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的《感遇》诗

时间:2024-09-26 02:02:48 张九龄 我要投稿

张九龄的《感遇》诗

  张九龄仕历武后、玄宗两朝,是开元时期的名相。他为人耿介狷直,疾恶如仇,能以百姓之心为心,在执政期间黜偏佞,进贤明,不遗余力地揭露弊政,做了很多有益江山社稷的事情。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贬右丞相,罢知政事,次年又贬为荆州长史。他罢相的原因是受到李林甫、牛仙客等一干势利小人的谗毁。此后,李林甫等人把持朝政,玩弄权柄,作威作福,唐王朝内部出现巨大的隐忧。熊飞先生说:“张九龄罢相被贬,表面上是他个人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实际上是唐代治乱的分水岭。”《感遇》诗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成的。

  《感遇》是以组诗的形式写的,共有十二首,在逻辑上并没有严格的次序,都是谪居以来一时触物兴怀聊寄篇咏,并不是像《秋兴八首》那样苦心经营、篇章意脉层次井然的作品。虽说如此,十二首诗尽管前后不相属,各篇在题旨上却又有紧密、内在的关联。这也是很多组诗共同的特点,看似反复凌乱却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张九龄的罢相是他政治生涯的转折,也是他诗歌发生转变的重要节点。与之前以清谈闲远的笔调状写山水神韵判然有别,《感遇》诗中包含了很多深沉复杂的人生感受,有忧时伤世,有郁愤不满,有怀君恋阙,有愤世嫉俗,有出尘之思。

  张九龄的《感遇》诗贯穿着对出处穷达的思考,对人生命运的探问。在这条主线的笼罩下,十二首诗呈现出几种明显的主题倾向。

  第一类题旨是表现自己孤芳自赏、傲岸不群的情怀和对人世间个人遇与不遇的思考。

  《感遇》其一、其七是这类诗的代表作。《感遇》其一托意于兰叶与桂花,以比兴的笔法曲折蕴藉地写出诗人高洁芬芳、不求人知的品质。兰叶、桂花是春秋二季最典型的芳草,它们的繁茂美丽出于本心,无待于别人的评判毁誉。这说的是香草不因为无人而不芳的意思。诗歌首二句举兰桂以为类,互文性地写出它们茂盛纷披的生意与体清质洁的品质。三四句点出不求人知之意。五六两句写林中美人闻其芬芳而心生爱慕。最后两句又作一折,重申草木不求人知,自为芳美的本心。“自尔”“何求”表达得斩钉截铁,毫不动容,写出一种落落不俗,自我珍重的怀抱,让人顿生敬慕。

  《感遇》其七对丹橘空怀美质而不遇的命运抱不平,并对遇合的命题做了思考,也含蓄地表现了诗人自己怀才不遇的郁愤不平。“江南”“丹橘”“绿林”单从字面上看就显得十分温润美丽,富有生机。二三句诗人好像唯恐被人误会,殷勤致意,解释丹橘的美丽与生意并非地气所致,乃是自己本来就有经冬不凋、高傲贞刚的岁寒之心。五、六句和九、十句写丹橘有美质而不见用,对此深感不平。七、八两句感慨命运唯在于所遇,然而遇合之事又虚幻无凭,没有端倪可寻。这两首诗立意有相似之处,都表现了美好的品质。运命系于所遇,然而遇与不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非人力所能强。孤高涓洁的品质却是一种内在的、自足的东西,不会因为遇与不遇而有丝毫改变。我认为,第一首诗更富于超越性,是对遇与不遇的升华。

  第二类诗贯穿着强烈的忧生之嗟,在深刻切近的忧患中表明立身处世之道。

  《感遇》其三、其四、其六、其十二为其代表。《感遇》其三说人生短暂,生命的变化微妙难知,应该顺自然之性命,弃绝无谓的追求。一二句单刀直入地揭示生命自由自得的状态。鱼游深池,鸟栖高枝,万物在自然中安顿自己的生命,随其所适而已。三四句借蜉蝣展开思考。蜉蝣的生命如此短暂,但它们还是那么躁动喧嚣,总是汲汲有所求的样子。由此,诗人进一步思索。人的形魄日日都在消损之中,人永远走在赴死的途中,然而形神如何变灭,究竟何时化为虚无却是人自己也难以把握的。

