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鸡窝里的蛋走成鸡窝里的鸡散文
鸡窝里的蛋就是鸡下的蛋,鸡窝里的鸡就是下蛋的母鸡。
在山屯里,我凝望着缕缕的炊烟看日子,总是感觉山屯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后来才知道,那是我的视觉暂留造成的。其实,看似不变的山屯,每时每刻都在悄没声地行走着,行走是山屯不变的旋律。不是吗?那星光走成太阳,那田垄走成金黄,那新房走成老宅,那孩童走成汉子,就连我家窗台上那鸡窝里的蛋,也会悄悄地走成鸡窝里的鸡。
我们的家,原本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两个人的家,在母亲那句“过日子过的就是人”的唠叨中,不知不觉地就走成了三口、四口、五口……最后是八口人的家。我们这六个在家的行走中变成深深脚印的小妖们,睡觉时躺成一炕,吃饭时围成一桌,在那个年代,真是活吃人。我想,在我们家的那个宅院里,鸡窝里的蛋能走成鸡窝里的鸡,实在是不容易。
鸡窝就是鸡下蛋的窝。那鸡窝是我的父亲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用白天新割来的荆条编成的。鸡窝中间细腰,两边大肚,两头开口,像一个大葫芦似的,用打结的布条,拴在窗台柱子上钉着的钉子上。鸡到了开张的时候,也就是春天开始下蛋的时候,都会跳上窗台趴进那两个窝里下蛋。我们家的鸡不开张则罢,开张了,那从窝里的拣出来的蛋,就被母亲紧盯着有了指向。
也难怪母亲盯着那鸡窝里的蛋。家里人口多,吃的、穿的、用的,哪儿都得用钱,起码做菜的咸盐、点灯的煤油、常用的火柴啥的不能断。母亲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说是这么说,母亲过日子就是一个“勒”字,从吃的上勒,从穿的上勒,从用的上勒。在我们那个山屯里,几乎家家都又没啥出钱道,养几只小鸡,养头小猪,就像养着了日子的红火。母亲常说,有几只小鸡,到了为难遭窄时,也会有个指向,有个抓手。那鸡窝里的蛋,母亲没法不盯着。
我家的鸡,年年都是那么几只,兴许是五六只,也兴许是七八只。不管是多少只,都几乎是靠老天养着。它们整天在我家的房前屋后奔跑着,追着草棵中的蚂蚱,刨着土里的虫子,母亲因此管它们叫“溜达鸡”。那些从鸡窝里“咯哒咯哒”走出来的鸡,母亲会给些剩饭啥的做犒赏。偏偏有一只菇头花鸡,不下蛋也跑到窗台上“咯哒咯哒”地叫上几声。母亲端着盛着秫米饭的碗,到鸡窝里看看,一烧火棍儿就把那只菇头花鸡打跑了。在母亲那儿,无功骗赏,没门儿。到冬天的时候,母亲才在晚上鸡们上架前,给它们扬上一把粮食粒儿。
那时,我们屯家家要交鸡蛋任务,每口人一斤。我们家人口多,鸡蛋任务的数量就多。母亲的原则是,不管啥任务,只要是生产队派下来,就要按时完成。母亲把从鸡窝里拣出来的蛋,一个一个地放进葫芦瓢里,像数家珍似的攒起来。隔个十数八天的,母亲就把在家称了又称的鸡蛋,用荆条小筐挎着,送到离家八里远的供销社代销点收鸡蛋的地方。交鸡蛋任务也是按价付钱,七毛钱一斤,平均一个鸡蛋要比挎到大集上少卖三、四分钱。这三、四分钱,就等于少卖了差不多三两咸盐的钱,少卖了两匣火柴的钱。这小账,母亲算得很精细。
交鸡蛋任务,是母亲年年心中的一件大事,也似乎是母亲年年的一块心病。母亲三天两头地把葫芦头里的鸡蛋捣动出来,用盘秤称一称。啥时看到母亲紧锁着的眉头对着秤杆子舒展开了,鸡蛋任务就完成得差不多了。我很喜欢看母亲从供销社代销点回来数钱的'那张脸,眉宇间的疙瘩没了踪影,眼角眯出了甜甜的纹缕儿。在母亲看来,鸡蛋任务完成了,钱也得了,是一举两得的事,少卖俩钱不心疼。
