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
无论是身处学校还是步入社会,大家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散文吧?散文不讲究音韵,不讲究排比,没有任何的束缚及限制。那么问题来了,怎样才能完成一篇优秀的散文呢?以下是小编为大家收集的汪曾祺的散文,欢迎大家分享。
汪曾祺的散文1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杨。我不知道她的学名。杨家不论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亲那一辈"遵"字排行,我母亲应该叫杨遵什么。前年我写信问我的姐姐我们的母亲叫什么。姐姐回信说:叫"强四"。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叫这么个名昵?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亲不是行四。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太小了。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个叫"小房"的房间里,她也不让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记得我父亲用一个煤油箱自制了一个炉子。煤油箱横放着,有两个火口,可以同时为母亲熬粥,熬参汤、燕窝,另外还记得我父亲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医,我是随船去的。还记得小船中途停泊时,父亲在船头钓鱼,我记得船舱里挂了好多大头菜。我一直记得大头菜的气味。
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我母亲是读过书的。她病倒之前每天还写一张大字。我曾在我父亲的画室里找出一摞母亲写的大字,字写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乡,见着一个老邻居,她记得我母亲。看见过我母亲在花园里看花--这家邻居和我们家的花园只隔一堵短墙。我母亲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过来过来,给你~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见母亲在花园里看花,并且觉得她对邻居很和善。这位"小新娘子"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我还记得我母亲爱吃京冬菜。这东西我们家乡是没有的,是托做京官的亲戚带回来的,装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亲死后,她养病的那间"小房"锁了起来,里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东西,全部嫁妆--"摞橱"、皮箱和铜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继母有时开锁进去,取一两样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过。"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形的小 臀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 "'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房子是全新的,新砖,新瓦,油漆的颜色也都很新。没有什i么花木,却有一片很大的桑园。我小时就觉得奇怪,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做什么?
都在这三问偏房里和姑妈在一起。我父亲到老丈人那边应酬应酬,说些淡话,也都在"这边"陪姑妈闲聊。直到"那边"来请坐席了,才过去。
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厉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
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并不钟爱她。她的陪嫁妆奁是不丰的。她有时准备出门作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带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的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草药给地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女儿经》有,乙个版本,她念过的那本,她从娘家带r过来,我看过。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她有时念经:《金刚经》、《心经》、《高王经》。她是为她的姑妈念的。
她做的饭菜有些是乡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E1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
她今年八十六岁。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载一九九三年第二期《作家》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季羡林散文
有谁没有手呢?每个人都有两只手。手,已经平凡到让人不再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然而,一天黄昏,当我乘公共汽车从城里回家的时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强烈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最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一张晚报。在有意无意之间,我的眼光偶尔一滑,正巧落在一位老妇人的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我的心立刻震动了一下,眼光不由得就顺着这双手向上看去:先看到两手之间的一个胀得圆圆的布包;然后看到一件洗得挺干净的.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再往上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皱纹的脸,长着一双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后是包在头上的白手巾,银丝般的白发从里面披散下来。这一切都给了我极好的印象。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它像吸铁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眼光。
老妇人正在同一位青年学生谈话,她谈到她是从乡下来看她在北京读书的儿子的,谈到乡下年成的好坏,谈到来到这里人生地疏,感谢青年对她的帮助。听着她的话,我不由得深深地陷入回忆中,几十年的往事蓦地涌上心头。
在故乡的初秋,秋庄稼早已熟透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长满了谷子、高梁、老玉米、黄豆、绿豆等等,郁郁苍苍,一片绿色,里面点缀着一片片的金黄和星星点点的浅红和深红。虽然暑热还没有退尽,秋的气息已经弥漫大地了。
我当时只有五六岁,高梁比我的身子高一倍还多。我走进高梁地,就像是走进了大森林,只能从密叶的间隙看到上面的蓝天。我天天早晨在朝露未退的时候到这里来擗高梁叶。叶子上的露水像一颗颗的珍珠,闪出淡白的光。把眼睛凑上去仔细看,竟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缩得像一粒芝麻那样小的面影,心里感到十分新鲜有趣。老玉米也比我高得多,必须踮起脚才能摘到棒子。谷子同我差不多高,现在都成熟了,风一吹,就涌起一片金浪。只有黄豆和绿豆比我矮,我走在里面,觉得很爽朗,一点也不闷气,颇有趾高气扬之概。
因此,我就喜欢帮助大人在豆子地里干活。我当时除了跟大奶奶去玩以外,总是整天缠着母亲,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有时候,在做午饭以前,她到地里去摘绿豆荚,好把豆粒剥出来,拿回家去煮午饭。我也跟了来。这时候正接近中午,天高去淡,蝉声四起,蝈蝈儿也爬上高枝,纵声欢唱,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太阳晒到身上,虽然还有点热,但带给人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觉,不像盛夏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了。
在这时候,我的兴致是十分高的。我跟在母亲身后,跑来跑去。捉到一只蚱蜢,要拿给她看一看;掐到一朵野花,也要拿给她看一看。棒子上长了乌霉,我觉得奇怪,一定问母亲为什么;有的豆荚生得短而粗,也要追问原因。总之,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乐园,我说话像百灵鸟,跑起来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更是全神贯注,总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绿豆荚来。但是,一检查成绩,却未免令人气短:母亲的筐子已满了,而自己的呢,连一半还不到哩。在失望之余,就细心加以观察和研究。不久,我就发现,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奥妙的,关键就在母亲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上。
这一双手看起来很粗,由于多年劳动,上面长满了老茧,可是摘起豆荚来,却显得十分灵巧迅速。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不禁有点困惑。我注视着它,久久不愿意把眼光移开。
我当时岁数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我还没能把许多同我的生活有密切联系的事情都同这一双手联系起来,譬如说做饭、洗衣服、打水、种菜、养猪、喂鸡,如此等等。我当然更能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样的诗句。但是,从那以后,这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却在我的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长大了几岁,我离开母亲,到了城里跟叔父去念书,代替母亲照顾我的生活的是王妈,她也是一位老人。
她原来也是乡下人,干了半辈子庄稼活。后来丈夫死了,儿子又逃荒到关外去,二十年来,音讯全无。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乡里活不下去了,只好到城里来谋生。我伯父就把她请到我们的家里来帮忙。做饭、洗衣服、扫地、擦桌子,家里那一些琐琐碎碎的活全给她一个人包下来了。
王妈除了从早到晚干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每年还有一些带季节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正当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就搓麻线,准备纳鞋底,给我们做鞋。干这活都是在晚上。这时候,大家都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在星光下,黑暗中,随意说着闲话。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过海棠树的杂乱枝叶的空隙,看到夜空里眨着眼的星星。大则圆的蜘蛛网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印在灰暗的天幕上。不时有一颗流星在天空中飞过,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只是那么一闪,就消逝到黑暗里去。一切都是这样静。在寂静中,夜来香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这正是王妈搓麻线的时候。干这个活本来是听不到多少声音的。然而现在那揉搓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转过身来,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借着从窗子里流出来的微弱的灯光,看着她搓。最令我吃惊的是她那一双手,上面长满了老茧。这一双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个指头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树的枝子。但是,在这时候,它却显得异常灵巧美丽。那些杂乱无章的麻在它的摆布下,服服帖帖,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一点也不敢违抗。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这一双手左旋右转,只见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来香的香气也都搓进麻线里似的。
这样一双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亲的那一双手是多么相像呀。我总想多看上几眼。看着看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妈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醒来,还听到她里拿着大芭蕉扇给我赶蚊子。在朦朦胧胧中,扇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去年秋天,我随着学校里的一些同志到附近乡村里一个人民公社去参加劳动。同样是秋天,但是这秋天同我五六岁时在家乡摘绿豆荚时的秋天大不一样。天仿佛特别蓝,草和泥土也仿佛特别香,人的心情当然也特别舒畅了。——因此,我们干活都特别带劲。人民公社的同志们知道我们这一群白面书生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让我们砍老玉米秸。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秸吧,我们干起来,仍然是缩手缩脚,一点也不利落。于是一位老大娘就走上前来,热心地教我们:怎样抓玉米秆,怎样下刀砍。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也长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我虽然同她素昧平生,但是她这一双手就生动地具体地说明了她的历史。我用不着再探询她的姓名、身世,还有她现在在公社所担负的职务。我一看到这一双手,一想到母亲一王妈的同样的手,我对她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而且肃然起敬,再说什么别的话,似乎就是多余的了。
就这样,在公共汽车行驶声中,我的回忆围绕着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连成一条线,从几十年前,一直牵到现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这一位老妇人的手上。这回忆像是一团丝,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错乱而清晰。在我一生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三双长满老茧的手,现在似乎重叠起来化成一双手了。我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体积愈来愈扩大,形象愈来愈清晰。
这时候,老妇人同青年学生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我抬头一看:老妇人正从包袱里掏出来两个煮鸡蛋,硬往青年学生手里塞,青年学生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两个人你推我让,正在争执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公共汽车到了站,蓦地停住了。青年学生就扶了老妇人走下车去。我透过玻璃窗,看到青年学生用手扶着老妇人的一只胳臂,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视着他俩逐渐消失的背影。我虽然仍坐在公共汽车上,但我的心却仿佛离我而去。
汪曾祺的散文2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轻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褐色的。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报春花开放在这种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晒得那么多粉。固然报春花在我们那儿很少见,也许没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则几乎是黑色的,一种类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说它是青的)里面充满了影子。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晚间点上灯,我们常觉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无穷高处。神堂屋里总挂一只鸟笼,我相信即是现在也挂一只的。那只青裆子永远
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个哲学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时将尽,它唱一会,洗个澡,抖下一团小雾在伸展到廊内片刻的夕阳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颜色都郁起来,屋顶,墙,壁上花纸的图案,甚至鸽子:铁青子,瓦灰,点子,霞白。宝石眼的好处这时才显出来。于是我们,等斑鸠叫单声,在我们那个园里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它是哪儿来的,是哪些草?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此刻把它们没有理由的纠在一起。
“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有时甚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这种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听得。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
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草被压倒了。有时我的头动一动,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来。我静静的注视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时,又把头枕上去,嘴里叫一声“嗯”!有时,不在意,怜惜它的苦心,就算了。这种性格呀!那些草有时会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
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发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难闻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这种籽儿有带钩儿的毛,讨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记它:因为我急于要捉住那个“都溜”(一种蝉,叫的最好听),我举着我的网,蹑手蹑脚,抄近路过去,循它的声音找着时,拍,得了。
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种臭玩意。想想我捉过多少“都溜”!
