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两个西部朋友散文
在湖南平江县石牛寨国家地质公园,石阶还没有完全修好,有的路段杂草丛生,有的路段坡陡路滑。游客们要去体验玻璃桥的惊险,一般都坐缆车。我们东湖社区有一半人,为候车室密密的脑袋吓住了,放弃事先买好的缆车票,选择步行上山。天下景物一般般,无外乎花草山水,加一点真真假假的人文作料,就成了游客的大餐。我不写游记,有兴趣,也只写写那些萍水相逢的人。只有人,才是大山的魂。只有人,才是文章的魂。
早上踩着露水出发,到山腰,阳光已经很猛了,一瓶矿泉水补偿不了挥发的水分。不少人喉咙冒烟,只想找个亭台或者石凳坐下喘口气。当年轻人也感到脚沉的时候,前面却塞住了路。没有人不满,也没有人抱怨,因为大家都看见了,那些人并不是故意走慢,而是因为前面有一个老人。大家怕拌倒她,才小心翼翼绕过她往前去。这个老人不是一般的老,满脸沟渠一样的皱纹,至少刻上了八九十年的风霜。我没有马上超过她,而是在裸露的阳光下,跟着她走了几分钟。她身子始终勾着,没见她伸一下腰。她的上身和下身形成一个直角,腰是角尖,朝着云雾缭绕的下方山涧。她双手端着一把无背椅子,走一下移一下,移一下又扶着椅子歇一下。走得非常慢,非常艰难,却一步步把大山踩低了。她旁边的几个男女肯定是子孙辈,有个背坤包的时髦女人,心下不忍,伸手想扶她一把,可她轻轻地摇摇头。女人没法,又拿出纸巾为老人擦汗。我发现,在八月的阳光下,老人的脸上并没有汗水闪烁。也许是和我一样,身上干了湿、湿了干,也许是她苍老的`皮肤,失去了正常的代谢功能。
就这样,她拒绝了下辈人的帮助,还在向上爬呀爬,死不放弃。
这一幕,在我眼前盘旋很久很久。我不认为这个老人快死了,她把人的生机发挥到了极点,已经与大山融为一体,万古长青。生与死,就是隔着这种不灭的精神。
回到荆州,打开西部作家网站,突然又觉得,生与死只隔着一层纸,距离近得让人感到害怕。这个网站的讣告,让我对生命的乐观又产生了怀疑。网站的创始人柏青先生,因病而辞世。柏青是内蒙古作家,岁数并不太大,六十三岁。我和他在网上也没有一点交往,我来西部的时候,他已经病卧在床,网站交给了邓迪思兄打理。因这个网站是柏青个人办起来的,吸引了几百个作家加盟,更有成千上万的文学爱好者把它当做家园,网站显得非常红火,所办杂志质量也是省刊里的佼佼者。因此,虽然素昧平生,但我把他引为知己,颇为敬重。心想,等他病愈了,一定要结识他,这个人值得交往。谁知心愿落空,网站虽在,斯人已去。
当时就想写一篇文章,不管是悼唁还是怀念,为柏青。
可我和他并无交往,他的事迹只是草原灵儿在网上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形成不了一个鲜明的印象。写不好,反而愧对故人。因此而搁笔,等着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触动我灵魂的契机,再写他。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又一个噩耗震动我。前天,突然看见邓兄发的讣告,论坛的活跃人士珠走玉盘去世了。我大吃一惊,看了几遍才确定是真的。我对珠珠比较熟悉,她是西部的超版,也是我的邻居。她是潜江人,与荆州只隔半小时车程。前年,荆州作协为我举办新书研讨会,她也拖着带病的身子赶来了。那天,她迟到了。我很忙,只在宾馆的台阶上和她聊了几句。她脸色比较黑,我当时就觉得黑得不正常。想到她经常说住院,也就释然了。那时正在开会,她娇笑着走进会议室,一身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被门框挂了一下,然后消失。这是她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
珠珠在西部网站里像粘合剂,无论是老作家还是文学爱好者,无论是读者还是网友,都愿意接近她。我曾经和其他人发生过矛盾,但给她轻而易举化解了。起因是我审稿,发现一篇文章后面作者列举的头衔一大堆,比文章正文还长。我对这种抬高身价的作风一向看不惯,就在评语里讥诮了几句。这种事,我在长江论坛也遇到过,比如对桑蚓,他的注释比诗长几倍,我回道,你的注释是好文章,诗就省了。桑蚓没有生气,反成了好友。哪知在西部遇到麻烦,作者不依,非要争个明白。还是珠珠出面,劝慰作者,才消泯一场风波。
珠珠不是科班出生,也不是吃文化饭的,但她非常勤奋,到西部作家几年,写下几百篇散文诗歌小说。我查了一下她的空间,在这次病重前,从12月25号到元月5号,仅仅11天,就写下《期待一场雪》、《软肋》等6篇优秀诗歌和小说。我想她那时就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是在用自己的心血,灌溉心爱的文学。
蓦然,那个爬山的老人又在我脑海里鲜活欲出。我觉得珠珠和她一样,是为了一个信念,死不放弃。
还有柏青!这个我从没有交往的故人,在我印象中也鲜活起来。
我完全理解了他的遗作《文学在,我就在》,我理解了他的遗言:文学是我的命,它是天下像我和不像我的人间接和直接的大救星。这是四大洋上永远闪耀的灯塔,这是地球人精气神的标识,这是人类文明进步提升的楼榭亭堂。因此,在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里,他克服巨大的痛苦,仍然写出两本书《远行》和《生命的甘霖》,表达了对文学的一往情深和对生与死的深度思考。
一个嗜文学如命的人,他不会死,他还在西部,他还在文学中。
思绪回到去年的石牛寨,我们徒步爬到山顶,坐缆车的同伴还没有上来。上玻璃桥是集体票,所以我们随意在山坡上坐着。在漫长的等待中,从青翠的丛林里,飘出了一蓬稀落的白发。哪个扶椅子走路的老人,在儿孙的簇拥下,征服了她暮年的又一座高峰。她仍然没能直起腰杆,只是昂着头,灰黑的面孔泛出红润,朝我们笑了。
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走上玻璃桥,但我明白,只要她想走,就一定能过。
这个老人与柏青、与珠珠素不相干,却都有一种死不放弃的精神。因此,他们在艰难的攀登中,各自抒写出人生的精彩。
人活着,靠的就是这种精神。
人去死,也要带着这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