到鸡窝里拣鸡蛋,母亲只让我和大妹妹去,从不让二妹和三妹去,生怕她们弄打了,耽误了交任务的时间,毁灭了一家人的期盼。那只芦花母鸡“咕咕”地叫着要抱窝,母亲逮住它,拎着它的两只膀子,把它的头按进泔水缸里,“咕噜咕噜”地浸上一阵子,嘴里念叨着:“还没交够任务呢,哪有闲蛋给你去抱窝。”母亲把那只芦花母鸡拎出来,扔得老高老高,连浸带吓的,母鸡“嘎嘎”地叫着跑到后山上去了。
交够了任务,母亲还要攒出全家人过立吃的鸡蛋。立夏的那一天,母亲要给我们全家人每人炖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糕,鸡蛋糕上还要撒上一层切得碎碎的蒜苗。碗是一样的碗,可我和父亲碗里的鸡蛋糕,舀起来要比妹妹们的硬实得多,那是母亲打鸡蛋时,在我和父亲的碗里多打进一个鸡蛋。我知道母亲的心思,那是对我和父亲为家劳作的奖赏。除此之外,母亲还要攒给屯里人下奶的鸡蛋,给我们这些小妖们过生日的鸡蛋。
那时,屯里人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孩子出生后的第十二天庆祝一下叫“下奶”,下奶时,母亲送去二十个鸡蛋,就足以让主人感动。母亲一直沿用煮鸡蛋的方式给我们过生日。我们几个兄弟姊妹,不管谁过生日,母亲都要煮鸡蛋,过生日的吃两个,不过生日的吃一个,唯独没有父母的份。而屯西头的吴二奶,只给过生日的孩子煮鸡蛋。那天,她给过生日的大闺女煮了一个鸡蛋,结果被她的小儿子发现了,哭着喊着要姐姐的鸡蛋,吓得姐姐钻进高粱地里吃了那个鸡蛋。结果,那小小子哭了小半天。在我们家,孩子们期盼着每个人的生日,不管谁过生日,大家都有鸡蛋吃。
等各种指向都有了着落,母亲才把那些从鸡窝里拣出来的个大皮红的蛋选出来,单独放在炕梢的已经闲下来的泥火盆里。那时候的鸡,大多都是隔一天下一个蛋,有时隔上两三天才下一个。到了冬天要歇冬,到了伏天要歇伏,也难怪母亲攒几个鸡蛋那么不容易。那鸡窝里的蛋想走成鸡窝里的鸡,必须由着母亲的性子。我想,那进了泥火盆里的蛋,才是走成鸡窝里的鸡的那种蛋。这蛋,走过我家日子的苦隘,走过母亲细打的算盘,来之不易。
那只一直想抱窝的芦花母鸡,终于在母亲的允许下,“咕咕”地走进了放着十几个红皮蛋的泥火盆里。母亲找来个荆条梨包,倒扣在泥火盆上,让芦花母鸡趴在盆里安心抱窝。这一趴,就是整整二十一天。芦花母鸡很是尽职尽责,日日“唰啦唰啦”地翻着那些红皮蛋。也许,这只芦花母鸡心里明白,只有它的努力,身下的蛋才有希望走成和它一样的鸡窝里的鸡。
终于,十几个红皮蛋在二十一天的时候,走出了十几只“唧唧”叫的鸡仔来,只有一个还是红皮的蛋。母亲说,没出鸡仔的那个蛋是寡蛋。我心里纳闷,十几个大个的红皮蛋,为啥偏偏只有一个是寡蛋呢?是芦花母鸡没抱好它吗?我看着母亲把它扔进了门前的河套里,心里很是心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没有受精的蛋,也忽然明白了大公鸡为啥老是骑在母鸡的身上欺负母鸡。母亲说的寡蛋,是无论如何也走不成鸡窝里的鸡。
鸡仔出世后,我和妹妹可有了营事干。我们挎着小筐去剜苦麻菜,去剜婆婆丁,回来剁成细细的碎末,再搀些苞米面喂鸡仔。我们拎着个玻璃瓶子,去西坡上的荒草地里逮蚂蚱。那逮到的蚂蚱,越小越好,最好能让鸡仔们一口吞下去。我们赶着那只扎着膀子“咕咕”叫的芦花母鸡,带着鸡仔们在我家前院后院地跑,去琢食嫩嫩的草叶,去琢食鲜活的爬虫。
其实,这帮鸡仔们又何曾不是伴着母亲的伤心走成鸡窝里的鸡呢?