我觉得虎耳草有一种腥味。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的时候更多。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的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我们以为天牛触须有一节它就有一岁。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
点动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养惜身份的绅士,行动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也不远。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极瑰丽颜色的。有
一种还似乎带点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说也好。
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过一本秋虫谱,上面除了苏东坡米南宫,还有许多济颠和尚说的话,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
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听,,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一捉蟋蟀,那就整个园子都得翻个身。我最怕翻出那种软软的鼻涕虫。可是堂弟有的是办法,撒一点盐,立刻它就化成一摊水了。
有的蝉不会叫,我们称之为哑巴。捉到哑巴比捉到“红娘”更坏。但哑巴也有一种玩法。用两个马齿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刚刚合适的,仿佛马齿苋的瓣子天生就为了这种用处才长成那么个小口袋样子,一放手,哑巴就一直向上飞,决不偏斜转弯。
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蜓,翅膀较窄,称“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飞在墙角花阴,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当作窠的。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
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掘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或者,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
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祖母叫我们不要玩螳螂,说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脑子,肚里会生出一种铁线蛇,缠到马脚脚就断,甚么东西一穿就过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办?
它的眼睛如金甲虫,飞在花丛里五月的夜。
故乡的鸟呵。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怜的东西这一来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空隙脱走。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为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也不知从甚么人处得来的,欢喜的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正是花开的
时候,我想是那全园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我上学去了。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的鸟,我的鸟呐!”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哇的一声,我哭了。父亲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人了”。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那根毛能破天风。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我见它们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甚么花开的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乐于干这项差事。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有时我也贡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有时我陪花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碰到熟人同学,路上也会分一点给她们。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那时候我们在一处玩,从来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时写字条时如此称呼,而且写到这两个字时心里颇有种近于滑稽的感觉。我轻轻揭开门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这两样东西了。太阳照进来,令人明白感觉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乐。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找一张纸写点甚么,或有心无意的画一个枕头花样,把一切再恢复原来样子不留甚么痕迹,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发觉谁来过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说“还当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绷子上戳了两针,我要拆下重来了!”那自然是吓人
的话。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绣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这只是一种游戏,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画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
花园里旧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那个花匠仿佛姓夏。关于他的机伶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离去后,花房也跟着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那时我认识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我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我们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马粪倒在几口大缸里盘上藕秧,再盖上河泥。我们在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搬了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赞美第一朵花。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
子会给我送去。
大雨忽然来了。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槐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云从树叶间过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乌的藤爬上石笋了,石笋那么黑。蜘蛛网上一只苍蝇。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金雀花那儿好热闹,多少蜜蜂!波——,金鱼吐出一个泡,破了,下午我们去捞金鱼虫。香橼花蒂的黄色仿
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橼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叶上,草稍微低头又弹起。大伯母掐了枝珠兰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儿,堂姐姐看金鱼,看见了自己。石榴花开,玉兰花开,祖母来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来了,下来扶您。”
槐树种在土山上,坐在树上可看见隔壁佛院。看不见房子,看到的是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门里是甚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门开时,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打两桶水,随即又关上了。水东东的滴回井里。那边有人看我,我忙把书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我记得有个人吹得极好的笛子)。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不知走了无数趟。有亲戚来去,多是我照路,说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坎。若是姑妈舅母,则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平日夜晚园子是锁上的。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的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极。夜气大凉。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便这样吧,日后再说。逝者如斯。
汪曾祺的散文3
有很多作家,我都听过名字,却从来没有时机拜读过作品,汪曾祺便是其中的一位。这次读汪曾祺的散文,算是填补了一项自我的空白,实现了一个小小的目标。
汪曾祺的文字简洁明了,讲述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甜酸苦辣,花鸟鱼虫,山川湖泊,名胜旧迹,往事回忆等等,但涵盖的知识面却相当广阔,所见所闻谈来头头是道,足见其阅历的丰富。这些文字本身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会聚起来却令人感到了一种生动的场面,那便是真实的生活,好玩的生活。
他的文字中有很多都是谈论吃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涉及令人乍舌,假设把先生放在当下,我敢断定是名副其实的“吃货”一枚!不光光介绍了各地食物的异同与特色,还把自我的感受都如临其境地展示给了读者,描绘是动人和恰当的,很多地方都有令人会心一笑的'共鸣。
先生也在众多的文字中屡屡提到抗战时西南联大时的历历往事,可见其对那段学习与生活的眷恋。因为自我对那段历史也颇感兴趣,故此读起来也格外亲切,思念那些著名的大师,思念在艰辛岁月中精英们的精神和成就,也从另一种视角了解到更多的轶事和趣闻。 才明白先生是沈从文的弟子,所以文集中专门收集了一篇文章是写沈从文和他的《边城》的。一来又把边城的情节再次回忆了一遍,并且还有美文赏析般的讲解和其中人物创作原型的介绍,更有一些幕后的花絮与原委,对于喜欢文学写作的人来说是一次很好的引导与启发。
也喜欢先生写的父母与祖父母辈的人物,既包含了真挚的亲情,也从一个侧面让读者了解到了晚清与民国时期的世间百态与人情世故,那些平常人家的生活和环境蓦然就跃动在面前,鲜活了画面。那些看似平淡与不经意的文字间流露出的是中国文人的情怀。琴棋书画诗书酒、茶米油盐酱醋茶,都浮此刻这些小小的篇章之中,有生活的真谛,有闲情与雅趣,有山水和情韵,有人情的冷暖,在淡淡的文字与不经意的表达之间展开了一幅世间的万象,真实又生动。
最终谈谈本书的装帧,其实也和文字一样,十分清新淡雅!相当贴合文字的意境,在适当的空间,还插入了些相应的国画,完全是锦上再添鲜花!
汪曾祺的散文4
人到夏天,没有什么胃口,饭食清淡简单,芝麻酱面(过水,抓一把黄瓜丝,浇点花椒油);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大都要减少一点。秋风一起,胃口大开,想吃点好的,增加一点营养,补偿补偿夏天的损失,北方人谓之“贴秋膘”。
北京人所谓“贴秋膘”有特殊的含意,即吃烤肉。
