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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红木椅子
站在一旁与他说话的是我的外婆,她总是和颜悦色,挂着一脸传统妇女温婉的笑容。她给外公沏了茶,然后就站在他的身旁,扇着扇子。从表面上看,她是在为自己扇扇子,但那些风儿却朝着外公吹去……
外公有一把红木椅子,他经常端坐在上面,两只手平放在光滑的扶手上。一道阳光此时伏在他的脚边,又慢慢地爬到了他的身上。
站在一旁与他说话的是我的外婆,她总是和颜悦色,挂着一脸传统妇女温婉的笑容。她给外公沏了茶,然后就站在他的身旁,扇着扇子。从表面上看,她是在为自己扇扇子,但那些风儿却朝着外公吹去。
椅子是外公的父亲传下的。
母亲说,外公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爷爷原是一名外省人,带着力气四处游走,靠打短工维持生计。有一次他在村里与人摔跤,赢了三亩水田,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到了外公的父亲手里,那三亩水田已被料理得像一个庄园。
外公十岁那年,他的父亲从镇上带回了这把椅子和一个女孩。外公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了玩伴。他骑在这个听话的童养媳身上,把她当做一匹马,还折了柳条抽她的屁股。
那时候,他的父亲就坐在椅子上,“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当父亲有事起身时,那椅子就发出幽幽的光来,显得很神圣。外公想,坐在椅子上可能比骑马更舒服。有一天,他趁父亲不在家,爬上椅子,并在上面睡了一觉。
正在码头洗衣的那个女孩,远远地看到从镇上返回的船,便扔下洗衣盆奔回屋里,把外公叫醒。她用围裙把椅子擦了好几遍,想把外公留在上面的体温擦去。就像演戏似的,这样惊险的情节发生了很多次。
但是很快,外公就用不着担心那突然而至的咳嗽声了。在他与那个渐渐丰满的女孩成亲后,父亲把椅子让给了他,还有那把锃亮的水烟筒,以及插满稻禾、正在抽穗的三亩水田。
很多年后,外公把他的父亲埋在水田旁,并在周围搭了豆架和瓜棚。
春夏季节,架子上爬满鲜亮的黄花,蝴蝶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像阳光的碎片落在上面。
那时候,我的外婆包着一块蓝色的头巾,提着盛满酒食的篮子,在田埂上行走。她总是先闻到扑鼻的花香,然后看见满头大汗的外公。
母亲说,外公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在五月的豆架下,他会采一朵花插在外婆的耳旁。
当月亮像湿漉漉的兽爬到屋后时,外公拖泥带水地回来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往椅子上一摆,就不再动弹了,好像被那椅子紧紧地抱住一般。
外婆端了洗脚盆蹲在椅子旁,她知道外公很辛苦,回到家里就不能让他再受累了。
母亲不止一次地说,外公洗完脚后,就把水盆“哗”地踢翻。孩子们躲在门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转眼到了某一年的夏天,一队日本兵开进了村庄。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把村民们赶到晒谷场上,然后在屋顶上架起了机枪。
外公和外婆也在人群中,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小孩。当那个队长模样的日本人举起军刀时,外公用眼睛看着外婆,这时外婆也默默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里并没有悲伤,只有那些黄花像约好似的一齐怒放。
但是,直到太阳偏西,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村民仍然没有听到枪响。那队日本兵埋怨着突然出了毛病的机枪,离开了。
日子恢复了平静,洗脚水又一次次被踢翻在地。
母亲说,有一次外公嫌洗脚水太烫,竟连盆带水砸在外婆身上。