  所以在诗人看来,杨朱“为其可以左,可以右”的歧路之悲在短促的人生背景下似乎也是无谓的。《感遇》其四借饱涉重险的孤鸿之口殷勤劝诫巢在三株树的翠鸟收敛锋芒,避身远害,说明耀人的才华和煊赫的权势很容易招惹祸患。“海上来”衬出鸿鸟历经风波而来的苍茫孤独。“不敢顾”“侧见”犹可想见孤鸿惊魂未定,忧谗畏祸之心。翠羽已然很美丽,又巢在神树之上,竟然还矫矫自立于珍木之巅,层层加码,写得惊心动魄,让读者都为之捏一把汗。接着,孤鸿以“美服”“高明”譬喻,说明张扬显露易为人所乘。最后两句以略带侥幸的口吻说自己高飞远引,躲开人世的灾祸。这两首诗纯是说理,但是因融入了鲜明的形象而没有板滞说教之感,虚字的使用得当也为诗歌注入强烈的感慨。《感遇》其六表现了诗人的忧愤之情,说自己怀抱高远,不屑与小人为伍。

  白日沉沦,晚风急流营造了一种悲凉惨淡的氛围,让人隐约联想到唐王朝日益没落的现实。鸿鹄悲鸣着远去,不屑于像燕雀那样在檐楹之间呼朋结伴,苟且偷安。贤士沉沦,群小当道,众情在奔名竞利中抛弃操守,面对这样的现实,诗人唯有感慨忧思而已。《感遇》其十二中,诗人在痛苦的挣扎中认识到生命变化的规律,富贵荣华既不可长久,不如摒弃荣华,栖隐遁世。诗人闭门观化,凭林结思,今日唯见寒木悲风,日暮鸣蝉,途穷之时,谁能想到它之前曾是葳蕤繁茂,凤凰翔集的所在。可见盛衰岂有常处,不觉浩思深嗟,不能自已。“所怀”两句深明往事已矣,仍然流露出深深的不甘和无奈。“鼎食”“云仙”自是天壤之异,诗人最终还是幽居独处,使心灵得以安顿。这四首诗贯注了强烈的忧患感和现实主义精神,飘然远引,出离世情是诗人选择的解脱之路,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拂去那深入骨髓的悲伤和忧愁。

  第三类题旨是表现诗人摆脱物累、隐逸淡泊的怀抱,以第二首和第五首为代表。

  《感遇》其二写诗人空寂孤高的情怀。诗人自谓幽人,“归独卧”写足一片幽意,这是对世情的扬弃。第二句是倒句,意为孤清之怀洗净了心中郁结的思虑。造语简净隽永,颇有一种身心为之涤荡淘洗的感觉。三四句是说借高飞之鸟传此孤清之怀。接下来两句说诗人怀空寂淡泊之心,惜哉天地之至道几已无人可以体察,写出诗人独得道体的欣慰和寂寞。最后两句说诗人已无意于仕宦的升沉荣辱,但是精诚之心却无可告慰。《感遇》其五写诗人渴望摆脱形累,通达物化的自由境界。数千里之远,梦寐之中一夕可至,衾枕之际魂游乡县。在“千里”“乡县”与“今夕”“衾枕”的相对中,表现出不为形体所拘,来去无碍,自由逍遥的感觉。

  诗人在诗中极力描述的一种遗落形骸、超然于万物之表、与物为一的境界,表达了他对自由逍遥的渴慕。

  最后一类诗出之以美人香草的笔法,主要写怀君恋阙之情,也流露出自伤之意。

  《感遇》其八、其九、其十、其十一即属此类。《感遇》其八与其九在立意和结构上十分相似,都以自己的忧愁发兴,然后美人与思念者分两扇写,五六句都写会面无由的痛苦。区别在于最后两句,其八以忧思伤悼作结,其九以凤凰竹花陪衬主人清高的怀抱。“永日”见忧思之不可排遣;“徒”字知忧思之无益;“临风”增凄伤之意;“蹇修”虽指媒人,在字面上自有一种傲岸修洁之感。二三句美人孤客悬隔两地,颇有芳踪难觅、此恨无穷之感。青鸟而不至,朱鳖永沉水下,更增无望痛苦。“夜分”点出辗转不寐,“踯躅”写忧思方殷,最末一句结出美人迟暮之意。《感遇》其九与上一首同一机杼。“抱影”已自孤绝,沉吟中夜更是无限心事。“谁闻”下的凝重,复致孤独之意。美人杳无可求,唯有庭树增此幽独。白云沧海给人一种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之感,带给相思之人的是永恒的阻隔。在相见无望的苦闷中,主人仍以凤凰竹花自励,不改其坚贞之节。