烤肉大概源于少数民族的吃法。日本人称烤羊肉为“成吉思汗料理”(青木正《中华腌菜谱》里提到),似乎这是蒙古人的东西。但我看《元朝秘史》,并没有看到烤肉。成吉思汗当然是吃羊肉的,“秘史”里几次提到他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吃了一只“双母乳的羊羔”。羊羔而是“双母乳”(两只母羊喂奶)的,想必十分肥嫩。一顿吃一只羊羔,这食量是够可以的。但似乎只是白煮,即便是烤,也会是整只的烤,不会像北京的烤肉一样。如果是北京的烤肉,他吃起来大概也不耐烦,觉得不过瘾。我去过内蒙几次,也没有在草原上吃过烤肉。那么,这是不是蒙古料理,颇可存疑。北京卖烤肉的,都是回民馆子。“烤肉宛”原来有齐白石写的一块小匾,写得明白:“清真烤肉宛”,这块匾是写在宣纸上的,嵌在镜框里,字写得很好,后面还加了两行注脚:“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我曾写信问过语言文字学家朱德熙,是不是古代没有“烤”字,德熙复信说古代字书上确实没有这个字。看来“烤”字是近代人造出来的字了。这是不是回民的吃法?我到过回民集中的兰州,到过新疆的乌鲁木齐、伊犁、吐鲁番,都没有见到如北京烤肉一样的烤肉。烤羊肉串是到处有的,但那是另外一种。北京的烤肉起源于何时,原是哪个民族的,已不可考。反正它已经在北京生根落户,成了北京“三烤”(烤肉,烤鸭,烤白薯)之一,是“北京吃儿”的代表作了。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面烧着大块的劈材,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也有烤牛肉的,少),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佐料——酱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点水,交给顾客,由顾客用长筷子平摊在炙子上烤。“炙子”的铁条之间有小缝,下面的柴烟火气可以从缝隙中透上来,不但整个“炙子”受火均匀,而且使烤着的肉带柴木清香;上面的汤卤肉屑又可填入缝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过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因为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大火烤着,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鄧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剽悍豪霸之气。满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这气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平常食量,吃一斤烤肉,问题不大。吃斤半,二斤,二斤半的,有的是。自己烤,嫩一点,焦一点,可以随意。而且烤本身就是个乐趣。
北京烤肉有名的'三家:烤肉季,烤肉宛,烤肉刘。烤肉宛在宣武门里,我住在国会街时,几步就到了,常去。有时懒得去等炙子(因为顾客多,炙子常不得空),就派一个孩子带个饭盒烤一饭盒,买几个烧饼,一家子一顿饭,就解决了。烤肉宛去吃过的名人很多。除了齐白石写的一块匾,还有张大千写的一块。梅兰芳题了一首诗,记得第一句是“宛家烤肉旧驰名”,字和诗当然是许姬传代笔。烤肉季在什刹海,烤肉刘在虎坊桥。
从前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玉渊潭就是个吃烤肉的地方。一边看看野景,一边吃着烤肉,别是一番滋味。听玉渊潭附近的老住户说,过去一到秋天,老远就闻到烤肉香味。
北京现在还能吃到烤肉,但都改成由服务员代烤了端上来,那就没劲了。我没有去过。内蒙也有“贴秋膘”的说法,我在呼和浩特就听到过。不过似乎只是汉族干部或说汉语的蒙族干部这样说。蒙语有没有这说法,不知道。呼市的干部很愿意秋天“下去”考察工作或调查材料。别人就会说:“哪里是去考察,调查,是去‘贴秋膘’去了。”呼市干部所说“贴秋膘”是说下去吃羊肉去了。但不是去吃烤肉,而是去吃手把羊肉。到了草原,少不了要吃几顿羊肉。有客人来,杀一只羊,这在牧民实在不算什么。关于手把羊肉,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收入《蒲桥集》,兹不重述。那篇文章漏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即羊肉要秋天才好吃,大概要到阴历九月,羊才上膘,才肥。羊上了膘,人才可以去“贴”。
汪曾祺的散文5
今天在整理书柜里的书时,看到了春节期间买的那本《汪曾祺小说精选》,一时间想到,似乎很久没有看汪老的散文了。
其实,汪曾祺老先生就像是我写作道路上突然出现的小确幸,他的文章清新细腻,平淡中又充满趣味,好像一杯清茶,青涩过后是无限的甘甜,让人回味无穷。
初识汪老,大概是在初中时,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汪老的文章,叫《端午的鸭蛋》,不知为何,我极其喜爱这篇文章,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个吃货吧,对很多描写“吃”的文章都十分上心。每次看到这篇文章里描写的.那些食物,比如“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等等,读起来就让人很有画面感,食欲也渐渐上来了。过后,我就去了解了一下这篇文章的作者——汪曾祺老先生,结果发现,汪老是个对“吃”文化很有研究的作家,他的散文里,有好多都跟食物有关,就连金庸老先生都说“大陆满口噙香中国我的作家,当推汪曾祺和邓友梅”,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成了汪老的书迷。
有人这样评价汪老的作品:没有结构上的苦心经营,也不追求内容的玄奥深奇,而是用平淡质朴的语言向我们娓娓道来。我觉得这就是最真实汪曾祺,他随和,简单,与世无争,在纷扰的凡尘俗世里过着自己觉得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粗茶淡饭,柴米油盐,有事可做,有人可爱,足矣。当我深入了解他的文章之后,我知道,汪老真的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他的散文描写风俗,谈论文化,回忆旧闻,遥寄乡情,我们可以在他的文章里看到花鸟鱼虫,瓜果蔬菜,各地美食。汪老用一种很淳朴的方式将我们引领到他精神世界的一方净土,让我们远离尘世的喧嚣,得到片刻的宁静。
我很喜欢读汪老的散文集,字里行间都是淡淡的清新和优雅。汪老很善于观察生活,体验人情世故。他所写散文的主题大多都是生活中的平凡小事,比如《夏天》中对夏天这个季节的细致描写,《泡茶馆》里对茶馆闲人趣事的生动刻画,每一帧都很唯美,让人读起来很轻松,很愉悦。
上个学期,我在大学图书馆里读了好几本汪老的散文集,汪老的文章不仅美和雅,就连名字都起得很诗意,像《草木春秋》、《葡萄月令》,这些读起来让人感觉口齿噙香,特别有味道。我当时特别喜欢《葡萄月令》这篇文章,从心底里佩服汪老的写作能力和对生活事物的观察力。从一月落雪到十二月葡萄入窑,每个月,葡萄的每个生长过程,汪老都写得十分地细致,葡萄生长明明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汪老用很平淡又不失美感的语言将这样一件小事娓娓道来,更是让我们看到一幅清新淡雅的葡萄生长图。
如果有时光机,我真想穿越到那个年代,希望能有荣幸和汪老在盛夏时节,躺在老槐树下的藤椅上,品一品茶,聊一聊好吃的食物,畅谈人生中的各种趣事,我想,那样的生活一定美好又惬意。
汪曾祺的散文6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暗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是陆放翁诗,与他广为人知表达报国雪耻之志诗歌不同,这首诗给我们看到了一个士大夫日常生活情趣,闲适心情有一种不被尘世所染脱俗,就如汪曾祺先生散文。
汪老是喜爱这首诗,不如说是他喜爱这种心情,这种心情是具有生活气息,他想展现给我们就是他带着心情生活。
他对生活感觉,似乎略有逃学孩子清闲,世界也就这么大:嘴里叼着微甜草根、为了捉“都溜”沾惹了一身臭芝麻、苗族女孩子娇嗔柔和“卖杨梅——”声、在窗台上悄悄“吸着水”绣球花,这就是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他真实地、切身地享受这种艺术。
他是个别样作家,他与当今坐在家里或办公室里眼珠牢牢盯住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神经几近被络绎不绝电话摧毁作家不一样。他文章、他书像是被他本人抚摩过千万遍,字里行间散发出是木头铅笔味道,而不是机器硬冷,我能看到一个健朗老人用他骨骼突出手握住铅笔,面带淡定从容微笑,他细腻动情笔触时不时地给自己和我们一个小小惊喜、小小感动,为了一小盘带着雨珠洁白缅桂花,抑或是为了一条从湖心突然一跃而起大鱼,还是堂倌颇具京腔一声“收茶钱——”,它们以滋润人心方式诠释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东方古训。平平淡淡才是真,平淡是一种生活状态、一种境界、一种认识,大多数人为了摆脱平庸而奋斗,但是那些成功人在经历了暴风雨也见过了彩虹后,往往不再好高骛远,而是理解平淡、用这种平淡心境热爱着平淡甚至“平庸”日常生活。
其实从他文章里得以体现闲适之美正是他经历了人事浮沉后所潜心追求,大美之美固然可畏,但是他给我们看到是那种能令人会心一笑小美,美在身边,美在本分。可惜现在人们大多没有精力和心情去关注这些看似琐碎美,他们大多脚步匆匆,厚重镜片竟把人们心与社会、与自然隔离,太多金属制品竟把人们心层层包裹,作者在极力让我们感受美同时,我分明听到一个慈祥声音在对忙着赶路世人们说:“孩子们,慢点走,你们看这朵海棠颜色,像是哪个大家闺秀胭脂水不小心从指尖滑落,浸进了花瓣里。真美。真美。”
汪曾祺的散文7
草巷口往北,西边有一个短短的巷子,我的一个堂房叔叔住在这里。这位堂叔我们叫他小爷,他整天不出门,也不跟人来往,一个人在他的小书房里摆围棋谱,养鸟。他养过一只鹦鹉,这在我们那里是很少见的。我有时到小爷家去玩,去看那只鹦鹉。
小爷家对面有两户人家,是种菜的。
由小爷家门前往西,几步路,就是阴城了。
阴城原是一片古战场,韩世忠的兵曾经在这里驻过,有人捡到过一种有耳的陶壶,叫做“韩瓶”,据说是韩世忠的兵用的水壶,用韩瓶插梅花,能够结子。韩世忠曾在高邮属境击败过金兵,但是在三垛,不在高邮城外。有人说韩瓶是韩信的兵用过的水壶,似不可靠,韩信好像没有在高邮屯过兵。
看不到什么古战场的痕迹了,只是一片野地,许多乱葬的坟,因此叫做“阴城”。有一年地方政府要把地开出来种麦子,挖了一大片无主的坟,遍地是糟朽的'薄皮棺材和白骨。麦子没有种成,阴城又成了一片野地,荒坟累累,杂草丛生。
我们到阴城去,逮蚂蚱,掏蛐蛐,更多的时候是去放风筝。
小时候放三尾子。这是最简单的风筝。北京叫屁股帘儿,有的地方叫瓦片。三根苇篾子扎成一个干字,糊上一张纸,四角贴“云子”,下面粘上三根纸条就得。
稍大一点,放酒坛子,篾架子扎成绍兴酒坛妆,糊以白纸,红鼓,如鼓形;四老爷打面缸,红鼓上面留一截,露出四老爷的脑袋——一个戴纱帽的小丑;八角,两个四方的篾框,交错为八角;在八角的外边再套一个八角,即为套角,糊套角要点技术,因为两个八角之间要留出空隙。红双喜,那就更复杂了,一般孩子糊不了,以上的风筝都是平面的,下面要缀很长的麻绳的尾巴,这样上天才不会打滚。
风筝大都带弓。干蒲破开,把里面的瓤刮去,只剩一层皮。苇秆弯成弓。把蒲绷在弓的两头,缚在风筝额上,风筝上天,蒲弓受风,汪汪地响。
我已经好多年不放风筝了。北京的风筝和我家乡的,我小时糊过、放过的风筝不一样,没有酒坛子,没有套角,没有红鼓,没有四老爷打面缸。北京放的多事沙燕儿。我的家乡没有沙燕儿。
结束语
汪曾祺的散文没有结构的苦心经营,也不追求题旨的玄奥深奇,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他以个人化的细小琐屑的题材,使“日常生活审美化”,纠偏了那种集体的“宏大叙事”;以平实委婉而又有弹性的语言,反拨了笼罩一切的“毛话语”的僵硬;以平淡、含蓄节制的叙述,暴露了滥情的、夸饰的文风之矫情,让人重温曾经消逝的古典主义的名士风散文的魅力,从而折射出中国当代散文的空洞、浮夸、虚假、病态,让真与美、让日常生活、让恬淡与雍容回归散文,让散文走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功不可没。
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观念的灌输,但发人深思。如《吃食和文学》的《苦瓜是瓜吗》,其中谈到苦瓜的历史,人对苦瓜的喜恶,北京人由不接受苦瓜到接受,最后谈到文学创作问题:“不要对自己没有看惯的作品轻易地否定、排斥”“一个作品算是现实主义的也可以,算是现代主义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个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说它是瓜也行,说它是葫芦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
汪曾祺的散文8
初中时的时候在川南一所小县城里读书,语文老师是师范毕业新分来的一位小伙儿,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年轻人思维活跃,教课的时候常常会补充一些课外内容给我们当阅读材料,第一次看见三毛的文字就是在他油印给我们的资料卷上。老师会让我们每周写周记,主题不限,想说什么都行,于是我把楼顶的丝瓜花、雨后的蜘蛛网、存了多年的儿时玩具都一一写进了周记,每一篇都会有他的文字点评,有时会给一些建议,有时圈点一些他觉得不错的词句,有时就一个简单的“好”字。
那时候能借书的地方很少,家中的藏书多是古代名家作品,对现代作家几乎都不了解。于是冒昧问语文老师借书看,他果真带给我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说这位老爷子的文字挺不错的。或许那时还是太过年少,封神演义之类的章回传奇小说更合口味,那本汪老的书我虽读完了,却没有读出好来,以至于还书的时候老师问起如何,不免讪讪。想在回想书中内容,竟无半点印象了。
近些年看书,散文原本也看得少,对汪曾祺的了解依然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没再读过他的作品。直到前几天翻开《生活家——汪曾祺自选散文集》,发现这是一本轻松的关于旅行与美食的选集,从第一篇《我的家乡》开始,才感知到文字背后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灵魂!手不释卷半天读完,有些后悔昔日的读本里我竟然错过了汪曾祺——一个淡泊如水的老爷子,却在平常的人间烟火气里品出了生活的真意!疏朗清新的文字里,对一个地方或一种食物的点滴感受,常让人心有戚戚,难怪这本书会叫做《生活家》!
