚厚的一层茅草,然后把多余的茅草搬到老海爹的工坊里,老海爹就要开始编蓑衣了。
有一年秋天,爷爷带着我去了老海爹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是一个枯瘦的老头,一定是枯瘦的,配着他满头的白发,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披着一件刚刚编好的蓑衣,在试穿着合不合身,我觉得他的样子像武侠故事里的一个侠士,眼神和神情都像。他见爷爷领着我进了门,向爷爷点头问好,爷爷也向他点头微笑。他又向我看了一眼,我希望他会对我说句话,然而他并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就一起走进老海爹家的后屋。
老海爹家的后屋其实就是他们编蓑衣的工坊,屋子不大,里面放好了十几捆干好的茅草和两张矮凳子,墙上挂着几大串麻绳,我跟着他们走进后屋,坐在一块土砖上,看着他们开始编蓑衣了。
爷爷先把一捆茅草松开,平铺在后屋中央的一块空地上,老海爹不紧不慢十分熟练地从墙上取下一大串小麻绳。爷爷把茅草仔细地一阵子挑选后,选出坚韧又厚实的扎成一束束(一束大约四五根)放在老海爹得凳子旁边。老海爹顺好麻绳,然后慢慢走到爷爷身后,松开一大段在爷爷的两肩处量了一量爷爷的肩宽,爷爷回头向老海爹笑了,然后又埋头梳理茅草。老海爹在麻绳上做了记号,慢慢走到屋子中央坐在矮凳子上,不低头看一眼就顺手拿起爷爷选好的茅草,一个绳结扣在一束茅草的根茎部位,一束接着一束紧密的开始扣着……
两位老人如此默契又认真,秋阳从小窗户洒进屋子,也洒在他们脸上,老海爹仍然一直扣一直扣,爷爷仍然在一根根挑一束束扎好,屋子里静得只听得见干茅草在两位老人手里拨动时发出“哧哧”的声音。我在旁边看着,然后他们谁都没有看我一眼或多说一句话。
大约编了一个肩宽,老海爹停下手里的活,把刚刚做过记号的绳子放在已经编过一个来回的肩宽上比对了一下,觉得还合适,又似乎不放心,他又走到爷爷身后,轻轻在爷爷身后校对一番才放心。他回到自己的凳子上继续用麻绳顺着上面已经编好的路子,一扣一扣的往下编…
时间不知道是怎么溜走的,不知觉的时间里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已经在家了。爷爷说,我在他们编蓑衣的时候,靠着茅草垛子睡着了,他就背着我回家了。我追问爷爷他们的蓑衣有没有编好。爷爷说还没有,他第二天还要去帮忙,可是第二天爷爷没有带我去老海爹家,但是我心里一直记着他们编的蓑衣会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年春天,惊蛰的时候,爷爷赶着老黄牛下田犁田的时候披着一件新的蓑衣,我知道那是老海爹送给爷爷的。我看见春雨一粒粒打在蓑衣上又顺着茅草间的沟壑流下田里。有趣的是老黄牛在前面一阵跺脚,泥巴溅在蓑衣上,爷爷用手拂,又骂老黄牛犯浑了。几只燕子在田里啄泥巴,一会儿又飞了起来,翩翩在春雨朦朦里,我目送着它们飞过一块块水田,最后飞向老海爹家的坡上去了。
村里的老人都说燕子选巢地都会选在好人的屋檐下。
那年春末夏初时节,天一直下雨,《新闻联播》里一直在播放闹洪灾的事。我们这个地方虽然不会闹洪灾,可是那个时候家家都是土砖房。如果雨下得太久,如果排水不好,墙面也没有挂上茅草垫子做好保护的话,雨水会浸湿房脚墙面,时间久了土砖会松垮,房脚一松垮房子就会整个倒塌,十分危险。
老海爹家的山坡下有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孤寡老妇人,老妇人的房子在山坡下的一片竹林边,屋后的半坡上有一条水渠,这条水渠是用来给山下稻田给水的,它连着一个大水库,所以一年四季水流不息。
初春的时候老海爹清理过水渠,可是经过一阵子连续的雨水,水渠的水早就漫过水渠往坡下淌,直接流进老妇人屋后的水沟,时间久了水积得太多,水沟一下子疏通不出去,就漫过沟沿,把老妇人家的墙角泡在水里。
这个老妇人年纪大了,平常村里的好心人也会给她帮忙做些她干不了的力气活。而她家的老屋子却没有人帮她修整过,也没有人给她的屋子挂茅草垫子,因为这些事危险又繁琐都是要请专门的工匠。
有一天夜里,突然雨下得更大了,爷爷担心我家的房子,披着蓑衣就围着屋子转,生怕出个啥差错。我也睡不着,坐在石头门槛上望着雨发呆。
爷爷巡视一遍我家的房子后,刚要走进屋子的时候听见“轰隆”一声闷响,我吓了一跳,爷爷转身就往老海爹家所在的山坡下跑去,因为我也听见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爷爷一边跑一边喊村子里的人,大家听到喊叫后一个个披着蓑衣就出门了。
大雨下了一阵子渐渐小了许多,我也跟着大人们往山坡下跑过去。
一路奔跑,等我们到达老妇人家那片竹林的时候,老妇人的家已经像一块踩过的面包,破碎不堪,整个坍塌在山坡下。
大人们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后,喊着过去救人,一阵嘈杂声向着老妇人的屋子奔过去,大家的手电筒在倒塌的破房子上四处乱窜,大家都在寻找老妇人,都希望她回没事。
一阵搜索后,大家的的手电筒光束都照在一面半壁墙的墙脚,老海爹披着蓑衣,身上背着满身血迹的老妇人,脸色十分镇定,一步一步往外走。
大家急忙凑近去,老妇人奄奄一息,脸吓得苍白,头被砸破了还在流血。老海爹的水臂上有一道口子,像是被木头划破的,也在流血。他们都没有生命危险,大家簇拥着他们走向卫生室。
后来,有人问起老海爹是怎么救出老妇人的时候,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神态安定,目光深沉,像一位侠士,身后竖着许多像剑一样的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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