  《感遇》其十以汉水之上游踪不定的女子起兴。这是借用《诗经》中的形象,给人一种飘忽不定,惝恍迷离的感觉,一开始就弥漫着求而不得的悲伤。袖中书札,欲寄无由,冥冥之中,唯有拳拳相忆而已。接着忽然从游女跳跃到紫兰。紫兰有绚丽之容,芬芳之气,却傍空蹊而生,写出一片落寞幽独。“皓露”透出杀气,“夺”更写出紫兰凋伤的惨烈、彻底,这又是美人迟暮之悲。最后两句南山有象征君主的意味,白云在山又是阻隔之象,日暮愁急,唯余太息。此诗的意象出现两次转移,但是似断实连,意脉流畅,不同的意象中贯穿着统一的情思。《感遇》其十一首二句说异乡宛如在云间杳渺难求,三四句写异乡为目力所不及,确是心之所钟,写得回环往复,一往情深。接下来说欲附高鸟而至君阙,至诚之心却难有遇合,诗人感慨天不遂人愿,悲惋填膺。这几首诗写香草美人,显然是楚辞之遗意。

  除去深刻丰广的内容外,《感遇》十二首诗在艺术上有几个鲜明的特点值得注意。首要的当然是比兴寄托的手法。张九龄在盛唐文坛上能高标独立的重要原因就是振起被遗弃很久的比兴传统,一扫齐梁绵延至初唐的颓靡浮艳之风。对此论者已多,不烦详叙。应该说明的是,《感遇》虽用比兴之法,但其中的“比”不宜一一坐实。例如,兰叶、桂华、丹橘不应指实为诗人自喻,双翠鸟、燕雀不应凿实为小人,游女、美人也不可生硬地与君主对应起来。虽然不能否认它们之间实在有内在的关联,但这种对号入座的解诗方法把诗歌设定为充满暗语的谜面,形象只承担符号的作用而其本身丰美的意蕴却被阉割掉了。

  张九龄《感遇》诗的高超之处就在于虽然是写物却处处关乎自己,物与人若即若离,水乳交融,毫无比拟的痕迹。这是所有比体诗都致力于追求的艺术高度。其二是张九龄《感遇》诗弥漫着十分美好、珍重的感情品质,使诗歌拔出俗流、格调高远。兰叶、桂华本身就足够美丽芬芳,这两个形象在诗的开始就兴起读者美好的情思。佳人得遇方是良辰,而兰桂却不求人知,自己的存在与美丽就足成春秋之佳节。即便有美人爱慕,兰桂也保持本心,不取媚于人。

  整首诗都充满着自珍自爱、自足独立、孤芳自赏的美好品质。诗人写对美人的思念则一往情深,缠绵固结,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思念则以永日,明知徒劳却临风怀之,悠悠难绝。既明相思相见之无望,仍然不改初心,在光阴的流逝中独自零落。这种往而不复,不计回馈的深情使诗歌超越一般的相思离别呈现出珍重、深沉的感情质地。很多人解《感遇》诗看出了讽喻,真是自浅人观之,看到的也只是浅意。讥刺讽喻本身就是比较浅薄的感情,与这组《感遇》诗珍重深沉的情感毫不相称。他们只知道双翠鸟是讽刺李林甫之流的弄权者,却看不到诗歌里强烈的忧生之嗟;只知道蜉蝣指蝇营狗苟的小人,却感受不到诗人对世事无常的忧思。

  其次是《感遇》诗中的形象几乎都是出于虚构。兰桂、丹橘自不必说,孤鸿、翠鸟只是譬喻的需要,蜉蝣、燕雀充满象征意味,美人、游女比拟的意味更强。这些意象作为眼前实有景象的意义并不大,它们是诗人意念中的产物,经过精心的营构,借以表现心中的情思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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