汪曾祺生于江苏高邮,伴着紧邻的京杭大运河长大,就像他自己文中所说,文字里有一种水的气息。就是这种灵动之气,让这些没有华丽辞藻修饰的文字变得生动可爱起来!老爷子是个自由派,对政治不太上心,在西南联大上学的时候,曾被闻一多先生批评。都说人以群分,他后来师从沈从文先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为人的性格如此,文风也大致可知了,这本书中的游记与美食都是浅显生动而意味绵长的。
先说游记,老先生笔下的昆明、伊犁、福州、浙江、泰山也都恰好是我去过的地方,读来更觉亲切。看老先生写昆明的雨,写芒市的泼水节,写滇南的花草树木……就想起昆明的翠湖,瑞丽的奘房,老挝的边界线,还有颇具民族特色的姐勒金塔……书中写到叶子花、令箭、茶花、一品红、紫薇、兰花等,一边看一边和自己印象中的花草一一对应,很是有趣。至于其中的白兰花和尤加利树,搜索了一下,发现是自己儿时熟悉的黄果兰和桉树。西南三省不少风俗相通,四川的黄果兰盛开的时候,街上也都是卖花儿的,买来挂在衣服胸前扣子上,很香。另外书中还说到马缨花,不认识,赶紧从网络上搜索出图片来看,便解惑了,果然很形象!
不得不插一句赞叹一下现在网络资讯的便捷,路边不认识的花儿,拍个照就可以交给APP去识别(比如花伴侣和形色)。遇见不知出处的诗句,一个回车键就能知道答案。比如书中老先生说在昆明租住时门前的对联里有一句“圣代即今多雨露”不知出处,随手搜索一下,出自唐代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的最后一联:“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再说新疆,赛里木湖给我的震撼和老先生当年的感受相似——蓝,真蓝!还有书中说到的伊犁惠远古城,林则徐被贬时候曾在此居住,十年前我去新疆的时候特地登上古城遗址看过,总想起他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后来在福州,曾经特地去了林则徐故居参观,无论海防还是边防,他都以一己之力,留下诸多功绩,令人敬佩!
汪老先生是个有趣又有创意的人,逛风景的时候,总有很多开脑洞的点子冒出来:比如在浙江水仙洞,他就想应该立一尊福建德化的白瓷雕像;在大若岩景区,觉得应该恢复“箬”字;逛泰山,又想建议当地种云雾茶,还觉得应该找名家作曲一首《碧霞元君颂》,组织一个道教音乐乐队来唱——着实好玩儿! 想起多年前我去临淄看齐国故城遗址,交通不便,开发不够,一边逛一边恨不得给旅游局写一份项目策划案出来,那种心情,估计和老先生类似吧,哈哈!
说完了旅行,再来说美食。老爷子生于江南,求学西南,后来久居北京,所以南北各地的风味都曾品尝,有的还亲手制作,更用文字一一记载下来,确实是一位美食家!在他的笔下,五味俱全,广西的酸笋、无锡的甜鳝糊、北京的苣荬菜(苦菊)、四川的麻辣烫、浙东的咸鱼、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都一一道来。老先生随遇而安,饮食也很包容,他提倡“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也曾经夸口说自己什么都吃,还被朋友用苦瓜和芜荽(香菜)捉弄过两回。想起我也曾经给朋友说过类似的话,并且在酥油茶、臭鳜鱼、老友粉、沙虫冻、蝎子汤、牛瘪等食物下一路高歌,最后在北京的毛蛋前败下阵来——那玩意儿,想想就膈应得慌,确实下不了嘴。
老爷子在昆明住过不少年,云南鲜美的各种菌类让他记忆犹新,鸡枞菌、牛肝菌、干巴菌……看得我满口生津,这些菌也都是我的大爱啊!除了千里迢迢网购以外,尤其记得云南特色的菌汤火锅,每次吃完都要回味好长时间。
也许是西南三省挨得近的缘故,饮食也有很多共通之处。老先生笔下写到了不少家乡四川的美食:麻婆豆腐、夹沙肉、棒棒鸡、川北凉粉、魔芋、蚂蚁上树、豌豆颠、萝卜炖牛肉……还特意提到了腌咸菜的井盐,并且吐槽实在吃不惯折耳根的腥味,让人忍俊不禁!继而无比想念起家乡的味道来——这后半本书真是让人越看越饿!
美食的记忆中,少不了老先生对江南特色食物和野菜的想念:昂嗤鱼(四川叫黄辣丁)、醉蟹、醉泥螺、慈姑汤、鹌鹑、枸杞头、荠菜、马齿苋、莼菜、蒌蒿……里面大多我都吃过,确实美味。书中还提到苏东坡的“蒌蒿满地芦芽短”这首诗,真觉得每一句都是一道美食!
另外,老爷子还专门写了一篇关于“豆”、一篇关于“萝卜”的文章,都是全国常见的平民食物,各地种类和做法却颇多妙处,随着口味的融合,原本带着地方特色的豌豆黄和萝卜丝饼也逐渐成了大众美食。我又想念起四川的泡菜来——跳水(只泡一两天)豇豆和白萝卜特别下饭。不能再说吃了,关上书的时候就准备去下单高邮的双黄咸鸭蛋……随便说一句,北海的海鸭蛋也是美味。
读书的时候,总感觉汪曾祺和苏东坡有某种气质相通,都是随遇而安的豁达,都对生活充满热爱,对美食深有研究,也都写得一手好文章,画得一手好画……这本书的前后彩页,就有不少汪曾祺自己的画作和篆刻印章,图文相彰,甚是有趣。
最后想提的一句是,汪曾祺曾经在历史博物馆工作,他的老师沈从文也曾经在这里当过讲解员。以后我再去逛国家博物馆的时候,会想起这两位先生吧!
汪曾祺的散文9
邻居夏老人送给李小龙一盆昙花。昙花在这一带是很少见的。夏老人很会养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龙很小就听说过“昙花一现”。夏老人指给他看:“这就是昙花。”李小龙欢欢喜喜地把花抱回来了。他的心欢喜得咚咚地跳。
李小龙给他浇水,松土。白天搬到屋外。晚上搬进屋里,放在床前的高茶几上。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昙花。放学回来,连书包都不放,先去看看昙花。
昙花长得很好,长出了好几片新叶,嫩绿嫩绿的。李小龙盼着昙花开。
昙花茁了骨朵儿了!
李小龙上课不安心,他总是怕昙花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开了。他听说昙花开,无定时,说开就开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着昙花。他听说昙花常常是夜晚开。昙花就要开了。
昙花还没有开。
一天夜里,李小龙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忽然惊醒了:昙花开了!
李小龙一骨碌坐了起来,划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昙花真的开了!
李小龙好像在做梦。
昙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通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黄,淡得像没有颜色,淡得真雅。她像一个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着她的肢体,一面吹出醉人的香气。啊呀,真香呀!香死了!
李小龙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这样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吹熄了灯,他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昙花开了。
于是李小龙有了两盆昙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梦里。
李小龙已经是中学生了。过了一个暑假,上初二了。
初中在东门里,原是一个道士观,叫赞化宫。李小龙的家在北门外东街。从李小龙家到中学可以走两条路。一条进北门走城里,一条走城外。李小龙上学的时候都是走城外,因为近得多。放学有时走城外,有时走城里。走城里是为了看热闹或是买纸笔,买糖果零吃。
从李小龙家的巷子出来,是越塘。越塘边经常停着一些粪船。那是乡下人上城来买粪的。李小龙小时候刚学会折纸手工时,常折的便是“粪船”。其实这只纸船是空的,装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因为常常看见这样的船装粪,就名之曰粪船了。
从越塘的坡岸走上来,右手有几家种菜的。左边便是菜地。李小龙看见种菜的种青菜,种萝卜。看他们浇粪,浇水。种菜的用一个长把的水舀子舀满了水,手臂一挥舞,水就像扇面一样均匀地洒开了。青菜一天一个样,一天一天长高了,全都直直地立着,都很精神,很水灵。萝卜原来像菜,后来露出红红的“背儿”,就像萝卜了。他看见扁豆开花,扁豆结角了。看见芝麻。芝麻可不好看,直不老挺,四方四棱的秆子,结了好些带小毛刺的蒴果。蒴果里就是芝麻粒了。“你就是芝麻呀!”李小龙过去没有见过芝麻。他觉得芝麻能榨油,给人吃,这非常神奇。
过了菜地,有一条不很宽的石头路。铺路的石头不整齐,大大小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圆乎乎的,不好走。人不好走,牛更不好走。李小龙常常看见一头牛的一只前腿或后腿的蹄子在圆石头上“霍——哒”一声滑了一下,——然而他没有看见牛滑得摔倒过。牛好像特别爱在这条路上拉屎。路上随时可以看见几堆牛屎。
石头路两侧各有两座牌坊,都是青石的。大小、模样都差不多。李小龙知道,这是贞节牌坊。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是为哪一个守节的寡妇立的。那么,这不是白立了么?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窠。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好像是牌坊自己叽叽喳喳叫着似的。牌坊当然不会叫,石头是没有声音的。
石头路的东边是农田,西边是一片很大的苇荡子。苇荡子的.尽头是一片乌猛猛的杂树林子。林子后面是善因寺。从石头路往善因寺有一条小路,很少人走。李小龙有一次一个人走了一截,觉得怪瘆得慌。
春天,苇荡子里有很多蝌蚪,忙忙碌碌地甩着小尾巴。很快,就变成了小蛤蟆。小蛤蟆每天早上横过石头路乱蹦。你们干嘛乱蹦,不好老实呆着吗?小蛤蟆很快就成了大蛤蟆,咕呱乱叫!