第二天夜里,当他再次坐在椅子上等着洗脚时,那个温顺的女人却没有出来。
外公在方圆几十里的好几个村子寻找,他甚至问遍了河道上来往的船只,还在星光下的一棵树旁问过天,但那个美丽的童养媳却踪影全无。
整整半年,外公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田地里落满了雪。
那些黄花再次开放的时候,一个货郎挑着担来到村里。他对外公说,好像在同里镇的街上,看到过外公描述的女人,许多次在摊前买豆腐和鱼。
外公赶到同里,在镇上的豆腐摊前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我的外婆。
外婆在一户国民党军官的家里做保姆,女主人十分喜欢这个勤劳、和善的女子,与她姐妹相称,不舍得放她走。那军官也在堂前的吊灯下严厉呵斥外公,就差没把手枪拔出来。
外公拖着沮丧的影子,踏着夜路,空手而归。
但他并不死心,又一次跑到镇上。他提着满满一篮鲜嫩的黄花,跪在门槛前恳求外婆。这一招非常管用,外婆收拾了一番,跟着外公回村了。
母亲说,从同里到村上的三十多里地,外公把他的女人背在身上,一刻也没舍得放下。
我相信,外婆在那时一定想起了当年自己被当做马骑的情景,她一定折下路旁的芦荻,在外公的头上敲着。而到了村口,她一定像敏感的鹿,迅速地跳下,以免坏了男人的形象。
几天之后,解放军渡过了长江。外公的三亩水田被革了命,他被定了上中农的成分,离反动的富农只差了一点儿。自那时起,他就少言寡语,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灰暗的皱纹逐渐爬上了他的脸。
“大跃进”的时候,外公在垄上支起了锅灶,给炼钢铁的社员煮粥。开饭的铃儿一响,那帮饿得眼睛发绿的人一窝蜂涌来,把他挤推得人仰马翻,那锅粥不偏不倚倒在了他的身上。
母亲说,在那些性命攸关的夜晚,外婆用嘴吸出了外公伤口里的脓;又用身子焐暖了被窝,再让外公躺进去。
外公养伤的那段时间椅子就空着,即使落满了灰尘,也没有人敢靠近。
待我记事以后,那把椅子被搬到了枇杷树下。月明星稀的晚上,外公常在树下乘凉。有时我想在椅子上坐一下,他就用豁了口的蒲扇拍我的头,又张开缺了牙的嘴巴呵呵地笑。
这时外婆就会走过来,像摘星星那样,摘了枇杷,哄我去别处玩。
我心有不甘地回头望去,总是看到外婆剥好了枇杷,送到外公面前,说:“老头子,尝一尝。”
我上大学以后,有一次舅舅来信,说外公受伤了。信上说,那天下午他在豆架下割草,看到有黄蜂飞来,便用镰刀去砍,没想到砍伤了自己的手背。其实伤口并不要紧,但外公觉得这是死前的征兆。
那年秋天,有洗脚水端来的一个傍晚,外公坐在椅子上,永远地睡着了。
那时候,椅子的扶手已经断裂。
我那爱好木工活的父亲拿来了工具,想要把它修好,却被外婆阻止了。
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外婆喜欢把椅子搬到院子中央,坐在上面缝衣或拣豆。当椅子发出“嘎嘎”的声响时,她就笑。
如果那把椅子空放在太阳下,那么外婆一定是去了屋后的豆架下,在那里静静地看黄色的花儿。
她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五月,曾经有一朵花儿在自己的耳旁开放;也会想起那个远去的男人,曾经跪在门槛前,把花儿举过了头顶。
乡邻们都知道,我的外婆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前的流水,跟上帝说一会儿话。
后来她的耳朵有点背,我就买了助听器去探望老人,临走时把一些钱塞进她的衣兜。但据说,她把那些钱拿到了镇上的礼拜堂,捐做慈善。
今年春天,当花儿吐蕊、蝴蝶飞来之时,我九十四岁的外婆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她的枕头下,还压着我最后一次给她而她还没来得及捐出的钱。
前些天,舅舅打电话来,说那把椅子无缘无故地散架了。
我想,外公和外婆一定在上帝那里领到了三亩水田,他们重新搭起了豆架,正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等着花儿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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