那些年,我们家附近的老黄大姐出奇的多,与我们家仅有一墙之隔的奶奶家,下屋里堆放的旧棉花套里,就有老黄大姐的窝,老黄大姐的崽儿在那里“吱吱”地叫。“老黄大姐”是母亲对黄鼠狼的称谓,在后院山边的石窝里,母亲供奉着的黄仙就是老黄大姐。母亲这么叫黄鼠狼,山屯里的人似乎都这么叫黄鼠狼。
那天夜里,在外屋与鸡仔们同住一个鸡笼子里的芦花母鸡,突然拉长声地叫起来,那声音,在静静的夜里显得那么凄惨,让人甚得慌。母亲一骨碌爬起来,直奔鸡笼子,嘴里还大声念叨着:“老黄大姐保佑我们,老黄大姐保佑我们,你可是我们的保家仙呐,可不兴祸害我们。你回去吧,明天我好好地给你上三炷香。”我心里嘀咕,母亲咋知道是老黄大姐来了呢?第二天,母亲告诉我,有六只鸡仔被老黄大姐叼去了,兴许是它的孩子们饿坏了,不然老黄大姐是不会祸害我们的。母亲赶紧拿了三炷香,在后院的“供奉黄仙”的牌前烧上了,还磕了三个头。
你还别说,母亲那三炷香、三个头还真起了作用,老黄大姐真的没再光顾我们家的鸡笼子,母亲也把鸡笼子挪到了房檐下的狗窝边。我琢磨着,母亲说得对,一定是老黄大姐的崽儿们饿坏了,没办法,才叼几只鸡仔给它的崽儿们充饥。山屯的老黄大姐多,还真很少听说哪家的鸡被老黄大姐叼去。
鸡仔们很快长成了半大鸡。有一天,三只半大鸡跑到墙头上,把母亲晾的一盖帘儿齁咸齁咸的豆腐干,抢着吃去一大半,齁得它们直抻脖子,眼瞅着打蔫。母亲知道,这三只半大鸡没啥希望了,要一命呜呼了。死马当活马医,母亲找来掐高粱用的把尺,磨了又磨,然后一只一只地在鸡肚子上拉个小口,一点一点地把吃进去的齁咸齁咸的豆腐干挤出来,然后缝上里层,再缝上外层。我知道,这是母亲在给鸡们做手术。几天后,三只半大鸡,果然有一只死里逃生活下来。
半大鸡们在日子的行走中,继续丰羽着强壮,也不时看着同伴轰然倒下。有一只跑到我家门前的大道上,被隆隆行驶的拉锰矿石的汽车压扁了脑袋。还好,它没有白死,开车的司机赔了母亲两块钱。有一只在后山上被老鹰抓住,老鹰呼扇着翅膀,在梁东的石砬子上,把那只鸡吃成了一地的鸡毛。鸡群中仅有的三只公鸡,有一只被母亲在八月节杀成了小鸡炖蘑菇,另两只被母亲在大集上卖了四块五毛钱。
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走过了近二百个风霜雨雪日子的小鸡们,终于学着老母鸡们的样子开张了。它们先后趴进了窗台上的鸡窝里,成了能下红皮蛋的鸡。母亲端着半小碗秫米饭,“咕咕”地叫着小鸡们,脸上写足了甜甜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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