走完石头路,是傅公桥。从东门流过来的护城河往北,从北城流过来的护城河往东,在这里汇合,流入澄子河。傅公侨正跨在汇流的河上。这是一座洋松木桥。两根桥梁,上面横铺着立着的洋松木的扁方子,用巨大的铁螺丝固定在桥梁上。洋松扁方并不密接,每两方之间留着和扁方宽度相等的空隙。从桥上过,可以看见水从下面流。有时一团青草,一片破芦席片顺水漂过来,也看得见它们从桥下悠悠地漂过去。
李小龙从初一读到初二了,来来回回从桥上过,他已经过了多少次了?
为什么叫做傅公桥?傅公是谁?谁也不知道。
过了傅公桥,是一条很宽很平的大路,当地人把它叫做“马路”。走在这样很宽很平的大路上,是很痛快的,很舒服的。马路东,是一大片农田。这是“学田”。这片田因为可以直接从护城河引水灌溉,所以庄稼长得特别的好,每年的收成都是别处的田地比不了的。
李小龙看见过割稻子。看见过种麦子。春天,他爱下了马路,从麦子地里走,一直走到东门口。麦子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麦子一天一天长高了。他掰下几粒青麦子,搓去外皮,放进嘴里嚼。他一辈子记得青麦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他看见过割麦子。看见过插秧。插秧是个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妇,聘闺女。插秧的人总是精精神神的,脾气也特别温和。又忙碌,又从容,凡事有条有理。他们的眼睛里流动着对于粮食和土地的脉脉的深情。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长得齐李小龙的腰了。不论是麦子,是稻子,挨着马路的地边的一排长得特别好。总有几丛长得又高又壮,比周围的稻麦高出好些。李小龙想,这大概是由于过路的行人曾经对着它撒过尿。小风吹着丰盛的庄稼的绿叶,沙沙地响,像一首遥远的、温柔的歌。
李小龙在歌里轻快地走着……李小龙有时挨着庄稼地走,有时挨着河沿走。河对岸是一带黑黑的城墙,城墙垛子一个、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着。城墙外面,有一溜荒地,长了好些狗尾巴草、扎蓬、苍耳和风播下来的旅生的芦秫。草丛里一定有很多蝈蝈,蝈蝈把它们的吵闹声音都送到河这边来了。下面,是护城河。随着上游水闸的启闭,河水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急,有时慢。水急的时候,挨着岸边的水会倒流回去,李小龙觉得很奇怪。过路的大人告诉他:这叫“回溜”。水是从运河里流下来的,是浑水,颜色黄黄的。黑黑的城墙,碧绿的田地,白白的马路,黄黄的河水。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龙一大早上学去,他发现河水是红颜色的!很红很红,红得像玫瑰花。李小龙想:也许是雪把河变红了。雪那样厚,雪把什么都盖成一片白,于是衬得河水是红的了。也许是河水自己这一天发红了。他捉摸不透。但是他千真万确看见了一条红水河。雪地上还没有人走过,李小龙独自一人,踏着积雪,他的脚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着一条玫瑰红色的河,那样单纯,那样鲜明而奇特,这种景色,李小龙从来没有看见过,以后也没有看见过。
有一天早晨,李小龙看到一只鹤。秋天了,庄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树叶落了,芦苇都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李小龙一抬头,看见天上飞着一只东西。鹤!他立刻知道,这是一只鹤。李小龙没有见过真的鹤,他只在画里见过,他自己还画过。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鹤。真奇怪,怎么会有一只鹤呢?这一带从来没有人家养过一只鹤,更不用说是野鹤了。然而这真是一只鹤呀!
鹤沿着北边城墙的上空往东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两只长腿伸在后面。李小龙看得很清楚,清楚极了!李小龙看得呆了。鹤是那样美,又教人觉得很凄凉。
鹤慢慢地飞着,飞过傅公桥的上空,渐渐地飞远了。李小龙痴立在桥上。
李小龙多少年还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种难遇的凄凉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鹤。
李小龙后来长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鹤。不,这都不是李小龙的那只鹤。
世界上的诗人们,你们能找到李小龙的鹤么?
李小龙放学回家晚了。教图画手工的 张先生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刻一副竹子的对联。
对联不大,只有三尺高。选一段好毛竹,一剖为二,刳去竹节,用砂纸和竹节草打磨光滑了,这就是一副对子。联文是很平常的:惜花春起早 爱月夜眠迟
字是请善因寺的和尚石桥写的,写的是石鼓。因为李小龙上初一的时候就在家跟父亲学刻图章,已经刻了一年,张先生知道他懂得一点篆书的笔意,才把这副对子交给他刻。刻起来并不费事,把字的笔划的边廓刻深,再用刀把边线之间的竹皮铲平,见到“二青”就行了。不过竹皮很滑,竹面又是圆的,需要手劲。张先生怕他带来带去,把竹皮上墨书的字蹭模糊了,教他就在他的画室里刻。张先生的画室在一个小楼上。小楼在学校东北角,是赞化宫的遗物,原来大概是供吕洞宾的,很旧了。楼的三面都是紫竹,——紫竹城里别处极少见,学生习惯就把这座楼叫成“紫竹楼”。李小龙每天下课后,上楼来刻一个字,刻完回家。已经刻了一个多星期了。这天就剩下“眠迟”两个字了,心想一气刻完了得了,明天好填上石绿挂起来看看,就贪刻了一会。偏偏石鼓文体的“迟”字笔画又多,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刻完了“迟”字的“走之”,揉揉眼睛,一看:呀,天都黑了!而且听到隐隐的雷声——要下雨了:赶紧走。他背起书包直奔东门。出了东门,听到东门外铁板桥下轰鸣震耳的水声,他有点犹豫了。
东门外是刑场(后来李小龙到过很多地方,发现别处的刑场都在西门外。按中国的传统观念,西方主杀,不知道本县的刑场为什么在东门外)。对着东门不远,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现在还有一些浅浅的圆坑,据说当初杀人就是让犯人跪在坑里,由背后向第三个颈椎的接缝处切一刀。现在不兴杀头了,枪毙犯人——当地叫做“铳人”,还是在这里。李小龙的同学有时上着课,听到街上拉长音的凄惨的号声,就知道要铳人了。他们下了课赶去看,有时能看到尸首,有时看到地下一摊血。东门桥是全县唯一的一座铁板桥。桥下有闸。桥南桥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倾跌下来,声音很吓人。当地人把这座桥叫做掉魂桥,说是临刑的犯人到了桥上,听到水声,魂就掉了。
有关于这里的很多鬼故事。流传得最广的是一个:有一个人赶夜路,远远看见一个瓜棚,点着一盏灯。他走过去,想借个火吸一袋烟。里面坐着几个人。他招呼一下,就掏出烟袋来凑在灯火上吸烟,不想怎么吸也吸不着。他很纳闷,用手摸摸灯火,火是凉的!坐着的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完了,一齐用手把脑袋搬了下来。行路人吓得赶紧飞奔。奔了一气,又碰得几个人在星光下坐着聊天,他走近去,说刚才他碰见的事,怎么怎么,他们把头就搬下来了。这几个聊天的人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都能这样!”……李小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铁板桥了。他的脚步踏得桥上的铁板当当地响。
天骤然黑下来了,雨云密结,天阴得很严。下了桥,他就掉在黑暗里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一条灰白的痕迹,是马路;黑糊糊的一片,是稻田。好在这条路他走得很熟,闭着眼也能走到,不会掉到河里去,走吧!他听见河水哗哗地响,流得比平常好像更急。听见稻子的新秀的穗子摆动着,稻粒磨擦着发出细碎的声音。一个什么东西窜过马路!——大概是一只獾子。什么东西落进河水了,——“卜嗵”!他的脚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路。一个圆形的浅坑,这是一个牛蹄印子,干了。谁在这里扔了一块西瓜皮!差点摔了我一跤!天上不时扯一个闪。青色的闪,金色的闪,紫色的闪。闪电照亮一块黑云,黑云翻滚着,绞扭着,像一个暴怒的人正在憋着一腔怒火。闪电照亮一棵小柳树,张牙舞爪,像一个妖怪。
李小龙走着,在黑暗里走着,一个人。他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得多,真是“大步流星”,踏踏踏踏地走着。他听见自己的两只裤脚擦得刹刹地响。
一半沉着,一半害怕。
不太害怕。
刚下掉魂桥,走过刑场旁边时,头皮紧了一下,有点怕,以后就好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豪迈。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傅公桥。“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上国文课时他刚听高先生进过这句古文。
上了傅公桥,李小龙的脚步放慢了。
这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
一道一道碧绿的光。在苇荡上。
李小龙知道,这是鬼火。他听说过。
绿光飞来飞去。它们飞舞着,一道一道碧绿的抛物线。绿光飞得很慢,好像在幽幽地哭泣。忽然又飞快了,聚在一起;又散开了,好像又笑了,笑得那样轻。绿光纵横交错,织成了一面疏网:忽然又飞向高处,落下来,像一道放慢了的喷泉。绿光在集会,在交谈。你们谈什么?……李小龙真想多停一会,这些绿光多美呀!
但是李小龙没有停下来,说实在的,他还是有点紧张的。
但是他也没有跑。他知道他要是一跑,鬼火就会追上来。他在小学上自然课时就听老师讲过,“鬼火”不过是空气里的磷,在大雨将临的时候,磷就活跃起来。见到鬼火,要沉着,不能跑,一跑,把气流带动了,鬼火就会跟着你追。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紧。虽然明知道这是磷,是一种物质,不是什么“鬼火”,不过一群绿光追着你,还是怕人的。
李小龙用平常的速度轻轻地走着。
到了贞节牌坊跟前倒真的吓了他一跳!一条黑影,迎面向他走来。是个人!这人碰到李小龙,大概也有点紧张,跟小龙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这个人,那么黑的天,你跑到马上要下大雨的田野里去干什么?
到了几户种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龙的心才真的落了下来。种菜人家的窗缝里漏出了灯光。
李小龙一口气跑到家里。刚进门,“哇——”大雨就下下来了。
李小龙搬了一张小板凳,在灯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对着大雨倾注的空庭,一个人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龙想:我还是走回来了。我走在半道上没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输了,输给黑暗,又输给了我自己。李小龙回想着鬼火,他觉得鬼火很美。
李小龙看见过鬼火了,他又长大了一岁。
汪曾祺的散文10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集《人间草木》第一篇就是《花园》。读了几遍,每次都是一边读一边笑,一边读一边叹,一边读一边摇头——唉,天籁之作啊,我怎么就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呢。
汪先生的散文好在哪里呢?掩卷思考,说不清楚好在哪里,反正感觉好像就是在一个静静的冬夜,坐在火炉旁,手捧着一杯热茶;又好像在风和日丽的早晨,行走在小桥流水的江南;更多的时候,就是回到了童年,在体味童趣时,既感到温暖又感到淡淡的忧伤,“逝者如斯”啊。
就我的阅读水平,我想这篇散文之所以有如此的魅力,就在于作者用浑朴自然的文字,从小的视角楔入写凡人小事之美,于看似不经心、不刻意之中设传神妙笔,写出了富有人情味的真境界。
通篇并没有多少景物的描写,而是用儿童的眼睛扫描花园。你看,花园的背景是灰青色、褐色、黑色的老宅,里面充满了影子——伸拔到无穷高的大柱子(儿童的眼里当然是“无穷高”),神堂屋里挂着的鸟笼和“永远眯着眼睛假寐的鸟(儿童的心理!)”。写园子里的草,并不写草如何青如何绿,而写“巴根草”的儿歌、“我”躺在草地上拉草根的声音、草根的甜味和似有若无的水红色、写“我”与草的“游戏”,写被草磨得发光的鞋底、写难闻的“臭芝麻”,一笔带过的虎耳草的腥味和紫苏的红色。写虫,写天牛、蟋蟀、鼻涕虫、蝉、蜻蜓、土蜂,都不是描写虫如何如何,而是写“我”与虫们的故事。写鸟,写冒冒失失飞进花厅里的鸟,写吃偷吃米粉,灶饭,碗儿糕的鸟,写自己养的鸟被猫吃了的“哭”。写花,也并不写花如何美,而是写供花,写掐花,写穿花,甚至写绣球花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以及它们是主人小姑姑,还有花匠、花房、含羞草、荷花……。
通篇文章都是儿童纯净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儿童纯真的心灵里感受到的美。特别是土蜂的那段描写: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当作窠的。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掘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或者,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在汪先生的笔下,蠢头蠢脑的土蜂,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那对东张西望的“近视眼”,拖着的肚子,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的神情,酣态可掬的小动物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而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觉得土蜂在花朵上撅来撅去有点不配而对土蜂的愚弄,则体现了童趣和对花朵、动物、花园、大自然的热爱。
独到的审美,也是这篇散文特点之一。美在身边,美在本分,真正具有可体验的美的特征的,恰好是真实的个体生存中的无时无刻不在的“小文化”“小话语”“小叙事”。《花园》让我感受到的艺术神韵,就在浑朴自然的'文字中,在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文人的雅趣和爱好中,在小事的叙述和刻画中。
文章开头并没有讲花园,而是讲老宅,灰青色、褐色与黑色的老宅,充满了影子的老宅。试想,在这种背景下开放的报春花,深红、纯白、碧蓝、紫红、浅黄等色的报春花,“它不至于被晒得那么多粉”,更何况,还有花园,色彩斑斓,鸟语花香,能不美吗?这是对比的美。讲桂花,是这样写的:“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这是意境的美。写腊梅,“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明黄色的腊梅、鲜红的天竺果和白磁碟子以及穿花时立在身边头上戴着花的小女孩,就是一幅美丽的写意画,这也是色彩的美。最使我感动的是这段十分唯美的描写: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
我真不知道,作者是带着怎样的感情来写的,绣球花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有什么联系——那是一个旧时女孩闺房的东西啊,这个女孩是作者的小姑姑又是好朋友。爱素雅的白绣球花和白缎子绣花拖鞋的女孩,该是多么圣洁啊。
当读到“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时,我的眼泪突然涌上来,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啊。
这样的小场景,在《花园》中比比皆拾:
夜宴,点一个纱灯送客,灯光照在花上树上;槐树上看到的佛院,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悠徐单调的钟鼓声,抱柴草打水的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水东东的滴回井里;半夜在园子里抽烟的父亲和我……一幕幕的小场景温馨又有点伤感,这种美,就像清丽澄明的溪水沁入了我的心。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花园》通篇的笔调是清淡委婉、浑朴自然的。读这些文字,就像在听一个性情和蔼、见识广博的老者谈话,虽然话语平常,但饶有趣味。即兴偶感,娓娓道来,平淡质朴,如话家常般的自然。每每读到会心处,不觉一笑,好像说的就是我自己童年的情形。这种不事雕琢的风格,恐怕缘于作者心地的淡泊和对人情世物的达观与超脱。而就是这种看似不经意、看似闲适恬淡中包孕着一种文化、一份厚重。
另外,我在想,《花园》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恐怕不仅仅是美好童年的回忆,对家乡亲人的热爱,对自然的热爱,还有更深刻的东西,我说不清楚,但我感受得到,感觉就像《寻找家园》、《融入野地》这样的作品一样,在引领我们寻找一种精神上的东西,是真善美?精神家园?或许因为我们就是从泥土里走出来的,向往的就是泥土和自然?当然,和那些作品不同的是,汪曾祺的文字是宁静、闲适、恬淡的。
我想,《花园》带给我的,是流淌在字里行间的雅趣,让我体味到含蓄、空灵、淡远的艺术风格、深厚的文化意蕴和永恒的美学价值。《花园》创造的真境界、传达的真感情,引领着我步入精神世界的净土。从这个角度来看,《花园》就是我们不断寻找的精神家园。
汪曾祺的散文11
读汪曾祺的散文、有一个总的印象:他善于在平素的生活和日常见闻中撷取题材、把知识、趣味和思想寓于信笔所至的文字之中、并能做到亲切自然、舒展流畅、感情随笔流出、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透露出人生况味、有一种迷人的风采。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的确有道理。
(一)深沉纯朴、浓郁深厚
追求真情、是散文的灵魂、也是作家的最高信念。这种真情无疑包含着作家主观心态的真诚和所要描写的客观世界的真实。这两者是绝对不能离开的。汪曾祺的散文即注重从真情实感出发、从熟悉的人和事出发、描绘自己感受的一切、而且不拘于表面和浅层的真实、敢于深入到内层的真实里去、这就给读者送来可震动心弦的磁力、从而引起共鸣。这种真情实感的倾泻程度、显然决定着作品的成功命运。首先、我们来看一组汪曾祺关于家乡的散文、如《故乡的元宵》、《我的家乡》、《文游台》、《故乡的野菜》等篇章、就是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对故乡高邮生活充满深情而又略带沉重的思忆。“任何一篇好文章都是容易上口的。哪怕你没有时间读熟、凡是能打动人心的地方、就容易让人记住。我并没有想到要记住它们、它们会时时到我的脑子里来游历。”汪曾祺散文把人唤入对过去岁月的追忆、你能立刻被其中纯正的乡音、浓郁的乡情以及稔熟的草木虫鱼牢牢地吸引住、你不由惊叹作者竟能把四十多年前那些非常艰涩的生活表现得如此生动感人。作者在江苏《雨花》杂志发表总题为《故乡的食物》的散文、其中《端午节的鸭蛋》一节这样写道: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我对异乡人的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
《我的家乡》一文中、汪曾祺在饱含深情地写了高邮的风俗、风土、风情之后、又郑重写道:“我的家乡不只出咸鸭蛋。我们还出过秦少游、出过散曲家王磐、出过经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古城高邮、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物产丰饶、大运河依傍而过。这样一个渗透着独特的地理文化性格的历史名城、怎一个咸鸭蛋涵盖了得?汪曾祺如此介意把高邮总是与咸鸭蛋联系在一起、这其实凝聚和体现着他对与之血肉相连的故土的生命感悟和无限挚爱之情。通过对家乡食品炒米和焦屑的制法和与之相关的几个小故事的回忆、作者在文末写道:“炒米和焦屑和我家乡贫穷和长期的动乱是有关系的”(《故乡的食物·炒米和焦屑》)。即使那里给作者留下的几乎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和波折、但那段逝去的岁月、那片生他养他的热土仍值得格外珍惜、并含着泪微笑着写出来、可谓千般衷曲寄乡情。
作者关于故乡的散文、之所以能够引人入胜、感人至深、既不是靠花里胡哨的辞藻、也不是靠故作深沉、唯一所依赖的就是作者对故乡那一腔无怨无悔、包容一切的诚挚爱心、把诸多的普通市民百姓的命运与真实艰难的生活场面、花草树木蔬菜瓜果与社会风情有机结合起来、从而勾勒出一幅色彩斑驳、鲜活动人的苏北里下河水乡的生活图画、犹如“美丽的梦、感伤的诗、文化的画”。
社会的演变与历史的发展、有其自身的内在规律、人类主动性的发挥、只能体现为善于发现和积极遵循这些规律、从而自觉地推进这一演化。颠沛流离的生活和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确实撑起了汪曾祺的至诚至性的艺术大厦。50年代末、汪曾祺作为右派下放在张家口沙岭子劳动、劳动的四年中、汪曾祺对农业大文化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单调的生产劳动逐渐升华为具体感受的劳动美、生活美和劳动人民的人情美。散文《葡萄月令》就是一首深情的劳动赞美诗。
他参加葡萄园劳动、不再感到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从葡萄选种、播种、培植、管理、收获等过程中、感受甚至享受劳动之欢乐和用劳动创造的生活之美。汪曾祺说他四年下放的最大收获是真正接触了中国的土地和农民。“我们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这对我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很有好处的'”(《随遇而安》)。无故作之言、无斧凿之言、却能让人看到一个真诚的、热爱生活的、颇得人生精义的自我形象。但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洋溢在字里行间的、是一种在逆境中也不丧失对生活对人生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和关爱。
(二)多样化和丰富性
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的不断更新和读者心理转机的审美需求、努力拓展散文的艺术表现空间、苦心地追求散文艺术表现手段的多样化和丰富性、也是汪曾祺散文的一个特色。他讲究“有点见识、有点感慨”的理趣、讲究意象的虚实契应、主题内涵的多义性的释放、时空的交错和转移、主客体的对立和换位、讲究散文的内在规律及音乐性和绘画性等等、可以说是古典与现代表现艺术相渗透的综合运用。这种艺术表现手段的多样化、使他的散文呈现出质朴多姿的艺术风格。汪曾祺的文论和读书心得、体现了深沉凝重的理趣。“我写的文论大都是心平气和的、没有论战的味道。但是有些也是有感而发、有所指的。”这些散文叙中趣显、议中理明、或对历史人物、现实人物进行深刻的透视和分析、如《贾似道之死》、《悬空的人》等;或间作小考证、阐发精辟的见解、如《 <水浒>人物的绰号》、《城隍·土地·灶王爷》、《呼雷豹》等;或剖析创作与欣赏中的种种疑难、给出肯定的一家之言、如《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沈从文的寂寞》、《谈风格》等。其突出的美学意味就在于它强调了一个“理”字、一种感情化、形象化的“理”。知人之深、论世之深、识见之深、因“理”的贯注而幽远、而深沉、而凝重、卓然不群、在其他散文中独具风韵、标志着作家的创作在经历了深刻的人世忧患之后、在精湛的学养功力长期孕育下、终于进入到思想和艺术全面收获的更为高级的阶段。作者在《贾似道之死》一文中、对南宋奸相贾似道之死的有关史料记载进行考证分析后、指出:现在许多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尤其是电视剧、简直是瞎编、如写李太白与杨贵妃恋爱、就更不像话了。我觉得《木棉庵郑虎臣报冤》是短篇历史小说的一个典范:材料力求有据、写得也并非不生动。今天写历史题材的作品仍可取法。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披沙拣金、卒章显志、历史与现实呼应、并射出作者睿智的思想光芒。我国清代著名美学家叶燮把艺术家的创造力分析为“才、胆、识、力”四种因素、而认为四者之中“识”又是首要的、决定性的。概言之、没有理性的光辉、没有深刻的识见、就决然没有好的文章。
优秀的散文、不仅在于“理”、还在于“诗”。在于作家在生活中发现、提炼的那种美好的、闪光的思想和感情、在于散文写作体现出的我国古典诗歌情景交融以创造意境的某些特点。“散文象诗、缺乏诗情的散文决不是上品;散文又不是诗、它没有格律来限定诗意。散文要写出诗意、诗情、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命题。”有人在谈汪曾祺散文的艺术特色时、把它归纳为一个“淡”字、即淡淡的诗意、平和的情愫、中性的色彩、不事藻饰的语言。但是、深入考察汪曾祺散文的整体风貌可见、“淡”字并不能恰切地概括其艺术表现特色、他的散文还具有深远、刚劲、高亢、炽热、婉约等多重特征。如《一个爱国的作家》充溢着凿凿的辩护和高昂的格调、《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怀念德熙》透露着追念、哀婉的情怀、《翠湖心影》、《胡同文化》发散着眷念、无奈的感慨、《自得其乐》、《多年父子成兄弟》则满盈着浓烈的生活氛围和色调。这些作品都别具特色、浓淡各异、格调清新、其艺术表现风格丰富多采。由于汪曾祺打破散文单一化的表现模式、注重艺术表现的多样化、所以、在他的散文世界里、簇新的意象代替了吟风弄月之类的俗喻、家常式的倾吐抒发代替了矫揉造作的伪情滥调、徐疾有致的节奏代替了呆稳板滞的语序。
汪曾祺以情绪体验去追踪生活、组织画面、他特别注意以直觉、感觉的方式去把握审美对象。他的一些散文小品可以证明这一点、如《人间草木·槐花》一文、开头一句“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接着讲述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养蜂人的故事、最后以一段“玉渊潭的槐花落了”戛然收尾。一组简单的画面却包容了丰富而深刻的意蕴、给读者以某种情绪的感染、某种感觉的联想、某种生活的暗示。
(三)创新、建构自己的文体风格
致力于散文文体的创新、建构自己的文体风格、打破散文题材和主题的单一、技巧和形式的单一、神韵和语言的单一、使散文以博大的“胸怀”、对各种文体的技巧并容兼包、寻求和创造不拘定格、富于弹性和主体感的文体形式、是汪曾祺散文的又一个重要特色。他的散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他的散文取材广泛、不拘一格、笔墨洒脱不羁、行文无拘无束、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矫揉、不造作、没有感情与语言的夸张、具有融合各种文体各种语气的高度适应能力和随手拈来、为我所用的机智、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广见博识和深刻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如《泰山片石》、《初识楠溪江》、《严子陵钓台》等游记散文、只要意有所至、笔势所趋、往往不惜打破文体技巧的藩蓠:借助于小说的叙述方式、诗歌的意象转换和韵律节奏、绘画的色彩、古典文学的旁征博引、民间的小考等等、从而使他的散文孕育出了新的具有更高价值的审美特征。首先、能体现汪曾祺文体创新精神的是叙述方式的新变。过去这类散文、由于它的“回忆”、“怀念”的性质、基本上采用的是一种纵向的思维和叙述模式、文章的布局谋篇大多循照着一种物理时空顺序。这种线式因果叙述、往往会使它同那种单纯按横的物理时空结构的“导游词”式的游记散文一样、而流于“流水帐”式的“叙家谱”。汪曾祺的散文、如《觅我游踪五十年》、《香港的高楼和北京的大树》、《四方食事》、《老舍先生》等、今人古籍、宇宙昆虫、中外东西、伟人平民……无所不有、自由随便、显然突破了上述模式、确立一种心理时空观念、从而形成自己那种纵横交叉的最佳的情感流动方式。
其次、能体现汪曾祺散文创新精神的是他的那些鸿篇巨制般的集合式散文。这些散文、如《逝水》、《天山行色》、《初访福建》等、打破“假山亭池”式的美文模式、以长达万余字乃至几万字的气魄宏大的篇幅、大胆地将一些各自具有独立性同时又有某种内在联系的异质同构的集合单位组合在一起、由一种统一的主题、氛围、基调作统摄、从而构成一个大系统。由于整体的功能总是大于部分之和、这些“殿堂楼阁”式的散文、不但具有多向延伸的功能、同时也得一种超越各种功能之上的系统功能、从纵面上增强了作品发掘生活的深度、又从横面上扩展了作品反映生活的广度、具有一种立体交叉效应。由八小部分组成的《泰山片石》、笔墨自由挥洒、行文伸缩自如、或考证旁引、或对文学现象作出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或抒发怀古之思、或对历史人物作揶揄式评价、或指点现实社会。这在艺术地把握生活和情感的丰富性、复杂性上、呈现出一种现代散文所没有过的表现形态、这就是让多种艺术媒介竞相介入、使作品成为多层面而具有张力的复合整体、既有多向多维的松动和舒放、又具有一种内在的有机性和立体感。
质朴淳厚、平易真切、是汪曾祺散文在语言上的特色。他的散文、精于遣词造句、但写出来又是大白话、淡笔挥抹、平和真诚、自然晓畅、毫无斧凿痕迹、亲切得使你想拥抱它。读完他的散文之后、好象作者还在轻轻地对你说:谢谢收看。汪曾祺的散文、熔冶古今、善于引用文赋、民间谚语和诗词(或自作诗词)、加强了语言的表现力。有位评论家说汪曾祺小说的魅力在于“三味”、即:乡土味、冲淡味和诗味。把这句话用于评价汪曾祺的散文也很恰当、而且他的散文还具有相当浓厚的“幽默味”、文字不事藻饰、简洁、清新、纯净、有时寓庄于谐、亦庄亦谐、有时出诸反语、正话反说。风趣、幽默的字里行间、读者可感受到作者的智慧和机巧、体味到作者笔下一股时显时隐、时浓时淡的情绪流动、这正是率真本色作家自我心境的流露。幽默风格的体现、更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意味和艺术感染力、它必将为当今散文风格的多样化提供有益的启示。
作家的视野、阅历和踪迹、决定着作品的内容。汪曾祺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使得儒家为主、庄禅为辅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识渗入到他的骨肉精髓之中。而从小生活在苏北里下河水乡、五、六十年代的下放“改造”、又使得汪曾祺对农业大文化产生了有选择的自觉与不自觉的依恋。所以、读汪曾祺散文、我们不难发现其中不时泛起归有光以及桐城派诸大家散文的流韵、而他的作品中的人和事、总是使我们获得重温生活的美感。他的散文清新跳脱、空灵流动、老练沉稳、“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的文化素养、我的气质所决定的”(《七十抒怀》)。
有人说、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淹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的确、汪曾祺的散文也象一条古河、只有不懈地进行发掘、其作品的认识价值、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才会不断地被发现、被关注、才能更“有益于世道人心”。
汪曾祺的散文12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暗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与陆游广为人知的表达报国雪恨之志的诗歌不同,这首诗给我们看到了一个士大夫的日常糊口情趣,闲适的心情有一种不被尘世所染的脱俗。
汪老喜爱这首诗,不如说是他喜爱这种心境,这种心境是具有糊口气味的。“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是汪曾祺用来评价自己的披发文的。他喜欢疏朗平淡的风格,深得天然之馥郁,叙述清淡,蕴藉,而节制。
他对糊口的感觉,好像略有逃学孩子的清闲,世界也就这么大:嘴里叼着的微甜的草根、为了捉“都溜”沾惹了一身的臭芝麻、苗族女孩子娇嗔柔和的“卖杨梅——”声、在窗台上静静“吸着水”的绣球花,这就是糊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他真实地、切身地享受这种艺术。桐城派讲究写文章要有"文气",汪曾祺的文章就是很有"文气"的,"气"很足,抑、扬、整理、挫,全篇文章看似无法,结构披发漫,但却有一股"气"相联,"大巧若拙"。再一点就是汪曾祺的语言相称好,看似清淡,韵味很足,并且会留空缺。汪曾祺写他的老师沈从文,不去写沈先生如何有才,如何勤奋,而是写沈先生有一腔难懂的湘西方言;写张君秋,就写张君秋的能吃,吃过饭画完妆再来二十个饺子;写金岳霖接受毛主席奉劝要接触社会,就坐三轮车在王府井东张西望——这些都是表现人物性格与特点的`东西,汪曾祺就是不动声色地抓这些,
他是个别样的作家,他与当今坐在家里或办公室里眸子紧紧盯住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飘动、神经几近被络绎不绝的电话摧毁的作家不一样。他的文章、他的书像是被他本人抚摸过千万遍的,字里行间披发发出的是木头铅笔的味道,而不是机器的硬冷。我能看到一个健朗的白叟用他骨骼凸起的手握住铅笔,面带淡定从收留的微笑,他细腻动情的笔触时不时地给自己和我们一个小小的惊喜、小小的打动,为了一小盘带着雨珠的雪白的缅桂花,抑或是为了一条从湖心忽然一跃而起的大鱼,仍是堂倌颇具京腔的一声“收茶钱——”,它们以润泽津润人心的方式诠释了“绚烂之极归于清淡”的东方古训。平清淡淡才是真,清淡是一种糊口状态、一种境界、一种熟悉。在极力让我们感触感染美的同时,我分明听到一个慈爱的声音在对忙着赶路的众人们说:“孩子们,慢点走,你们看这朵海棠的颜色,像是哪个大家闺秀的胭脂水不小心从指尖滑落,浸进了花瓣里。真美。真美。”
汪曾祺披发文最大的特点就是"淡",淡得相称有味道。他的披发文,记的也就是一些昔人往事,或者名胜古迹什么的,似乎信手拈来,娓娓而叙,并且点到即止,留下大量让人回味和思索的空缺。那些随手拈来的东西经由作者看似不以为意的处理后,立刻就布满一种雍收留大度的雅儒气味,是一种真正意义的聪颖和聪明。这些年文坛玩深沉的东西特别多,满纸文章故弄玄虚或者莫测高深。比较着汪曾祺,你就会发现后者的大家风范,而前者只不外是一群自作智慧者,他们不是"真和尚"。可谓:真僧最言家常话。
汪曾祺的散文13
去图书大厦是奔着木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去的。可惜没找到,却意外发现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间草木》,这让我更加惊喜。一直特别喜欢汪曾祺的散文,收集了他所有的集子,前不久网上一位朋友求他1985年的散文集《晚饭花集》,我有,牛吧,买的时候1.4元。大学的论文就是分析他的散文风格,不买书分析什么呢?
他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没什么,连起来就有味道。“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放在一起就像“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喜欢的地方就在此:简单、流畅,不娇柔,一气呵成。
汪曾祺作为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剧作家已是公认的事实,特别是他执笔的《沙家浜》家喻户晓。而我从知道他的名字起就把他是“大淖纪事”,说不出的散淡、精致,就连青石板的苔藓都滑爽地让人想念。
《人间草木》从大量散文中精选而成,最早的写于四十年代,大部分写于后半生,风格依然朴实,技巧臻于至境,很多文章我第一次读到。分别写了花草景致、各地风物、故乡美食、游记采风、难忘岁月、故人师长、平淡人生,篇篇都是精品。
写景是汪曾祺的长项,不枯燥、不艰涩,伴随着时代的印迹,老宅的每个角落都有奇特的。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其声音、颜色、气味都已归于平静,但我们仍从字里行间看到从手心里滑过的岁月,想得起来都是温暖,怀旧的调子不可阻挡的在陷逸的老房子里漫延。汪曾祺写景怀旧的文章节奏缓慢,情景交融,叙事有点像旧小说。由于他熟读古文,文中比喻、怀旧、信手拈来,时不时跳出一些奇句、古句、拗句,风格如《梦溪笔谈》、《容斋》。
写人的文章却情绪活跃、调子轻快,是一种极简的水墨摹写人物传统模式。一个个至亲人物出场,链接了他背诗、临贴、品茶、作画、写文的成长足迹,并理解其淳厚文学功底的源泉。
最喜欢他写美食和各地小吃的章节。偏偏他好象知道女性读者的',只要提到美食,一定要细细介绍味道和制作过程,然后将成品认真形容一番,不但色彩斑斓还有立体感。
汪曾祺曾自谦地说写不了像伏尔泰、叔本华那样闪烁智慧的论著,也写不了蒙田那样渊博的长篇散文。他也不写,觉得这个岁数感情过于洋溢,有点像老年人写,“不好意思”,所以他的散文都不长,“歪打正着”适应这个“快餐年代”的阅读习惯。短短的,散淡的小美文,读着不累,尤其适合春日午后散淡的阳光洒在身上,多数时候读着读着睡着了,在梦中体验“字字矶珠,句句灼灼”的意境。
好的文章是托着读者一路读下来“哟,完了,后来呢?”意犹未尽是也,这本散文集就有这效果。
汪曾祺的散文14
平淡之美是道家美学思想衍生出的美学范畴,它是指一种朴素自然、平和淡远、本真天成,不刻意雕琢,不尚修饰的艺术境界。
汪曾祺作为中国当代名家,以其颇具特色的小说和散文独立文坛,他的作品如其人温和、淡静,读他的作品浮躁的心灵在他如水般的平淡中享受一份难得的静谧。他的小说和散文总给人一种“淡淡的滋味”,却淡的有滋有味,真可谓是闲适冲淡中孕育着一种文化,恬淡中自有一份厚重。
汪曾祺散文我觉得最值得称道的是那种“真”,是真情、真语言。平淡致远,一点没有矫揉造作的嫌疑。文风平易近人,人人看了都会明白,都能看懂。虽然朴素,但那是一种文学修辞,文学语言,不是方言,没有在语言上的研究和大师的本领,是写不出那样的文字的。尤其是那种语言真是难得,是应该让我们这些后辈好好揣摩的,一看就令人舒服,可信。由于爱好广泛,他的散文自然就非常博雅。草木性灵、历史文化、人物掌故、民俗风土、艺术文物……都有涉及。但最真的是写人物的部分,尤其是对师友、家世、父亲、母亲等的回忆文章写的最美,令人陶醉,表现出他的善良、和蔼、真实。如《多年父子成兄弟》中对父亲的回忆,父子之间是那样自由、平等、融洽。
美食向来是中国文人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汪曾祺素有美食家之称,每到一处,品尝地方风味和民间小食,每每陶醉其中,自得其乐。人皆爱美食,而懂美食,食出心得,却难。汪曾祺深知个中滋味,那些寻常小食一经他的点睛之笔,无不令人垂涎,感慨美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在汪曾祺笔下,饮食成为了一种文化,一种境界。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当数作者回忆故乡美食的.文字,如《故乡食物》《故乡的元宵》《端午的鸭蛋》等,这些儿时的食物,一经作者生花妙笔点染,不仅骤成妙笔,还令人顿起游子之思。
《端午的鸭蛋》是一篇既具有生活神韵又凝结着浓烈民俗乡情的散文。是对生活真味的悠然品读,是对家乡情怀的慨然诠释。
先生以“家乡的端午”开篇,直接切题,用“很多风俗”引出下文。于是,在他的笔下,一系列端午风俗就走入了我们的视野:系百索子、做香角子、贴五毒、贴符、喝雄黄酒、放黄烟子、吃“十二红”等等。这人有我有,人无我有的风俗,在先生看来,都成了他最珍贵的回忆。因此,行文流水,如话家常,如数家珍,于自然、平淡中,表达了对生活的真爱和对故乡的怀想。
最让先生颇感自豪的还是家乡“著名”的“鸭蛋”, “著名的鸭种”、“善于腌鸭蛋”的高邮人、大都市店铺里的鸭蛋、别处没有的双黄鸭蛋、质细而油多的高邮咸蛋,甚至用鸭蛋做成的“朱砂豆腐”都成为他不厌其烦并引以为自豪的表述对象,以至于对对方的“肃然起敬”和“称道”也不屑一顾。 “惊奇不已”、“确实是好”, “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等等语言使先生那藏在心底的自豪和喜悦跃然纸上。甚至于引用了袁枚的文字还不甘罢休,还要罗列种种吃法,并用北京的咸鸭蛋和故乡的咸鸭蛋比对。“这叫什么咸鸭蛋呢!”八个字符,一个叹号,直白而朴素的话语,幽默而爽朗的声音把先生对故乡的厚爱铺满了整篇文章。“吱——红油就冒出来了。”一个拖着长音的“吱”字,就把先生孩童时吃鸭蛋的情态出神入化般地描绘出来。我们从这里深深感受到先生对儿时生活的怀恋和追忆,以及对民俗文化的尊崇和敬畏。
汪曾祺认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民俗的多姿、平凡的生活、儿时的影像在他的笔下显示出了独具风格的魅力。而他那简约、传神、清新、鲜活的语言特点也给我们带来了生活和艺术的享受。“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在作者谈吃系列散文中,用疏朗清淡的笔调,写出了人世间五行八作的见闻和风物人情、习俗民风,富于地方特色,于平淡中显现奇崛,风格灵动淡远,处处透着对这世界的赞美,对生活的热爱。
汪曾祺的散文15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树绿。雪化,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乌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紧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地伸开,扇面似地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口哀!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就不能再浇水。,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地拼命往上嘬。浇过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肥,浇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功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功夫,就抽出好长的一节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一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啦啦,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就得。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就一点用也没有。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长出来就给它掐。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果园,美极。梨树开花,苹果树开花,葡萄也开花。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一点,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七月,葡萄“膨大”。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著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过不两天,就下葡萄。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
来回一晃悠,全得烂!葡萄装上车,走。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果子,就不管?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人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咱们的葡萄可就受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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